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狼之恋   作者:夜遥   有愿不遂,无怨以生离   第一章   星靥一向都不是个走运的人。   她生下来的那一天,娘亲死在产房里。   三岁还没到,父亲在战场上为国捐躯。   刚过完五岁生日,星家被权奸构陷,功勋世家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伯父叔父和一众年长的堂兄弟们凌迟的凌迟、车裂的车裂、斩首的斩首,剩下的孤儿寡妇统统流放栖云岛,一年功夫连病带伤加失踪,活下来的没剩几个。   好不容易七岁头上转了运,星家沉冤昭雪,一道圣旨下来,星靥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太子妃,从荒凉的栖云岛远赴千里外的京城,走到半道上皇上龙驭殡天,和星靥同岁的太子尉元庆登基为帝,星靥也就成了七岁的小皇后。   可这个好运气维持得时间太短,大婚仅仅四十三天,星靥刚和小皇上交上朋友,还没有来得及把皇宫转遍玩遍,皇上尉元庆和先帝一样突患急病一命呜乎,于是乎还不明白皇后是什么意思的星靥就成了寡妇。   还好,之后血腥残酷的皇权斗争丝毫没有波及这个稀里糊涂的寡妇皇后。又过半年,新帝登基,七岁还没有过完的星靥被尊为太后,开始了她的守寡生涯。   守寡也不能安生地守,仅仅四年过去,星靥又一次凄凄惶惶地被撵出京城。大燕帝国在北方的附属国‘北遥’兴兵作乱,几个月的功夫就横扫天下,北遥国君坐上龙椅后,把能抓到的所有燕国尉氏皇族都驱赶到北方原本北遥国治下一个叫星宿海的地方。星靥夹杂在哭号的人群里,被很多很多打着苍青色旗帜的凶野男人们用鞭子抽打着、用马蹄践踏着、用手里的兵器无情驱赶着,离开繁华京城,远远地来到星宿海。   这一年,上半截还是燕国的丰平三年,下半年已经成了北遥国的云初元年。星靥年仅十一岁,已经经历了人生数次起伏,最后来到星宿海的时候,她身边只剩下了从星家败落时就陪着她的小婶婶和做了四十三天皇位的倒霉鬼丈夫的灵位。   小婶婶不止一次感叹,如果星家没有倒,那么星靥肯定可以象她美丽的母亲那样,被京城最俊逸的少年们爱慕着。又如果燕国没有亡,星靥至少可以在皇宫里过着尊贵无忧的日子。可如今,在星宿海长到十六岁的星靥,已经完全忘记了锦衣玉食的感觉。她不象小婶婶有那么多的感慨,十一岁以前的记忆早已经被星宿海的冰雪和野风吹得精光,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攒够钱,把小婶婶两年前卖掉的一只玉簪赎回来,那只玉簪是星靥小叔叔留给小婶婶的唯一一个念想。   星靥有些不明白,同样是落魄的前朝皇族,怎么她和别的人家一样穷困潦倒,每天都为三餐奔忙,浑然没有了任何贵族气质。而董国舅却俨然余威犹存,在星宿海这一片地头说话比看管他们的官员还管用,鲁国公主还没病死,他就威逼着娶了当时年仅十四岁美得象仙女一样的赵国公主。   小婶婶象是知道一点内幕,只是她的嘴太紧,星靥问了好几次都没问出来。住在这里的人一提起董国舅都恨得牙痒痒,星靥对这个长相英俊的中年男人印象倒不是十分差,虽说燕国已经亡了,可董国舅每回见到星靥都对这个十六岁的前朝太后执后辈礼,一副恭谦知礼的样子。   可是不久,董国舅就对星靥的小婶婶动起了歪主意,就在星靥好不容易凑够钱赎回了玉簪的那一天,小婶婶去了国舅府一趟,回来以后大哭一场,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星靥睁开眼睛,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和雪光,看见小婶婶用根麻绳吊在屋梁上。   屋外是厚厚的雪,星靥在冰冷黑暗的屋子里搂着身体不再温暖的小婶婶,被她的尖叫惊来的邻居们围在她身边,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这个渐渐死去的可怜女人。小婶婶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七岁,十多年前年仅十八岁的小叔叔在刑场上被腰斩成血淋淋的两半,那时小婶婶只是小叔叔刚订过婚的未婚妻,她固执地以妻子的身份收敛了小叔叔的遗体,从此绾起长发,陪着星靥在命运洪流里颠沛。星靥不止一次问过小婶婶小叔叔是个什么样的人,小婶婶又是含悲又是含羞地沉默了以后,总是轻声说道,他是个爱做梦的人。   陪着小婶婶坐了最后一夜,第二天一早,星靥换上一身素衣,袖子里藏把菜刀,冲进了董国舅家,被董国舅家里的家丁一棒子打中后脑,昏倒在地。   星靥是被一双在脸上身上乱吻乱吮的嘴唇吓醒的,她迷迷朦朦睁开眼睛,借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看见了董国舅凶光满露的双眼和令人生怖的淫猥表情。这个男人平时看着相貌清俊,可此刻却象一只要吃人的怪兽般,扑压在星靥的身上,把星靥身上的衣服撕成碎片。   “臭婊 子!现在不是尉家人的天下了,你还以为你是太后呢?也不看看自己算什么东西!还有星家那个小娼妇,国舅爷玩她是看得起她!寻死?早他妈该死了!”   星靥大声呼救怒骂,可根本没办法反抗一个发狂男人的力气,她青涩的胸膛已经袒露在了董国舅赤红的双眼之下,那双湿乎乎的嘴唇也吻印在了她从未有人触碰过的胸口上。   “啊……”星靥嘶声惨叫着,只觉得董国舅的身体猛地一沉,整个地压在了她身上,然后一动不动。随即有个人过来把他扳开,扶起星靥,拢好她的衣襟,一迭声地低唤:“星靥,星靥!”   星靥迷迷蒙蒙地看过去,救她的人,正是泪光满面的赵国公主尉雅。   两名皇权更迭之间饱受命运蹂躏的可怜女子抱头痛哭一场,赵国公主把好不容易藏起来的一点私房细软全部塞给星靥,又给她披上一件厚重的披风,领着她从董国舅府的角门出去。夜半时分,星靥泪别赵国公主,嘱咐她一定要好好安葬小婶婶,然后擦干眼泪,向着雪野里奔去。   星宿海。   这个地名美得象是一场梦。可事实上这里是一片苦寒荒漠,一年十二个月里有八个月被大雪覆盖,大部分地方寸草不生。北遥国君把前朝皇族们从天堂送进这个地狱里,就是想不露痕迹地借刀杀人。   星宿海,暴雪初晴后的夜晚,站在漫无边际的雪野上抬头看,天空果然是一片由星宿组成的大海。每一颗星星都那么低,仿佛一抬手就可以摘到,把它们托在掌心里把玩。星靥不象别的皇族那样厌恶星宿海这个地方,而是颇为能够苦中作乐。她经历过流放、经历过最深的苦难,这一片美丽的星空,也算是命运给她的抵偿了。   可是为什么,即使是这样寒冷荒凉的地方,也不能让她安静地生活下去?星靥从来没有流过这么多的眼泪,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眶里滴落,再被夜风吹冻在脸上,脸庞杀一般疼痛。家破人亡的时候她还小,丈夫去世的时候她也小,可现在小婶婶也不在了,十六岁的少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孤苦无依,什么叫飘萍无根。天地之大,属于她的道路在哪里?这片四顾苍茫的雪野上,哪里才是她的方向?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星靥又累又冷,四肢已经安全失去知觉,全凭着一股活下去的信念,支撑着她继续向前。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然后红霞翻滚而来,在栖云岛的时候星靥见过海上的日出,原来雪野上的日出也同样令人震撼,那种磅礴浩荡的力量仿佛可以摧折世间一切。   太阳出来了,寒冷也会被驱离,星靥粗喘着停下脚步,系带不知什么时候松脱了,披风从肩上滑落,露出底下单薄破碎的素色长裙。她扭头转向东方,十六岁少女直垂到膝弯的乌黑长发被高高吹起。迎向彤红色火焰一样的阳光,星靥张开手臂,泪落如雨。天顶鹰啸声徘徊,星靥几乎站立不住,她放肆地用尽全力,在这个没有人也没有神明悲悯的地方嘶声号啕,哭得疯狂而又绝望。   声嘶力竭的时候,耳朵里听到一阵奇怪的啸鸣声,不象是鹰。星靥很快又闻到了风里的腥味,她转头看过去,吓得魂飞魄散,几只白色皮毛的雪狼不知什么时候围在了她的身边,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她,绿色的眼睛里凶光凌厉,就象是昨夜的董国舅。   星靥大叫一声转身想逃,狼群也在同一时刻发动,为首一只巨大的雪狼高高跃起,锋利狼爪向着星靥的肩颈狠狠抓来。   北遥国世代居于北方草原,北遥人的身体里天生就流动着猎人的血液,虽然现在已经吞并了燕国,建立起强大的帝国,但这些草原的子孙们还和他们的先祖一样崇拜力量,对于每一个北遥男人来说,凭借自己的力量在战场上成为真正的英雄,这是最高的荣耀。   海青狼刚刚平定了一小撮南边的叛民,回到京城后还没有休息,立刻又拉着人马赶到星宿海。最苦寒的冬天才能猎到最上等的雪狐,去世多年的母后生辰又快到了,如果儿子送她一张亲手猎到的雪狐皮,也许九泉之下的她,会觉得温暖一些。   雪狐这种珍稀动物,经过数百年的猎杀,现在已经越来越稀少,之前的整整两年,这片雪原里没有猎到过一只雪狐。海青狼带着五百手下在星宿海雪原附近寻找了整整十天,如果再没有收获,也不得不收兵回京,期待来年了。   就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天上突然听到鹰啸。这是为了猎雪狐特别驯养的海东青,目力极远耐力极长,飞在遥远的天空里,也能一眼发现雪地里银白色的雪狐。   海青狼一听见鹰啸顿时来了劲,一马当先向前海东青带领的方向奔去,马蹄飞溅雪屑纷扬,雪野上掀起一道扰扰的乱云。   鹰啸声突然转而尖厉,有经验的猎手一听便大呼不好。原来雪狐这种动物不仅是人类的猎物,也是雪原上更多凶猛野兽的猎物,海东青的叫声不对,必定是它追踪已久的雪狐遇到了猛兽。海青狼一听这话,双腿夹紧马腹,口中厉叱着,驭马如电,向前疾奔。   已经泛白的东方天际绽出第一缕红霞,霞光如刃,劈在浑然如盖的雪原上,象是泼溅在素衣上的一条血痕。海青狼拧眉怒目,看向远方那群不知死活的雪狼,勾手从鞍桥后取下了强弓长箭,闷喝一声止住奔马,双膂使力,将强弓拉成满月。   箭尖与瞄准的头狼之间突然闪出一道身影。长风浩浩光影离披,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子,脑后长发披拂散漫,停云般浮在晨风里。霞光成了千树万树上飘落的红蕊,在她洁白的裙角边与乌黑的长发间飞舞。这名女子张开手臂,衣袂翩然,十指纤纤拨弄着风弦,在这片旷古寂离的雪原上,奏响一曲哀歌。哭声是弦上飞出的无尽襟情,海青狼的视线穿行在这片情愫里,周周折折地,竟然找不到了来时路。   雪狼低吼,似乎惊动了这名专心对着朝阳哭泣的女子,她惊怕地转过身,向着海青狼的方向跑来,苍白失色的脸庞正对着他的箭尖,崩散的泪水如酒如酿,一滴就让他尽醉。   肝胆里燃起一丛烈火,海青狼紧抿薄唇,眼睛微眯着,扬手撒弦,羽箭铮响着飞射出去,正中头狼的眉心。星靥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劲风擦过自己的鬓边,挟断了几茎发丝,身后顿时响起重物坠地的声音,她顾不上头细看,只是用尽最后一口气力拼命奔逃。   眼前一片模糊,依稀有个苍青色的身影从天而至,扶住了她摇摇欲堕的身体。她猛地扑进一只带着马匹与青草与阳光味道的温暖怀抱中,抬起眼努力地想看清。   海青狼看着这个单薄的女子眨了眨大大的眼睛,随即昏倒在了他的怀里。撩过身后披风将这名女子裹紧,身后有随从一指西边的方向:“四十里外是梅家边镇。”   “梅家边?”海青狼皱皱眉,“就是收容前朝皇族的那个地方?”   手下称是。海青狼又看一眼怀里昏倒的这名神秘女子,抱着她跃上马背,打马向西走去:“就去梅家边,出来十天了,到那里找碗热酒喝!”   渊冰三尺,素雪覆千里   第二章   梅家边镇是六年前新建的一个集镇,说是镇,其实是废弃的一座军营,所有能抓到的前朝皇族都被送到这里集中看管。燕国建国数百年,这些皇族最后离开京城时,手里都有一些最珍贵的宝物,曾经有一段时间从流落出去大量的各色古玩奇珍,梅家边一时之间成了古董行的掘金之地。   这里附近数百里荒无人烟,怀里这个小丫头,如果不是精怪,那么必定就来自梅家边。这样的雪夜,她一个人跑出去四十多里没被冻死在半道上真是万幸。只是究竟出了什么样的事,让她冒着生命危险离开梅家边?还哭成那样!   一名黄姓正五品下的司马文代武职,率领一千名北遥军士看守这些前朝皇族。这些人其实好管得很,胆子小,又怕死,有什么事只要把眼一瞪脸一拧,立马就吓得屁都不敢放一个。所以这里虽然贫苦,却也算是个肥差,每年从这些前朝余孽身上扒下来的油水相当可观,这里的女人也都很漂亮很听话很容易搞到手。黄司马不愿生事,他很聪明地用董国舅替自己管理这些人,对于董国舅的一些可耻行径睁只眼闭只眼,反正这里天高皇帝远,这些余孽们,就算有天大的冤情也找不到地方哭诉,都攒着等死以后,阴曹地府里向他们尉氏的祖先们哭吧。   手下来禀报二皇子海青狼突然来到梅家边时,黄司马送了一百斤烟炭,爬在前朝忠正候如夫人的身上正欲仙欲死,听见这个信儿,吓得穿上裤子就跑了出来,急急忙忙更衣着帽,小跑到正厅去拜见皇子。   海青狼冷眼看着跪倒在面前的黄司马。等他磕足了三个响头,二皇子身边的随从沉声说道:“黄司马政务繁忙,王爷在这里坐了有小半个时辰才能见到你的尊面。”   黄司马脸红脸白,当当当又是三个响头:“王爷有所不知,昨天梅家边出了件命案,又走失一人,今晨又发现一人遇袭。事出突然,下官正在四处调查,故而来迟,还望王爷恕罪!”   海青狼喝了一口热茶,气派十足地端坐着,好一会儿才出声说道:“起来吧。”   黄司马来的路上就听手下递过消息,二皇子此番突然来到梅家边镇,一进衙门就吩咐请大夫诊治一位年轻女子。这名女子裹在皇子的披风里,手下偷偷看了一眼,约摸正是昨夜走失的前朝星太后。   星太后怎么会和二皇子搅到一起?黄司马来不及细想当中的因由,恭敬地奉承了海青狼几句。灭燕国的时候海青狼年纪还小,率领北遥大军作战的是他的父皇海枭獍和哥哥海苍狼,这些前朝余孽的安置,应该也是海苍狼的主意。海青狼一向十分敬重大哥,并不愿意多问梅家边镇的事,只是顺着黄司马的话,随口问道:“走失一人?这么冷的天,又到处是雪,怎么还有人敢随意出镇?”   黄司马看看海青狼,从二皇子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干笑两声,说道:“似乎是与命案有关,下官正在调查。”   “走失的是什么人?”海青狼斜着眼睛看了一眼黄司马,黄司马拱手道:“是前朝太后。”   “太后?”海青狼皱眉。前朝末年的龙椅上人换得不停,皇后太后一大堆,那个小丫头看起来只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她是谁的太后?   “哦,是前朝景帝的皇后,星氏。”   海青狼顿了顿。对于北遥人来说,“星”是个让人又恨又敬的姓氏,星氏出过不计其数的将领,建立过不计其数的战功,泰半燕国天下都被星家人率领的军队保卫着。北遥人吞并中原的梦想已经存在了数百年,就是因为有星氏这道雄关挡在眼前,才始终无法实现。若不是十年前星氏遭权奸构陷,北遥战士虽然勇猛,但是绝不可能这么轻松地就夺了燕国江山。北遥人最敬重战场上的英雄,破燕之后,北遥国君海枭獍踏马入京后的第一道旨意就是为星氏立忠勇祠,祭奠无辜被害的星氏一族。此举大大安抚了燕国民众的心,是北遥人迅速平定燕国的原因之一。   这个星太后,若不是不幸嫁给了尉氏皇帝,想必现在也可以凭借自己的姓氏,在京城换得一份平安的生活。   海青狼沉吟着,对手下说道:“既是星氏后人,切不可慢待了她。去看看她,若醒了就领过来,本王有话要问她。”   星靥迷迷登登地被灌下去一大碗香浓的鸡汤,昏天黑地地睡了整整一天,直到入夜时分才醒过来。睁眼看见陌生的房顶,再看看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她猛地跳起来,惊怕地缩到一边,仔细打量周围环境。然后想起自己昏倒前的一幕,浑身出了一声冷汗,爬下床穿好鞋子,推门走出去。   门口高大的北遥士兵拦住了她,把星靥带出了梅家边镇的驿馆,在寒冷的街道上行走了一段,停在董国舅府门前。星靥的心沉到谷底,悄悄抽出头上的一根木簪,紧握在手里,咬牙走进了府门。   地冻天寒里,董国舅府的正厅温暖如春,星靥走进去,情不自禁打了个喷嚏,厅里响起一个轻浮的笑声,星靥睁着两只眼睛看过去,看见一位穿着北遥国苍青色战袍的年轻男子。   海青狼审视着眼前这个狼狈而又倔强的女孩子,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和他的妹妹海白凤差不多年纪,却曾经是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后。他微笑着唤道:“星太后?”   星靥直觉地挺直脖子,狐疑地与这名男子对视着:“你是什么人!”   董国舅大声叱道:“好大的胆子,拭剑王在此,还不快拜见!”   星靥脸上的表情猛地一拧,两只大大的眼睛里顿时盛满怒意。她的父亲星渊在战死沙场之后被追加的封号便是拭剑王,北遥国君海枭獍敬慕星渊如神般的战技,特地用他的封号来加封自己的幼子。可此刻星靥听见董国舅的这番话,只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紧握木簪的右手忍不住动了一动。   海青狼的眼风从星靥藏在袖子里的右手上扫过,侍守一边的士兵立刻走到星靥旁边,飞快扭住她的手腕,星靥哪里吃得住这一扭一捏,五指顿时松开,木簪掉落在地。士兵拾起来,送到海青狼手里。海青狼把玩着这枝木簪,放在鼻边轻轻一嗅,一股细弱绵长的香气沁人心脾:“不愧是星太后,连发簪都是阴檀木所制,一根足抵万金。”   星靥抚着被捏痛的手腕,怒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要杀要剐痛快点,侮慢逝者,不是大丈夫的行径!”   海青狼笑笑:“说得好!有星家人的气魄!在下海青狼,父皇仰慕星渊将军盖世雄风,故而给我的封号也是拭剑王,并没有任何侮慢逝者之意。”   星靥脸上有点红,在听到了海青狼的解释之后不但没有任何宽谅的表示,反而更加灼灼地看向他,象是要用眼刀把他整个剖开。这种几乎是凶恶的眼神让海青狼有些不豫,董国舅仗势又是一声厉叱:“跪下拜见王爷!别以为你以前是太后就颐指气使!王爷不过是看在你祖先的份上才温言相待,你……”   星靥抬起手笔直地指向董国舅,瘦小身体上猛地爆发出与年龄不相符的冷冽气息:“你住嘴!无耻鼠辈,本宫说话的时候,轮不到你开口!”   “本宫?”海青狼失笑,看着这个小毛丫头挺直腰板,端出一派太后的架子。   星靥转向海青狼,沉声道:“本宫有事要与王爷商量,能否摒退两旁?”   海青狼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慢慢地点点头,一挥手,两边卫士整齐离开,把还想逗留的黄司马和董国舅也拽走了。房门关好,海青狼清清嗓子:“太后有什么话,请说吧。”   星靥向着海青狼走近一步,久久地凝视着他,象是在思量权衡,最终痛下决心般咬一咬牙,竟然朗声背诵起一段文字:“合而为一,平川如城。散而为八,逐地之形。混混沌沌,如环无穷。纷纷纭纭,莫知所终。合则天居两端,地居其中。散则一阴一阳,两两相冲。勿为事先,动而辄从。”   星靥话音一出,海青狼霍然站起,不敢置信地拧起浓眉。星靥镇定地背完一段,抿抿唇,说道:“你们北遥人一直都在找《握奇经》,帮我做一件事,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   《握奇经》是五百年前北遥刚刚崛起之时,北遥名将司马千里撰写的一本奇书,全书不过三百余字,除了详细记载从伏羲八卦中化出的四阵四奇八种奇妙阵法以外,还暗藏了一个有关北遥的秘密,时隔数百年,《握奇经》已经湮灭在历史中,谁也说不清楚书里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只有海姓的北遥皇族,还在锲而不舍地追寻着这本有关整个部族的奇书。   海青狼没有丝毫犹豫,断然道:“说,什么事!”   星靥看着海青狼精光明亮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帮我杀一个人。”   国舅府正厅的门猛地拉开,海青狼手里拽着星靥,大步从里头走出来,跨下几级台阶停在阶前。北遥国二皇子、拭剑王爷探手抽出一边卫士的腰刀,修长身体如影如魅般飞掠过去,带起一阵劲风。星靥只听见腰刀割裂空气的呜呜声。董国舅怆惶后退了仅仅一步,人头便扑通一声堕地,血箭顿时从他被砍断的脖子里喷出来,腥热的气味在冬日密闭的寒风里弥散开来,星靥胃里的鸡汤一阵翻搅,她捂着嘴勉强挣扎几下,眼前一黑,又一次昏倒在了海青狼的臂弯里。   海青狼扔下手里沾血的腰刀,呵呵地低笑道:“装得挺象那么回事,其实胆子也只有芥子大,这个丫头,有趣!”   行云无定,羁旅远天涯   第三章   星靥捧着小婶婶的骨灰,坐在底下拢着火砖的马车里,跟随海青狼离开梅家边、离开星宿海,一路往南,向着离开已经有好几年的国都太冲城而去。   星宿海距太冲足有千里之遥,原本海青狼与五百手下全骑着快马,来回也用不了几天时间,可现在多了一个娇娇怯怯的星太后,梅家边镇里也找不出什么好马,两匹普通的牝马拉着马车行走在雪原上,活象是老牛拖着辆破车,一日至多行进百多里,速度慢得让海青狼连连皱眉,一肚子恼火。   偏偏这位星太后在离开梅家边镇后的第二天又病了。又是受冻又是悲伤,星靥发起高烧,全身滚烫象一块烧红的炭。海青狼十分无奈,不得不叫手下提前扎营,在帐蓬里旺旺地烧起一堆火,掰开星靥的嘴,把随身带的药熬一熬,胡乱灌一点进去,再用披风毛褥严严实实把她盖起来往火堆边一放,等汗焐出来就好了。   根据海青狼以往的经验,这个法子相当好用。北遥是个马背上的民族,全民皆武,海青狼又是个性情阔朗的人,与手下这帮子兵士相处得十分融洽,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兴头上来了一起出去找女人。北遥建国后分封的这么些个王爷里,海青狼的拭剑王府是最没上没下没大没小的一处,他的哥哥征南王海苍狼为了这个没少说过他。   星宿海附近的雪原荒凉无比,在这种地方总要自己找点乐子,不然岂不是要闷死!海青狼两碗酒一下肚,热力蒸腾全身,他跳起来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和几名手下摔起角来,一帮子大汉围着起哄。北遥人在战场上和摔角场上最是六亲不认,管你天皇老子王爷元帅,个个使出浑身解数与海青狼相斗。海青狼一连摔翻了六名手下,冰天雪地里一身都是汗,他骁勇地吼了几嗓子,醉意犹存地回大帐里休息去了。   进来才想起来,火堆边的被子里还埋着一个星太后。海青狼呵呵低笑着,胡乱扯一块巾帕擦了擦身上的汗,走到被褥堆边用脚踢了踢星靥:“舒服点了没有?出汗了吧,出汗就好了!”星靥在被子里一动不动,海青狼又轻轻踢了她一下,还是没什么反应。觉乎着不对劲,海青狼蹲下身去揭开层层披风被褥往星靥脸上一摸,烫得比先前还厉害。   星靥仿佛又回到了两天以前的那个夜里,她衣衫单薄,在雪地里穿行。狂风卷着雪屑打在她脸上,钻进领子里,眼睛里、嘴巴里也全是冰雪,每往前迈一步都是那么地难,每踏出一步雪都陷到了小腿,鞋子湿透了又冻住,疼得无法忍受,她只有大哭,一边哭一边唤小婶婶,来给她添一件衣服、添一床被子、添一把柴。   海青狼的手被星靥无意识地握住,紧紧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她泪流满面地在他掌心里蹭动,嘴里喃喃有声,听不太清,海青狼屏息细辨,这才发现她一直在说着,我冷……   火光明亮,照在星靥紧闭着双眼的脸庞上,光影明灭,愁思也明灭。海青狼指根处的茧子划过皮肤微微一痛,星靥长长的睫毛眨动了几下,慢慢地睁开眼睛,对着眼前这个模糊不清的人影撒娇般低语:“冷……”   海青狼在星靥迷离的眼波里犹豫了一小会儿,伸出手连人带被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拥进怀中。星靥全身酸软,无力地枕在一个人的肩头,鼻子也不通气,只能感觉到鬓边有呼吸时的气息吹过,一下,又一下,痒痒麻麻:“小婶……婶……玉簪,赎回来了……”   小婶婶没有答她的话,星靥朝她拱了拱,用手在脖子上挠挠:“小婶婶,我渴……”   不一会儿就有温热的水流进口中,星靥慌忙地大口喝着,吞咽不及,水顺着唇角往下滴,几根手指慢慢地拂过那里,擦去了漏出来的水。只是这几根手指颇为粗糙,不象是女人的。   那会是谁?   不是小婶婶的话……又会是谁?   海青狼看着星靥通红的脸上突兀生出一抺喜色,霎那间便神采飞扬,张大两只乌黑清澈的眼睛看向他,嗫嚅着,低声唤道:“元膺……是,是你……”   海青狼左边的眉梢高高挑起,顿了一会儿轻声道:“元膺?”   “你来救我了是吗,元膺,你怎么才来……”星靥突然又由喜转悲,哽咽着,眼中泛起泪花。   海青狼明白她这是烧高了说胡话,便不再搭理她,只是吩咐人又熬了点药给星靥灌下去。这回灌药比上回便利了许多,星太后没有再埋怨苦啊烫啊,而是十分乖巧地就着海青狼的手把一大碗药喝下去,然后倚在他怀里安静地微笑。   “元膺……元膺……”   她象是有很多话要说,话到嘴边,又全部变成了低低的呢喃,翻来覆去,只是唤着这个名字。海青狼心中一动,想起个人来,试探着凑近星靥的耳边,努力用温柔的语气说道:“是我,星靥,我是尉元膺!”   星靥果然大喜,搂住海青狼甜甜地撒了一会儿娇,不多功夫沉沉睡去。海青狼俊朗的脸上渐渐浮出笑意,把星靥放回铺在地下的褥子上,用披风把她盖好。   此次星宿海之行虽然没有猎到雪狐,却有了两个没有预想到的收获。《握奇经》算是一个,现在又意外地从前朝星太后的嘴里听到了尉元膺这个名字。   尉元膺是星太后丈夫、前朝景帝的哥哥,现在领了一批忠于前朝的叛军,正在西南地界上兴风作浪,妄图夺回他尉家的天下。尉元膺为人狡智多谋,北遥屡次出兵围剿,都被他躲了过去。他和自己的弟媳妇会有什么牵连?星靥来到星宿海时年仅十一岁,应该还是不懂男女之情的年纪,但是看样子她与尉元膺极为亲厚。   海青狼看着熟睡的星靥,手指再一次拂过她的脸颊。不知这位星太后,算不算是老天赐给北遥的一次战机?   第二天早上,星靥出了一身透汗,高烧也退下去了,只是整个人虚乏无力,脸色也很不好看。海青狼刻意放慢了一点速度,让马车不那么颠簸,星靥在里头可以坐得舒服一点。   在梅家边镇住的几年里,星靥已经习惯了粗茶淡饭,可是看着海青狼递过来的食物,还是有点食不下咽的感觉。这是块烤得半边焦糊半边还很生的肉,只是往上头洒了点盐,闻起来腥味冲脑。星靥接过这块肉,屏住呼吸往看起来舒服点的部位咬了一小口,立刻干呕。   海青狼大笑,从包里又取出一样东西递过来:“只有这个了,你不吃肉,就吃这个吧。”   冻得比石头还硬的面饼比这种肉要强了许多,星靥道一声谢,接过面饼,用牙齿在上头艰难作战,好不容易咬下来两口,腮帮子阵阵发酸。   海青狼和几名老兵同时注意到西北天际处的异状,他站起来往白茫茫的雪野那头看了看,迅速趴在地下扒开厚厚的浮雪,耳朵紧贴坚硬地面听了一会儿,随即面色大变:“上马快走!”   星靥被揪上了海青狼的马背,坐在硬硬的鞍后头死命抱紧他的腰。这么一息之间的功夫,再看向西北方向,雪野上已经飘起了一团蒙蒙大雾。住在星宿海雪原上的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星靥也不例外,那白色的大雾,其实是这里最可怖的一种自然灾害:雪暴。   雪暴来势极快,如果不赶在被它包围之前找到一处安全避风的地方躲藏,就极有可能被裹挟进伸手不见五指的暴雪里迷失方向,最终冻死饿死。   海青狼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战马高声嘶叫着扬起四蹄,向着东南方向看上去不远的一座山奔去。望山跑死马,看着不算远,但真正跑起来最起码也有几十里的路程,那里原本是他们今天晚上预定的宿营地。马车和一切辎重都扔下不要了,五百军士跟着拭剑王爷用最快的速度狂奔,即使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之下,他们依然保持着整齐的队形。   星靥两只手抱紧海青狼的腰,这才能不被从马背上颠下去。战马的马鞍比起一般的马鞍来又薄又小,星靥坐在马鞍后头翘起的鞍头边上,屁股底下硌得生疼,下意识地抬高两条腿蜷住海青狼的腰,象只猴子一样死死巴在他身上,随着他一起上下颠动。   海青狼面色十分严竣,一下比一下更狠地催动战马。可是马蹄怎么能比得上雪暴肆虐的速度,跑出去没有二十里地,白毛风已经吹到了身边,一根根针尖样的雪屑被风吹挟着,刷子一样刷在星靥□在外的皮肤上,她低下头,把脸埋进海青狼的后背里,满鼻满心都是他身上男性的味道。   又狂奔了数里,眼前已经失去了那座山的形迹,什么也看不清,除了眼前三两尺距离内的东西。星靥不敢抬头,听着从海青狼胸腔里发出的沉重声音:“萨朗,你带左队!丰博尔带右队!保持队形不要散,继续向前走,看着前头的马尾,跟紧了!”   拭剑王的命令被一个接一个地传了下去,海青狼猛地挥动马鞭,鞭梢响亮地噼啪打响,手下军士们也学着他的样子打响马鞭,看不见人,就闻声而动,五百人缓慢有序地继续前行。   海青狼感觉到了身后星靥的颤抖,知道她坐的不舒服,低低笑了笑,笑声透过他宽大的背脊传进星靥的耳朵里。一只有力的大手伸到背手一捞,把她捞到身前,海青狼掇住星靥让她侧坐在自己双腿之上,揭过披风兜头兜脸把她盖好,轻松地笑道:“别怕,有我在你死不了!”   星靥没有说话的力气,老实地靠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两条腿用力太久已经酸麻得快没有了知觉,现在血液一畅通,就象是有无数根针同时刺动,疼得她呲牙咧嘴,情不自禁在海青狼的双腿之上又挪又蹭。海青狼呵呵一笑按住她乱动的腿:“现在不是时候,我的太后,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本王有的是时间侍候你。”   星靥没明白过来海青狼这句话的意思,又动了两下,耳朵里就听见了一阵清脆的铃声。   叮叮当,叮叮当……   海青狼和五百军士也在同一时刻警觉,荒无人烟的雪原上,又是可怖的雪暴里,怎么会传来这样悦耳的铃声?海青狼拉住马缰,手下们也停住,五百双眼睛同时向前铃声传来的方向警惕地望过去。   铃声一刻也没停,只是不断地变换着节奏,星靥缩在海青狼的耳朵里,越听越觉得熟悉,仿佛心底里也有种节奏被唤醒,过了一会儿才发觉,她握着海青狼手臂的右手,竟然用手指跟着铃声一起轻点,打起了拍子。   “那是什么?”海青狼发现了星靥的手指和铃声诡异的以同一种节奏动着,刚问出声,耳朵已经灵敏地捕捉到铃声以外的另一种声音,那是种钝厚的破空声,宽大刀刃以缓慢的速度劈来时,就会发现这种声音。   凄惨的叫声在看不清四周的雪暴中接连响起,海青狼手里长刀一格,挡住了也劈向他的一柄刀刃,全身都穿着白色衣袍的一群人突然出现,在铃声伴奏中残忍地向着这五百名军士挥劈手中刀剑。海青狼在忠勇手下的护卫中打马突围,星靥看不见,只能听着一声声惨叫和刀剑磕击声,吓得紧闭双眼。   又是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过,星靥象是明白了过来,大力拍打海青狼的身体,高声叫道:“向西折,快向西折!”   海青狼没有一丝犹豫,立刻折马向西,身边有数名来不及转向的手下沿着原来方向行进,很快淹没在刀丛剑阵中,惨叫声令人发指。   星靥完全明白了发生的一切,她侧耳细听着铃声,不断指引海青狼的方向,不知在围攻中辗转了多久,终于远远把厮杀声甩在了身后,跟着海青狼一起的十余匹战马扬蹄狂奔杀出重围。   故人万里,关山隔邈逸   第四章   海青狼狠狠勒住马缰,嚼子深卡住马嘴,战马不适地甩了甩头,马蹄在雪地里用力刨了几下。海青狼揭开披风一把攥握住星靥的喉咙:“铃声是怎么回事?”   星靥被海青狼脸上狰狞的表情吓住,怔了怔,回答道:“那是跳‘振铎舞’时的铃声,我以前……在宫里跟宫女学着玩……”   “宫里?振铎舞?”海青狼没有时间细问,他抬起左手,指间拈着一只刚才厮杀时从对方手里夺过来的金质小铃,“你能听懂铃声,应该也能扰乱他们。”   星靥接过这只鸡蛋大小的金铃,轻轻一晃,便发出清脆的铃声。她点了点头,海青狼揪住她的腰带凌空一掷,把她扔到了另一匹马的马背上:“丰博尔带好她,跟在我后头!”   一只铁臂揽紧星靥,狂风顿起,雪暴掀起的白毛风越来越浓密,丰博尔竭力跟紧海青狼,让星靥能够看清他用手及马鞭做出的示意,并相应振响金铃。   振铎舞,是燕国宫廷里一种并不出名的古老舞蹈,舞者双手执双铃,一边舞一边振动,以铃声示意方向,星靥和元膺一起偷看无聊的宫女们练舞,元膺还说过,这一整套振铎舞跳下来,好象是一种什么阵法,这些雪暴里出现的神秘人物,怎么也会跳这种只在燕国宫廷里取乐的舞蹈?   金铃在手,星靥打起精神,截取振铎舞的几个片段振动金铃,插进已经响成一片的铃声里,果然片刻之后铃声便乱了,北遥兵士们的惨叫声也少了很多,星靥大喜,铃声振得更加起劲。海青狼久经战阵,怎么会错过这稍纵即逝的良机,在没有铃声呼应的情况下,他和兵士们的勇猛远远胜过这些神秘人。   反戈一击,声势凌厉,可是这些神秘人也迅速发现了导致阵法紊乱的罪魁祸首。更多的刀剑向着星靥及丰博尔挥砍过来,海青狼振臂高呼,手里长刀舞动成光影错乱的一团,绞起连天血肉,残碎的肉屑骨节在白毛风里看起来很刺眼,一大团污血迎面溅上了星靥的脸颊,她大叫一声用两只衣袖去擦。只停了这一小会儿,对手阵法又成,海青狼回身痛吼:“不要停!”   丰博尔也连声催促,星靥闭起眼睛忍住恶心,稳定下心神再度振铃。   一场厮杀不知持续了多久,等雪暴散去后天色已经漆黑,他们也偏离了原本的方向很远。一轮圆月升在天顶,清冽月光洒照在这一片修罗地狱般的雪原上。五百兵士死伤大半,神秘白衣人的尸体数目也相差不多。海青狼看看疲惫不堪的手下们,为防敌人有后援赶到,不敢在这里多做停留,他带着幸存的百多人趁夜继续前进。天明时分,终于走进大山。   星靥又累又怕,在丰博尔的马背上一会儿睁眼一会儿闭眼,头点得象只磕头虫。突然觉得全身猛往下坠,扑通一声被人扔在了硬硬的泥地上,星靥的瞌睡虫全被驱散,睁大眼睛,看见了火光里怒容满面的海青狼。   萨朗和丰博尔两位侍卫长分立在拭剑王两边,也是怒气冲冲的样子。   “说,那铃声是怎么回事?那些是什么人?是不是你引来的!”   星靥眨眨眼睛,不明白海青狼怎么把怒意全发泄在了她身上:“我,我我……不是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海青狼冷哼一声,手里马鞭重重打在地下,啪得一声,吓得星靥全身一震,“那是你在燕国宫里学来的舞,那些人是不是燕朝余孽?你们串通一气想要谋害本王?”   “我没有我没有!”星靥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也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人,振铎舞都是宫女们跳着玩的,我没有要谋害你!”   又是一鞭刷过,鞭梢堪堪擦过星靥的耳边,她大叫一声手足并用向一边躲闪,惧怕地盯着海青狼。   这五百兵士都是海青狼的贴身侍卫,多少阵仗都闯过来了,彼此亲如弟兄,可一夜之间痛失泰半,极重感情的拭剑王悲怒懑心。   星靥头发蓬松脸色苍白,扶坐在地下衣衫凌乱,修长的脖颈下隐隐可以看见锁骨。海青狼森冷地笑了笑,用力将马鞭掷在地下,走过去当胸揪起星靥:“本王救了你,你却恩将仇报,好个毒妇,本王不会让你痛快就死的!”他说着手掌一挥,星靥半旧的衣服便撕开了一大块,露出里头素色的中衣。手下们极有默契地转过身,有几个冷静的,也不愿在这种时间为了个前朝的女人出头。   星靥呜呜大哭着推挡海青狼的动作,可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三两下间上衣便被剥尽,露出青涩瘦削的身体,她胸口被董国舅吮吻出的青紫痕迹更加激发出了海青狼的怒火:“还以为你为了前朝守身如玉,原来也这么下贱放荡!”   一侧胸口尽落进海青狼有力粗糙的大手里,他捏揉得一点也不惜力,星靥剧痛号哭:“不要啊……我没有我没有……”   海青狼冷笑:“放心,本王不会那么早就要你的命,还有百多兄弟等着呢!”   “不要啊……求求你……”   星靥泣不成身,没有一丁点力气的身体在海青狼粗野的撕扯之下被扭曲着侵略着,裙子撩到腰间,两条长腿被掰分成可耻的角度,他男性的刚强的身体死死压伏着她,褪开腰带,仅仅一个拱身,便挤进了星靥湿热□的身体深处。   无法比拟的剧痛,象同时有一万把刀砍在她身上,要让她粉身碎骨。星靥嘶哑大叫,嗓音凄厉,全身剧烈抖动收缩着,差一点就让刚刚进入的海青狼攀上了顶峰。他粗重喘息,紧盯身下这张哭泣绝望的脸,一时之间,有些忘了要继续动作。   星靥高高仰起头,挣动僵硬的身体也慢慢地松懈了下来,若非她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着,海青狼几乎以为她又昏过去了。   人生尠能百,哀情数万端。星靥不明白,为什么属于她的哀情这么多这么多。她到底做错了什么?需要承受这些不堪的折磨?耳边声响隐去,双眼一片漆黑,可是有些记忆与身影反而越来越清晰。一霎那间,她的灵魂象是被人拔出肉体,浮在半空中,回头望向十六年来的日日月月。   已经记不清的星府,燠热的栖云岛,大婚之夜揭开盖头对着她微笑的小皇上,漫天白幡里的哀哀哭声,皇宫,小婶婶……和那张陪伴她渡过最痛苦最绝望岁月的坚毅的脸。   元膺,元膺,元膺……   海青狼皱起眉,看着星靥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朵折尽荼蘼春色未散的微笑,她眨了眨大大的黑眼睛,呓语道:“元膺,救救我……”   怒火一下子熄灭。海青狼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趴在星靥身上思忖半天,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她也许是剿灭尉元膺的机会,不能让她就这么死。   起身,脱下战袍裹紧星靥,年轻的拭剑王爷象是在对自己发火似地抱紧这具柔软的身体,大步走到马边翻身上马,执缰离开。侍卫们有的明白,也有的不明白,但都沉默地跟着王爷,趁夜离开了冷酷的星宿海雪原。   星靥在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里,流着眼泪微笑着问他:“元膺,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为什么丢下我……”   海青狼听见了这句话,他嘴唇动了动,沉声狠道:“再啰嗦,爷就丢你下去喂狼。闭嘴!”   星靥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只是听见元膺在回答她……元膺还在身边……还在她的身边……她动了动,向海青狼的怀里枕得更深,双臂环住他的腰,娇声低语:“元膺,我听你的话……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出星宿海雪原,翻过耆英山,便进入了莱州地界。莱州原本是燕国最北方与北遥国毗邻的一个州,多少年来北遥国向燕国进贡的贡品都是经由莱州运向燕国国都太冲。在北遥人的心目中,莱州是他们耻辱的象征之一,天性嗜血的北遥人在战事初起攻克莱州后便血洗了州郡遽阳城,十数万居民的大城被屠得只剩下数百幸存者,尸体堆成了小山。   经此血腥的一屠,莱州元气大伤,五年后的今天,海青狼率队走在官道上,两边望过去还是荒凉一片,看不到人烟。   路过的小镇上又弄了辆薄板马车,星靥坐在车厢里,不去理会外头海青狼等人的笑语声。拭剑王爷却不让她消停,用马鞭鞭梢往车窗上敲了敲,又敲了敲,星靥十分不情愿地爬起来拉开窗。   海青狼用鞭向前一指:“前面便是莱州州郡遽阳城。”星靥面无表情地顺着他的鞭子向前看了看,又拉上了车窗。   拭剑王爷丝毫没有被她的不屑举动激怒,反而策马奔到队前扬声说道:“星太后嫌咱们走得慢了,兄弟们,拿出本事来,让太后看看我们青狼营的速度!”   众手下齐声应和,一阵鞭响后,马车猛地提速,星靥不提防,一下子就向后掀倒,咕咚一声,后脑重重地撞上了车厢后壁。外头传来海青狼洋洋得意的大笑,笑声非常飞扬跋扈。   重衾幽梦,他年断难觅   第五章   任何王朝新建之初,要做的头等大事就是粉饰太平。北遥国也不例外,战时几乎被屠尽全城的遽阳,在朝廷的刻意经营下,城内虽然行人稀少,但街道宽阔平整,两边的房屋修建不久,看起来新意盎然,颇是恢复了几分当年边关重镇的英姿。   海青狼虽然微服,但是他向来不善也不喜掩饰,到哪儿都是横冲直撞浩浩荡荡,这百多名骑兵呼拉拉同时涌至遽阳城下,守城的卫士长刚刚才说了一句下马入城,就被青狼营中郎将丰博尔当脸抽了一鞭子,捂着脸躲到一边,看着这一彪人马昂首挺胸地走进城去。   星靥在车里,没看到海青狼进城时的皇子作派,等到了客栈,她才体会到了从来没体会过的骄横气派。拭剑王爷尊驾降临,遽阳城中最好的一间客栈里,所有住在上房里的客人都被撵了出去,有跑得慢一点的,立马有凶神恶刹一样的兵士上来喝骂,不过一顿饭功夫,偌大的客栈从上到下,就只剩了老板和伙计。   海青狼当然不会自己去和老板商量房间,等丰博尔和萨朗把一切都搞好之后,他手里拉着星靥,径直进了上房。前些天海青狼还和手下们一起在雪地里吃烤得半生不熟的肉,转过脸来就开始埋怨这间客栈里酒菜的劣制,前些天每天晚上他在雪地里露宿睡得那么香,现在又开始抱怨客栈的陈设太差。   过不了多一会儿,遽阳城中最大的官、莱州刺史鲍云照的名剌便递到了客栈,海青狼让人家一个正三品的大员在客栈大堂里枯等了一个时辰,才懒洋洋地揉着腥松睡眼,吩咐说累了,明日再见吧。   星靥站在一边,面无表情地把海青狼的拙劣表演全看在眼里,深宫里渡过的几年或许让她不懂尘俗世事,却绝不会看不懂明哲保身的手段。   关上房门,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的时候,海青狼又成了星宿海雪原上的那个野气十足的拭剑王,他把一叠纸、一砚墨放在案上,一枝蘸满了墨的笔塞进星靥手里,沉声说道:“你让我杀人,我杀了,现在该你履行诺言。”   星靥也不含糊迟疑,拿起笔就写,刷刷刷刷笔走龙蛇般写完,将笔一掷,拿起素笺来递给海青狼。   海青狼一见字数这么少就怀疑,接过来再仔细一看,嗤笑道:“这一小段,那天晚上你背给我听过了,剩下的部分呢?写出来!”   星靥大大方方地对着他笑:“我就会这一小段。”   海青狼冷冷扬眉:“跟我玩这套?”   星靥直视他冷厉的双眼,“我说了,你帮我杀一个人,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握奇经》我就知道这么多,全告诉你了。”   手里的纸被握成一团,海青狼侧目看着站得笔直的星靥:“那天晚上我放过你,并不代表我舍不得杀你。”   “星靥不敢存此妄想!星靥自知贱如蝼蚁,二皇子只要一根手指就可以把我碾死。”   海青狼失笑:“没想到你看得倒是挺通透。既然知道我一根手指就可以把你碾死,怎么还敢耍我?”   星靥袖子里的两只手心全是汗水,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海青狼,不让自己露出丝毫害怕的情绪:“我没有耍你!我救了你!要不是我的铃声,你和你一百多名手下也逃不出星宿海的雪暴,我还把知道的《握奇经》都给了你。而你只不过救了我一条命,再帮我杀了一个无耻之徒而已!”   “这么算起来,好象我占了你天大的便宜!”海青狼截断星靥的话,把手里的纸团轻轻抛在地下,“哦对了,我占的便宜似乎还不止你说的这些,太后怎么忘了,你的处子之身……”   星靥再怎么强装镇定,听到这话仍然咬了咬牙,巨大的耻辱感觉让她没办法再直面这个令人惧怕的男人,那一夜的经历太痛苦,直到现在,每天晚上闭起眼睛,董国舅淫猥的笑脸和海青狼情 欲满溢的双眼都在她脑海里交错浮现,刀割一般的疼痛,这两个男人在她身体上留下的肮脏印迹,嘶声求救却没有一双援手……   海青狼看着星靥耳垂上那粒小珍珠一阵乱晃,晃成了一团小小的光晕,洁白的,和她的皮肤一种颜色。挺直的脖颈在他耻笑的话语中微微低垂,脸颊的曲线那么温柔,紧抿的双唇却又是那么倔强。他看见了她双眼眨动时睫毛在眼下的一圈暗影,仿佛一团乌云突然占据了天空,让他有点留恋刚才的晴朗无风。   星靥的嘴唇动了动,努力想笑,却只能扯了扯嘴角:“所以……所以我和你……可以算是两清了吧。”   “两清?”海青狼慢慢悠悠地从椅子里站起来,身材比星靥以往发现的还要高大,站在紧贴着她的地方,他象一座随时会倾塌的高山,“太后久居星宿海,对本王的恶劣行径可能没有耳闻。告诉你,本王向来最是强取豪夺仗势欺弱,在我面前,帐不是你这么算的。我若说你欠了我的,这一辈子,无论如何你都别想还清!”   星靥抬起眼睛瞪着他:“你不讲理!”   海青狼朝她俯下头:“太后的理留着对别人讲去吧,在我这里,只有我海青狼认的才是理。”   星靥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欺辱,她不象小婶婶那么沉默寡言,却也从来不擅于口舌之争,在这么堂而皇之的顽惫蛮横面前,她咬咬牙,沉下声音说道:“狼子兽心!早知道我就不救你,就让你死在乱刀之下!”   海青狼一点也没有生气,他高昂起魁伟的身躯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摇头,然后用两只手搭在星靥的肩上,低下头来看着她怒火直喷的双眼:“现在后悔也迟了,要不要听我的一句忠告?凡事做之前就要先想想日后会不会后悔,一旦做了,就不要后悔,活在悔恨里的人永远也成不了赢者。”   星靥抖抖肩膀,海青狼当然不可能让她甩脱,他两只有力的大手紧紧握住她,顺着两条细瘦的胳臂向下滑动,一直到握住了她的双手。星靥冰冷的十指在海青狼温暖如火的掌心里,他象是握住了一声长叹,仿佛只要把它暖透了,便可以不用再叹息。   然而愁心不可荡,她的眼波,他也没办法捕捉。惯于掠夺占有的天性让海青狼对星靥此刻的抗拒十分恼怒,从来都只有他发号施令,这还是头一回碰到个敢与他针锋相对的人,而且还是个女人,一个前朝余孽!   他眼睛一眯,刚才轻柔的掬握变成了紧锢,星靥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呼。海青狼丢开她的手,改而掐住她的腰,硬是把她揽进了怀里:“我从来都不会后悔!虽然在雪原上救了你也许是失策,但老天爷让你在我手里活下去必定有他的用意。我的太后,乖一点,听话的女人在我身边永远不会吃苦头!”   海青狼的气息吹在星靥脸上,她又眨了眨眼。拭剑王爷满意地把这当成是屈服的表现,他的脸俯得更低,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低声说道:“现在,把《握奇经》写出来!”   这些天同行共食,星靥竟然已经习惯了海青狼身上的味道。这于她是种全新的体验,他的气息非常符合他的性格,一样的粗野直率。再次被海青狼的气息占据,星靥极力不让自己的反应看起来是因为害怕,她咽了咽唾沫,很低,但是很清晰地说道:“我真的只会那么多,不信,你就杀了我。”   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外   第六章   北遥人与大燕国人相比,肤色发色都稍浅,眼睛的颜色也并不全是黑色,在并不十分明亮的房内看起来,海青狼的眼睛和他的名字一样,是一种深深的青色,山雨欲来时,满天云翳似的颜色。   星靥在他的凝视之下打了个冷战,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在皮肤上隆起,汗毛倒竖的感觉让她更加敏感,更能察觉出海青狼的怒意。一只不容抗拒的手攥住了星靥胸前的衣襟,轻轻一拎,她双脚脚尖踮地,两只手抓紧他的臂膀才勉强保持住平衡。   “你们燕国的男人是不是都这么没用,连后宫的女人都管教不好,怪不得战场上那么不经打。”海青狼的眼神里再度充满让星靥恐惧的神色,她推抵着他的胸口,大声说道:“放开我!你放开我!”   空气中传来轻微的颤动,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极轻极细的破空声,海青狼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这不易被人察觉的异状,眉梢一跳,手臂猛地抡直,将星靥远远扔了出去。星靥在空中划拉着四肢,怪叫着重重被扔到了床上,额头正撞在坚硬的床头上,登时眼前一黑金星乱冒,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惊恐地发现客房的窗户被撞破,两名黑衣人手里各自握着一柄剑正飞快地向着海青狼刺去。   海青狼发现有变时急于将星靥扔出敌人攻势之外,身形不免就慢了一步,弓起腰身向侧面疾让,敌人的剑锋正从他发髻边擦过,束发缎带应声而裂,满头长发怒散,随着他的起伏转动纷扬挥洒。   拭剑王应敌的时候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怒火一下子在他胸腔里爆发,他斜行两步站定身形,侧脸冷冷看向这两名黑布蒙面的男子:“你们是什么人!”   两名黑衣人根本不答腔,互相配合着同时向海青狼攻来。海青狼双臂如鹰般横张,足下使力蹬地,拔地后跃数步,正落在桌前。长腿猛一踢,放在桌上的长剑飞起之时脱鞘而出,翻转几圈,剑柄正落进拭剑王张开的掌心里。剑一在手立刻挥出,雪亮剑光如长鲸吞吐,带出了汹涌如潮的气势。   这两个人一听长剑挥击出的剑风声就知道硬碰硬他们绝对不是海青狼的对手,于是立刻改变进攻的套路,一人挡在了海青狼的正面,另一个人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利用灵活迅速的身法不停撩刺,惊扰海青狼的剑招。   海青狼和大部分北遥战士一样看不起这种花哨的招式,他们讲究的就是大开大阖,利用自己雄浑的力量,一下算一下地打击敌人。海青狼绰绰有余地应付着这两个人,还有余暇对着把头伸出床外的星靥一声大喊:“蠢女人,还不快逃!”   星靥立刻跳下床向门外跑,屋外此刻也杀声四起,海青狼的手下们发现了敌情,与突然之间出现的无数敌人拼命厮杀着。海青狼听见了丰博尔的啸声,啸声有长有短,这是青狼营兄弟之间传递信号的方法。   星靥只跑出了三步,窗外又有两人破窗而入,凌厉剑光直指向她的后心。海青狼大吼一声,长剑使出刀招,猛劲一砍,砍开眼前的两柄剑,飞身向星靥纵去。   星靥慌乱之际脚底下一绊,整个身子猛地向前扑去,正迎向了指着她的一柄剑。海青狼手中的剑招已经用老,再怎么拧转也来不及相救,口中大声呼喊着星靥的名字,眼睁睁看着她的胸口就要撞上剑尖。   敌方的剑却突然迅速回收,动作既快又流畅,看起来就象是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可只有海青狼这样的老手才能看明白,这分明就是避让开星靥,刻意地不想伤害她。   这个女人当真是和别人串通好了来谋害他的?   不象!   海青狼咬紧牙关挥舞着长剑,运用内力发出长啸,萨朗、丰博尔等人杀出敌人的羁绊纷纷赶到,围住海青狼的黑衣人从两个变成了四个。这四个黑衣人组成了一个古怪的阵势,车轮般向着海青狼削来,他既要应敌,又要分心观察星靥的情况,一时之间有点应接不暇这么电光火石般快速的攻击,向后连退三步。   已经能听到丰博尔的大嗓门了,敌方的人里也响起了一声响亮的呼哨声,海青狼及时反击,可这些敌人不再恋战,又是两人加入战阵,六柄剑挥绞着攻往海青狼身体各处要害。等他化解了这六柄剑带来的危机后再向星靥站立的地方看过去,一左一右两名黑衣人架着挣扎撕打不停的星靥正在向屋外走。   这个笨女人连骂人都只是颠来倒去的无耻、鼠辈,海青狼又是好笑又有点着急地使出一招连环剑法,从六名敌手的包围中杀出一条缝隙,敏捷地闪身而出,一眨眼的功夫便欺身到了星靥的身后。星靥回头看着海青狼大声喊叫:“救我,救救我!”   海青狼自小活在冰天雪地的北国,第一次见到垂柳,还是在攻占了燕国都城太冲的时候。海青狼率青狼营与哥哥的苍狼营在宫中胜利会师,将北遥国旗挂在了燕国皇宫的城楼之上。之后兴奋难抑的海青狼四处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哥哥,过了很久,才在皇宫中灵掖湖边的垂柳树下见到了海苍狼征甲未除的背影。   海青狼一直知道海苍狼身上珍藏着一块旧丝帕,曾经趁哥哥不注意偷出来看过,丝帕上绣着几句诗。海青狼的汉文不怎么样,只能认识这些字,却不十分明白写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含烟惹雾每依依,万绪千条拂落晖。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   此刻看着星靥的惊惶眼神,海青狼一边舞动长剑过去救她,一边却奇怪地想起了这几句诗。含烟惹雾,万绪千条。柳枝柔软,一枝枝一叶叶轻轻地搭在肩头,让人舍不得将它们拂开。海青狼忽然有些明白哥哥为什么这么多年都苦行僧似地禁欲,过着身边没有一个女人的生活。   愤怒的拭剑王圆睁虎目,雄浑气势难挡,长剑斫肢断臂,横飞的血肉里击散了挟住星靥的两名黑衣人。星靥身上脸上全是血,吓破了胆。她转过身看着已经近在咫尺的海青狼对她微微一笑,却是长声厉啸着又飞身远去,高大的身体从已经被撞破的窗口跃出。   星靥有点傻,她这个前朝太后,在背诵不出《握奇经》之后,已经成了弃之不及的敝履了,怎么还能指望海青狼舍身相救呢?   她愣怔地看着海青狼消失的方向,颈间再度被一柄锋利的长剑指着,屋里的黑衣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围站在了星靥身边。窗外杀声正盛,慢慢地,慢慢地变小、变远。看来海青狼已经带着手下离开了……   黑衣人里走出一人,盯着面色苍白的星靥看了一会儿,走到笔墨犹陈的书案前。星靥写出《握奇经》的时候墨浓,写得力气又重,墨透纸背,洇在刚才那张纸的下面一张上,字迹不很完整,但能很清楚地分辨出所写内容。   这张洇出字迹的素笺此刻握在一双粗长结实的大手里,黑衣人久久地看着,呵呵低笑:“主上果然猜得不错,不知道《握奇经》的人一定听不懂振铎舞。星太后天姿聪颖,不知这《握奇经》是星家什么人教给您的?振铎舞又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过的?”   星靥脑子里有点乱,都是陈年旧事了,振铎舞还依稀能回想起来一些,那是在宫里认识元膺之后不久,一次偶然的机会里看到的。至于《握奇经》,她真的回想不出是什么时候学过的了。   ……海青狼,就这么走了?   她定定地看着窗口,被黑衣人一指点中穴道,昏黑睡去。   敌人出现得太突然,萨朗、丰博尔带领手下奋起反击,转败为胜之际突然听到王爷发出命令撤退的啸声。两名中郎将对视一眼,护送着赶来的海青狼迅速集结队伍,撤出客栈。   这场厮杀在遽阳城中引起很大的骚动,兵匮人乏的守军也弄不清谁是谁,只见到先是一拨黑衣人杀出城外,过不了多一会儿,今天才进城来的二皇子也带着人杀出去。消息立刻传到刺史鲍元照的耳朵里,鲍刺史不敢大意,一边装模作样地组织人马前往营救,一边暗地里吩咐手下点起一把火,等到刺史大人救驾来时,客栈已经烧了个干干净净。   北遥人都是天生的猎人,海青狼带领青狼营隔着十多里的距离追踪着这帮黑衣人。这才明白,这些人的来意并不是他,似乎星靥才是他们的目标。   这个困居星宿海好几年的前朝太后,怎么好端端地成了追杀的目标?要是有什么人与她有深仇大恨,这几年杀她的机会多如牛毛,为什么现在才出手?或者是刚刚才结的怨?一路之上星靥都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这怨又是怎么结上的呢?   难道……是那只金铃?燕国宫中的振铎舞,是不是有什么隐密?雪暴中突然出现的那些神秘人,他们急于除去洞悉了自己阵势的人?   只是不知道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本事,能让这么多手下潜进遽阳城,还在皇子下榻的客栈里行刺!海青狼脑中快速思索着,观察前方地形,果断做出命令。   猎人想要生存,就必须是雪原上速度最快的人。青狼营中的勇士都是海青狼亲自挑选训练的,百战之后优存劣亡,剩下的这百多名,个个都是虎狼一样。王爷一声令下,百名勇士分兵两路,消失在夜色里。   北出遽阳城,一夜之后回到了翻越过的耆兰山下。黑衣人的速度明显减慢,离开山中大道,折进细小的岔路里。   海青狼毕竟手下人少,不敢再冒进深入。于是在进山后不久,四面突兀飞来箭雨,一阵马嘶人吼之后,黑衣人的马队倒下去大半,为首那名黑衣人为了护住昏睡的星靥,左臂上也中了一箭。   拭剑王爷叱马横立在蜿蜒的山道上,身后是手举强弓弦搭羽箭的青狼勇士。他长刀在手慨然一笑:“这个女人是本王先看上的,想把她带走,须得等本王玩够了以后。”   他时若到,携手相寻处   第七章   星靥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熟悉的气息里。她全身酸痛,抱住她的那双手臂又不够温柔,紧紧地锢在她腰侧的肋骨底下,那里疼得象是有小针在刺。睁大眼睛,看见的是海青狼胡茬浓密的下巴和战袍里头汗污的衣领。   “这……我……你……”星靥攀着海青狼的手臂坐直,他收紧手臂,低低地嗯了一声:“坐好,别乱动!”   星靥这才闻到从披风底下传来的一股异味,说是血腥,又仿佛多了一点点腥臭。她慌乱地揭开披风低头看去,海青狼的左肩,就是她枕着的地方有一处剑伤,几层衣服一起被剑刃割开,血已经凝固,但是伤口却发青发紫,很明显刺伤海青狼的刀或者剑上喂过毒。   海青狼居然一直用星靥的头挡住自己的伤口!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中了毒还骑在这么快的马上,生怕毒性不能早一点流遍全身吗?   星靥的嘴被海青狼一把捂住,他低下头来警告地看了她一眼,扬声唤过身边的萨朗:“让弟兄们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传令下去,等赶到回龙川,好酒好肉漂亮女人管够!”   萨朗欢天喜地地把命令高声喊出来,北遥勇士们齐声欢呼。一边的丰博尔打马上来,看了一眼王爷怀里的前朝星太后,压低声音说道:“王爷,青狼营这回折损得这么厉害,回龙川局势不明,是不是去个信向征南王爷禀报一声,让他暗中相助……”   “屁话!”海青狼把眼一瞪,“这是我们青狼营的家务事,不需要大哥出手相助。区区一个海昇,我海青狼还能怕了他不成!”   “王爷,平东王爷鬼主意最多,属下是怕……”   “闭起你鸟嘴!”海青狼朝丰博尔抽出一鞭子,面色十分凌厉,“再说这种没出息的话,你就给我滚出青狼营!”   “王爷!”丰博乐躲过一鞭子还想再劝,海青狼重重地冷哼一声,打马朝前头快跑几步,把他和萨朗远远甩开。   星靥一直听着他们的对话,再把头抬起来小心地看看海青狼的伤口:“你,你的伤……”   “少管闲事!男人说话的时候你老实一边呆着!”海青狼恶狠狠地把星靥堵了回去,手掌按住她的头重重按回自己的左肩上,口中沉声叱马,高大战马四踏如风,在北遥国辽阔的疆土上驰骋。   晚上歇在客栈里的时候,星靥才知道海青狼的伤有多重。真正被割开的伤口只有寸许长,但在毒素侵蚀下,他整个左肩都是诡异的青紫色。   海青狼袒露上身,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在灯上来回地烧,烧烫之后递给星靥:“把伤口割开,毒血挤出来。”   星靥重重咽一口唾沫:“谁?我?”   “废话,屋里除了你还有谁?”   “可可可,可我……”   海青狼玩味地盯着她看了一眼,摇头笑了:“就把我当成无耻鼠辈,刀给你,过来出气吧!”   “我我我,我不行……”   海青狼仰天大笑:“这句话留着等会儿床上说,本王憋得太久了,今天晚上陪你好好玩玩。”   星靥不知道他这是故意想要激怒她让她有勇气下手,还是真的有这个打算。接过小刀的刀柄,星靥咬咬牙:“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你舍不得。”   星靥挑眉:“你怎么知道我舍不得?”   海青狼朝她挤挤眼:“虽说你是太后,不过我才是你真正的男人,你们燕国女子不都是讲究从一而终的么?你怎么舍得杀我?”   星靥柳眉倒竖,一刀狠狠地就划开了海青狼伤口处的皮肤,划得又深又重,立时有一股乌黑脓血喷了出来,溅上了她的袖子。她一下子丢掉手里的小刀,盯着他微皱的浓眉和微眯起的双眼,握紧双手。   海青狼咬着牙,抬起右手把左肩伤口附近的毒血推挤出去一些,疼得呲牙咧嘴,吸着凉气对星靥说道:“别愣着,快来帮忙!”   沾了血的皮肤格外湿滑,星靥不敢用劲,闭着眼睛羽毛轻拂似地在他肩上擦过,海青狼笑斥一声:“你让我杀董国舅时候的劲头都哪去了?一个伤口而已,就怕成这样?”   星靥喘息了几下,睁开眼睛摒住呼吸,十指按在海青狼皮肤上,重重地从各个方向向伤口处推挤,弄了好一会儿,流出来的才终于是鲜红的血液。海青狼往伤处洒了点药,又服下两柄解毒的灵凡。   “有没有包伤的布?要不要我去问你手下要一点?”   “不要让他们知道!”海青狼四下里寻找,最后撩起星靥的裙子往里看看,星靥夺过裙子来,脸红如霞地按住:“你干什么!”   “把你里衣撕了给我包上。”海青狼一点不客气,星靥看了他一会儿,他长出一口气闭起眼睛:“我不偷看你,快点!”   等半天还是没动静,拭剑王爷的口气有点不太耐烦:“是你自己动手脱还是等我来帮你脱?”   星靥抿抿嘴唇,爬到床上去放下床帘,抖抖索索地脱下里衣,再将外头的衣服穿好,爬下来找把剪子把衣服裁成细长条,接好,仔细地包在海青狼肩头。   这位王爷也许颐指气使惯了,刚给他包好伤口,又嚷着要沐浴。大桶热水抬起来,他解开裤子哗啦一下子就坐进去,漫起的水全泼在了地板上,连带着伤口的白布也湿了大半。   星靥站在一边羞得头也不敢抬,海青狼疲累许久的筋骨在热水里舒散开来,舒服得他直叹气:“过来,帮我洗洗头,我自己闻着都一股馊味了!”   星靥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这个男人到底是不把自己当男人,还是不把她当女人?   最终她还是不得不蹲在了大木桶边,拿着块布慢慢在海青狼完好无伤的右肩上来回来回再来回地擦。海青狼冷眼笑看着星靥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样子,攥住她手腕猛一拉,把她的手牢牢贴合在自己腹部,再往下头一点点就要碰到那个火热肿胀的地方。星靥在这一拉之下整只胳臂都沁在了热水里,身子也跟着前探,紧紧靠在桶身上。   “想要活命的话,最后从现在起就不要再对别的任何人提起《握奇经》。”海青狼蹦出的这句话让星靥有点摸不着头脑,离得很近,他看着她的眼睛,“你们燕国有句话好象是这么说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星靥连连点头:“我明白了。”   海青狼笑笑:“至于你,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是本王见色起意,在星宿海猎雪狐的时候强占你这位前朝太后。这么说虽然不好听,却不算什么大罪,估计父皇最多也就是抽我几十鞭子。记住了?”   “记,记住了……”星靥脸色一黯,往回抽抽手。海青狼按住不让她动,他抬起手,想拂尽溅在星靥腮上的几滴水,湿漉漉的手却带了更多的水,湿了她的半边脸颊。水滴顺着她光洁苍白的皮肤滑下,看起来象极了眼泪。   “星靥……”   听见自己的名字从他嘴里念出来,星靥全身一震。   “你的名字真好听。星靥。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酒窝……”   海青狼扬眉笑:“酒窝?有意思,有意思!”他的手指在星靥两边脸上轻按,“那么你到底有没有酒窝?咱们认识这么些天了还没见你正经笑过。来笑一个我看看。”   星靥怎么可能笑得出来,她垂下眼帘,躲避海青狼炽热的视线。他的笑声渐渐低去,凑近来,象是要亲吻她的酒窝似地,把嘴唇停在了她的脸颊上:“小酒窝……那天我原本只是想吓吓你,后来看到你胸口才……如果知道你还是个处子,我不会……最起码不会那么粗鲁。”   星靥别开脸使劲抽着手想走,海青狼拉住她,继续说道:“别生我气。我知道女人都爱生气,不过……我这可是头一回低声下气,你要是不生气了就对我笑一笑,嗯?”   星靥想哭,使劲忍住,冷声冷气地说道:“我笑不出来。”   “笑不出来就是还生我的气!”   星靥不语,只是一直低着头。   海青狼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哄一个女孩子,他突然又觉得自己这样子做实在太堕他拭剑王爷的威风,重重咳了两声清清嗓子,松开星靥的手,靠回木桶壁上:“包的布都湿了,帮我换!”   拿什么换?星靥看看旁边几上摆放的几件男式衣服,海青狼立刻把眼一瞪:“你要是不对我笑笑,我就把你所有衣服撕了包伤口!”   星靥气得差点一口气没倒上来,甩手就往房门处走。身后传来海青狼顽惫可恶的笑声:“走了你就别想知道尉元膺的消息。”   星靥猛顿住,回过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趴在桶边上坏笑的海青狼:“你,你怎么知道……”   海青狼挑挑浓眉,十分无赖无耻地咧开嘴对着她笑道:“怎么样,笑一个?”   ~~~双更分割线~~~   等快到回龙川,星靥才知道拭剑王爷这样奔命一样拼死赶过来,是要赴一场约会。确切点说,是来赴一场决斗的约会。   不久前征讨西南叛逆的战斗中,拭剑王海青狼和他的堂兄平东王海昇在班师回朝的途中为了争一个女人发生矛盾,众目睽睽之下大打出手,这件事惹恼了北遥皇帝海枭獍,一道口谕颁下,海青狼和海昇同时被捆在大营辕门之前的旗竿上,各抽三十鞭,示众两日。海青狼皮糙肉厚,两天下来象没事人一样。海昇却是在战场上刚受了重伤,吃了三十鞭又枷首示众,两天没撑到头就昏倒,之后大病了一场。   北遥男人视荣誉为生命,海昇自觉败给了海青狼一回,说什么也要扳回这个面子来,便约了他在回龙川决斗。海青狼为给母后捉雪狐,便提出将决斗的日子押后,现在因为星靥的事耽搁了好些时间,不得不长途跋涉紧赶慢赶。   星靥一路上看着海青狼的伤势丝毫没有好转,偶尔听见他与萨朗、丰博尔的谈论,似乎他们北遥人之间的决斗还很激烈危险,不知道他现在的身体能不能禁得起。星靥不想多事,可是在抵达回龙川的当天夜里,客栈里为海青狼换药的时候,她还是轻声说道:“什么是决斗?比你的命还重要?”   海青狼嘿嘿地笑:“决斗之于我们北遥男人,也许就象是贞操之于你们燕国女人。你说重不重要?”   星靥最不喜欢听海青狼说这个,安安静静地包扎好,侍候王爷上床睡觉。   为了不让手下们知道,海青狼都是让丰博尔他们给星靥买来里衣,再由星靥剪成布条包扎伤口。这么一来,王爷每天晚上都猴急地把前朝星太后的里衣撕成碎片,这个消息在青狼营里人尽皆知,大伙儿对星靥的态度也恭敬了些,毕竟她已经是王爷的女人了。星靥自从离开星宿海之后就不曾离开过海青狼一步,她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不知道自己的艳名已经传开。   海青狼上了床,星靥走出卧房关好门,把所有的灯都吹熄摸黑坐了一会儿,估摸着他睡熟了,这才小心翼翼地躲到隔壁房间去沐浴。这是星靥从小养成的习惯,即使是在苦寒的星宿海,也要每天沐浴完才睡觉,还好海青狼所住都是上房,让她不至于无处可躲藏。   急急匆匆地洗好穿上衣服,星靥就睡在外间的榻上,一整天的马坐下来,全身骨头都被颠散,头一沾枕头她就沉沉睡去。   半夜不知是几更天,星靥被身上的一件重物压醒,睁开眼睛一看尖叫起来。拭剑王爷安份守已了好些天,今天晚上突然爬到了星靥的床上,还紧紧搂着她。一只手就捂在了她的嘴上,把星靥的叫声堵住,海青狼贴在她耳边低笑:“好了好了,再叫下去就不象了,别人还以为我要杀了你呢。”   星靥紧张得全身绷紧,瞪大眼睛看向海青狼双眼的方向,他无奈地叹口气,继续低笑:“今天晚上再不闹腾闹腾,本王的一世威名就毁你手上了!我说太后娘娘,你别绷得象块儿石头似的,我没想把你怎么着,你只要乖乖躺着就行。”   “你想怎么样!”他一松开手,星靥就低吼起来,海青狼只好再把她的嘴捂起来:“现在都知道你是我的女人,那些里衣也是我撕的。可我们这样整宿整宿悄无声息,这也太假了,丰博尔他们那帮人比鬼都精,不能让他们猜出来我身上有伤!”   “有伤你还要去决斗!”星靥被他捂得快要喘不上气来,“你放开我,要我怎么做才不假?你说。”   海青狼依言挪开手,手指顺便滑过星靥的脸庞:“说起来也不难,只要你叫几声就行了。”   星靥脸上滚烫:“怎……怎么叫?”   海青狼笑:“不会?”   星靥摇头,想到天黑他看不见,又说道:“不会!”   海青狼的手猛地按在星靥胸前,只隔着一层衣服整个握住她一侧胸口,星靥一声大叫,他笑着点头:“就这么叫,很来劲儿!”   “你!”   “快叫啊,别停,不然我又要……”星靥赶紧啊啊啊一连叫了好几声,听得海青狼又去捂嘴:“没吃过猪肉总也见过猪跑吧,有你这么叫的吗?别再把狼招来!”   星靥脑怒地推他:“你就是狼!”   海青狼忍不住放声大笑,一边笑,一边从星靥身上滑下去,躺在她身边,笑得全身发抖。笑声里,他找到她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滑到了自己唇边。   星靥没办法躲开他火热坚硬的嘴唇,海青狼十分坚决地让星靥把手停在那里,用他的胡茬轻轻刮着她的指尖:“你要是真的不会叫,那么本王就屈尊教教你。怕痒吗?”   星靥点点头,又摇摇头。海青狼撇嘴:“到底怕不怕?”   “不不,不怕!”   “真的不怕?”   海青狼说着,一手压住星靥的上身,另一手往下探,硬是拉起她的一条腿,高高地拉起来用胳臂肘夹住,大手不由分说就挠上了她的脚心。   星靥立时开始尖叫,一边叫一边躲扭,小小的床榻震动着格吱格吱响,痒得无法忍受,她的笑声变成了哭声,挣扎不开,连声哀求:“受不了了……放开我!我不行了……呜呜呜……求求你求求你……不行了啊……啊……”   很是折腾了一会儿,海青狼才松开对星靥的压制。她云鬓散乱地躺在榻上,衣衫也胡乱掀撩着,露出大半个肩头,两只眼睛愤恨地盯着海青狼,喘息了好一阵子破口大怒:“你混蛋!”   “有长进,骂人话也多学会了一句!”海青狼侧着身子右肘支床,“都说了是教你。记住了,就是要这么叫!”   今天天阴,星光月光俱无,他看不清身边星靥的样子,只能听见慢慢变缓的娇喘声。   忽然一阵淅沥声由轻转重,海青狼抬起头看向屋顶:“下雨了。”   小窗坐榻,侧听檐声。这种时候悲情最易炽,星靥想着自己国败亲丧家破人亡,又遇见了一个如狼似虎的北遥王爷,无端端要受他的折辱欺凌,不由得悲从中来,心中一酸,眼中立刻有泪滑出。   海青狼虽看不见,听星靥错碎的呼吸也听出了她的悲伤。他抓过一边揉成一团的被子盖回星靥的身上,咽了咽唾沫,只觉得下腹有个地方火热滚烫得难以忍受。她身上有一股清甜的皂角香,他闻了总是饥肠辘辘、食欲大盛。   拭剑王爷第一次听见女人的哭声没觉得烦,他静静地陪了星靥一小会儿,伸开胳臂把她搂进了怀里,用母后去世的那些日子里,大哥海苍狼安慰保护他的那种姿势。   星靥哭累了,在海青狼怀里睡着,第二天醒来天光大亮,两只太阳穴上头跳跳地痛。再看海青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客栈,只丢下了三名手下,带着整整一百名青狼营勇士赴决斗之约去了。   “他去了多久?”   留守的北遥勇士看着前朝太后,这女人漂亮是很漂亮,干瘪也是很干瘪:“去了有一个时辰了。王爷吩咐,让你等着他。”   “他去了什么地方?”   勇士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星靥心里嘀咕了好一阵子,有点犹疑地问道,“我听王爷说决斗。不知你们说的决斗……究竟是怎么个决法?”   “简单,就是打一架,分出个生死来。”   星靥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快去喊住他!他身上有伤,中了毒!”   此夕难断,须尽笙歌欢   第八章   回龙川顾名思义,肯定是在一条大江边。   过去的大燕国,如今的北遥国,国境十分辽阔,发源自西北苍落大山里的苍落江流经数千里汇入东南的浮溟海,是北遥国北方最大的一条河流。回龙川所在的云州正好位于苍落江中断,原本直直流淌江水由于地形地貌的影响,在这个地方神奇地连拐了十八道弯,站在回龙川边、云州州郡江阳城以北的九泉山上向下望,仿佛是一条巨龙横卧在广懋大地上。   河湾一多流速就变慢,江水冲积出肥沃的平原,所以云州也是北遥国北方最为富庶的一个州。平东王海昇的父亲是北遥国君海枭獍的弟弟,早年战死,海枭獍顾念兄恩,特别将这块宝地做为海昇的封地。   海青狼与海昇的决斗地点,就选在了可以远望回龙川的九泉山巅。   这堂兄弟两个小时候一处长大,有几年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然后突然之间反目成仇,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这几年打打闹闹越发不象话,更是象变成了杀父仇人一般。海苍狼问过弟弟到底为了什么这么恨海昇,海青狼死咬着牙就是不说,只要一见海昇就变成了乌眼鸡。   两个人都是暴脾气,一见之下二话不说就开打。海昇知道自己的这个堂弟武艺高强,一点不敢小看,上来就使出浑身解数,一把镏金镋使得呼呼风响,每一击都势大力沉,恨不得一下子把海青狼打成肉泥。   海青狼也不含糊,长刀横劈竖砍,招招都是奔着海昇的命去的,看得一边的丰博尔和萨朗两个人四只手心里满是汗水。   丰博尔悄悄碰一碰萨朗,捏着嗓子小声说道:“怎么还没来?”   萨朗也这儿急得没抓没挠:“我怎么知道!”   “信到底送到没有?”   “肯定送到了!我办事你还不放心?”萨朗肯定确定地回答,又有点心虚地说道,“会不会他路上耽误了?”   两人对视一眼,丰博尔黑着脸埋怨:“我就说咱俩一起上,死也把王爷拦在客栈里,大不了让他骂几句打两下!”   “你放炮也别光放马后炮!”萨朗心里焦急,嘴上也不客气,“早你也不说,现在才说有屁用!”   刀镋相击发出巨响,两个人赶紧凝神看过去,只见海青狼和海昇打得如火如荼,他们也没心思吵嘴了,都做好准备,一旦有危急情况发生,就扑过去当肉盾挡在这两个闹心搅事的王爷身前。   星靥一说出海青狼身上中了剧毒,留守的青狼营勇士们吓出一身冷汗,赶紧带着这位星太后赶往九泉山。星靥被塞进一匹马背上的鞍里,前头一名北遥大汗牵着缰绳,带着她风也似地向城外奔去。   星靥哪里会骑马,现在情况危急也顾不了那许多,她分开两条腿坐在马背上,伏下身子连缰绳加鞍头一起握住,屁股硌得生疼,心差一点儿就要从嗓子眼里颠出去。   出城之后又有几十里地,这一通狂奔,好容易到了山脚下。   九泉山山势险峻,山道也很陡,星靥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才勉强在马鞍子里坐住。越往上爬路越难走,碎石土屑时时让马蹄打滑,路边的斜坡沟壑越来越深,星靥不敢往旁边看,一看腿肚子就发软。   身后又响起一片蹄声,踏行得极快,带着星靥上山的青狼勇士们回过头看去,一支约有七八人的马队已经追到了他们身后仅丈许的地方,为首赤焰马的马背上端坐着名黑衣大汉。正露出喜色准备出声相唤,星靥骑的马因为缰牵得太紧不适地甩了甩头,脚下却正踩到一块圆石,马蹄一滑向右倾倒,马背上的星靥大叫一声,被猛地掀了出去,向着路边的深沟里滑坠而下。   身后的马队里凌空飞起一片乌云,向着坠落的星靥扑过去,遮天蔽日般挡住了自天顶射向她的阳光。星靥仰面而落,正好看着那片乌云朝她倾洒而下,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在自己风散的发丝间伸向他,口中呼喊有声:“救我……”   顿时就被乌云笼罩住,一股说熟悉又有点陌生的气味让星靥浑身冰冷。有双钢铁一般的手臂抱紧她,两具贴合在一起的身体在空中翻转着,落地的时候星靥重重砸在了身下那团柔韧的乌云上,山坡太陡峭,她被乌云挟裹着向下翻滚,重重在山石上磕撞了两下。然后又是一轻,一个高大的男人一手抱着星靥,另一只手拽住坡上的粗枝,停止了下滑。   上面是山崖,下面也是山崖,中间是歌荡的山风。   漫天阳光如雪片般纷纷落下,星靥的簪子挂在一边,满头乌发全堆散在肩头、风里,她瞪大眼睛,看着救了她的这个男人,脸颊上一道新被划出的长长伤口里,慢慢地沁出一滴血珠。   求生的欲望让她死死抓住这个男人的手臂,两条腿也与他勾缠在一起,声息相触、视线相连,星靥不知怎么地心中酸涩难当,看着近在咫尺这张恍若隔世的脸,嘴唇和眼睫都颤抖得无法控制。   这世上,怎么会有和元膺如此相象的一张脸……   这眉眼、鼻唇、脸颊……   星靥抽泣似地深深呼吸了几下,盯着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眼睛,盯着那双眼睛里映出的自己,仿佛又听见了元膺最后对她说的那句话。   他说,等着我,我会回来接你。   可是一等就是五年,星宿海的冰天雪地里,只有他的这句话让她取暖。从什么也不懂的小女孩到十六岁的少女,从始终坚信到已经绝望。   思念象是浮云,欲寄无从寄,干脆挥挥衣袖让它飘远的时候,他又突然出现在了身边。   星靥觉得自己这一定是在梦中,或者现在已经死了,所以才能与元膺重逢。五年时间过去,这张更加锋利俊美的脸庞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浓烈地燃烧着。   “元……元膺……”语未成泪先落,星靥吸着鼻子剧烈哽咽,又错乱又幸福地在他面前哭泣着,“元膺,是你……真的是你……”   北遥国皇长子、征南王爷海苍狼一接到萨朗派人送来的信就立刻赶出京城。弟弟的狗熊脾气他很清楚,海青狼那个人真心对一个人好的时候恨不得挖心掏肝,可若是当真恼恨起一个人来,那就比连掘了他老海家十八代祖坟还要血海深仇,而且脾气又比驴还倔,认准了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他若是不亲自去跑一趟,很难说海青狼和海昇这回又要捅出什么篓子来。   无奈之下,征南王海苍狼丢下手里繁杂的政务,还不敢让父皇海枭獍知道,急急匆匆找了个借口就往云州赶。上九泉山的半道上,远远就看见了身穿青狼营战袍的三名军士带着一个女人骑着马,也往山顶上走。   萨朗派人送来的信报里没提到过还有个女人,她……究竟是什么人?   海苍狼看着这个女人脸上雪花般一触即融的虚弱喜悦,还有年光往事流逝般的斑斑啼痕。如描如画的眉眼是那么美,冬末时节,在这凋蔽的九泉山里占断春光。   她嘴唇嗫嚅,轻轻地唤出一个名字。   “元膺,元膺……”   海苍狼看着怀里哭声渐渐抑制不住的星靥,舒散的浓眉慢慢地皱紧,牙关也在同一时刻咬紧。他不出声,星靥就喜出望外,原来真的是元膺!   崖坡上头传来军士们的喊声,很快有绳索垂下。海苍狼怔然的神思被喊声打断,他收敛起心神抓住绳索缚在星靥腰间,仰首喊道:“往上拉!”   星靥的身子猛地被向上提高数尺,脱出了海苍狼的怀抱,她慌乱地抓紧他衣袖,泪如雨下:“元膺别走!”   泪水落在海苍狼仰起的脸颊上,他突然有点不舍得惊散这个女人荒谬迷失的梦境。淡淡地抿起嘴角,露出许久没有人看到过的微笑,征南王爷对着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急迫的星靥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我不走……”   赶到山顶时,海青狼和海昇两个人身上都挂了彩,衣衫撕破头发散乱,还在拼命地厮打。丰博尔、萨朗和海昇的手下都抢过去拉架,但这两位年轻王爷正在火头上,武功又强,十来个人都拉不开他们两个。   海苍狼远远看着,怒意填胸。他大吼一声纵马前行,抽出腰间弯刀脱手掷出,连鞘的弯刀飞快旋劈着向混战在一起的海青狼、海昇飞过去,先重重磕打在海青狼的头上,又借着余劲把海昇打得跌出去两步趴倒在地。   两个人狼狈地冲着来人怒吼:“谁他妈打老子!”   吼声在看清是海苍狼后,后半截又被咽了回去。海苍狼策马一直走到两个人身边,端坐马背俯视着这两个不争气的弟弟,冷哼一声说道:“打了这么久还没分出胜负,以后不要再说你们姓海,祖宗的脸都让你们丢光了!”   “大哥!”海青狼还要争辩,海苍狼重重一声斥责:“闭嘴!”   普天之下,除了父皇,也就是海苍狼还能制住骄横跋扈的拭剑王海青狼,他脸上肌肉动了动,终于没敢再开口,只是恨恨地瞪了一眼海昇,从鼻子里哼了一大声。   海苍狼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从马背上跳下来,让手下把战马牵手。他负手站在两人之间,对丰博尔说道:“拿两把刀来。”   丰博尔不明就里,怔了怔,从身边侍卫的腰间抽了两边精钢打制的刀送过来。海苍狼把这两把刀扔在地下:“一人拿一把,今天不砍死一个,谁也不许下九泉山!”   “王爷!”丰博尔和萨朗吓得大叫,海苍狼一眼扫过去,众人立刻闭上嘴。   “来啊,怎么,这么一会儿就没劲了?”海苍狼踢踢海昇,又踢踢海青狼,两个人慢慢爬起来,手里各自以刀拄地,粗重喘息着瞪视对方。海昇先站直腰,虎着脸对海青狼吼道:“你小子搞的什么鬼好端端的,你怎么又受了伤!你瞧不起老子是不是!”   “你小子才玩猫腻!”海青狼吼声一点不比海昇小,““有脸说我!你不是也受了伤?我告诉你海昇,老子就算受再重的伤断胳臂断腿,打你这样的也不在话下!你他妈趁早给老子滚回江阴城去把伤养好,老子赢你也要赢得光明正大!”   事后才知道,海青狼因为上回在辕门吃鞭子的时候海昇是刚受过重伤,自己不愿意占他这个便宜,所以中了毒也不及时诊治。偏偏海昇也猜到了他也许会干出这样的蠢事,决斗前两天特特地与手下练武,车轮战中受了腰伤。   海苍狼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两个人明明都在为对方着想,却又彼此水火不容。   让海昇的手下押着他先回江阴,海青狼坐在山顶的一块大石头上,正由丰博尔帮着包扎刚才打出来的伤口。   海苍狼负手站立,发现弟弟的一双眼睛正瞬也不瞬地盯在站在一边的星靥身上。而星靥的神情如遭重创,在知道救了自己的人原来是北遥国的大皇子之后,她就一直没抬起过头。   寒涛东卷,万事付空烟   第九章   海青狼虽然被哥哥一顿训斥,心情却是好到了极点,俊逸脸庞上的笑容怎么藏也藏不住。拿眼睛瞟了星靥好几下她都没什么反应,拭剑王爷轻咳一声唤道:“过来!”   星靥垂首不知看着什么地方,海青狼又叫她两声都没什么反应,他笑着用足尖从地下挑起一块小石子踢过去,正中她的肩头。他使的劲巧,石子飞到星靥身上时候已经完全到了末势,打的一点也不疼,但是吓了一大跳,星靥本来就已经没有了一丝力气,这一吓之下当场向后仰倒。海青狼飞快推开给他包扎伤口的丰博尔纵身扑过去,却迟了一步。   海苍狼身形闪动,早了海青狼一步扶住星靥的腰。他看了看泫然欲泣的星靥,把她还进海青狼臂弯中,转身自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九泉山巅。   海青狼还光着膀子,抱着星靥跳上马背,胡乱用披风把两个人都裹起来。星靥不知神游哪里,呆呆地任由海青狼抱紧她低声笑语:“心疼我了?呵呵,小酒窝,你还真可爷的心!我很高兴,呵呵呵,非常高兴!”   星靥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失措般的落寞让海青狼皱了皱眉头:“怎么了?”   星靥醒过神,推开他的手:“我自己能骑马……啊!”   海青狼的手在披风底下直接按进了星靥双腿之间,她这才发现大腿内侧火灼一样疼,一定是骑马这一路过来被马鞍子磨的。海青狼在那里轻轻地抚了抚:“以后还逞不逞能了?”   星靥咬着唇,刚才不觉得,现在坐在海青狼的怀里,才感觉到两条腿都不象是自己的了,滚下崖坡的时候肩背虽然有海苍狼护着,仍然撞了几下,生疼!   拭剑王爷叱马走在队伍最前列,今天这一战虽不胜,却也不算败,将来的日子长得很,有的是时间和海昇那个小子分出胜负。现在最当务之急的烦心事倒是怀里的星靥,哥哥海苍狼是个正人君子,如果知道星太后是被他掳了来的,说不定会让把人放回去,可得想个什么招把她留在身边才好。   “怎么办?为了你,回城以后我又要吃打了!”海青狼低下头对裹在披风里的星靥笑道,不期然间,却有滴滚烫的水落在了他赤 裸的胸膛上。马蹄颠荡,又是一滴。两滴水顺着他宽阔的胸膛向下滑,象是变成了两柄薄刃,割开了他的皮肤,露出底下的血肉筋脉,让他把并不十分坚强的一面全袒露在了她的面前。   海青狼心里一拎,竭力捕捉星靥的哭声,但是她始终安静地,除了流泪,只有沉默。   这小丫头又伤的哪门子的心?海青狼咬紧牙关,驭马快行,用比星靥来时快了很多的速度赶回到江阴城中。   赶到客栈,却听说征南王海苍狼已经先行赶回京城去了,只丢下一句话给海青狼,让他安生地别再惹事,立刻回京,不得有误。   萨朗和丰博尔私自把决斗的事通知了远在京城的征南王,估计自家王爷肯定要发火,可到了客栈,海青狼却没顾得上理他们两个,一迭声地嚷着找大夫,然后抱着前朝星太后跑进房间。立刻有两名青狼勇士去最近的医馆里揪了位大夫过来,拭剑王爷命大夫去取一些治擦伤皮外伤的药膏。   手下们一听这个信都捂着嘴乐,这个王爷床第之间的兴致实在是太高昂,星太后到手也有好一阵子了,还这么急吼吼地把人家弄伤,看那位太后娇小柔弱,不知道能不能承受得起王爷的如火热情。   紧闭的客栈房门内,星靥半坐在床上,裙子撩起,她死死按住海青狼的手不让他脱下她的裤子。海青狼把眉头一皱:“你不懂,不擦点药好不了,万一溃烂了你就有罪受了!”   “我自己来!我自己能行!”星靥说什么也不撒手,脸涨得通红。两个人这副姿势太暧昧,暧昧得拭剑王爷心中柔情顿起,手上也情不自禁加大力量。星靥痛呼一声就被按躺下,海青狼长大的身体压在了她的身上。   “听话!”海青狼不讲理惯了,身边以往的女人都施尽浑身解数吸引他的注意力,欲迎还拒当然也是手段之一,曾经有一段时间他还就很吃这一套,看着星靥推拒的模样,他嘿嘿笑着与她角力,嬉闹间就吻上了星靥的两片嘴唇。   已经失身于他,但还从来没有男人碰触过星靥如花瓣一般的双唇,她有点震惊,有点错谔,看着额首相抵处海青狼狡黠的目光,舌尖唇畔尝到了属于他的滋味。   男人的,强悍的,掠夺的滋味。   星靥又挣了挣,无力地闭起眼睛,却看见了从天而降的一具身躯,他凌空而至,袍角全被风吹起,一双玄色羽翼下,是伸向她、来救她的大手。   那个人……不是元膺……   不是的……   不是……   早知道只是等来一场空,当初国破家亡的时候,不如一头就投进灵掖湖里,和殉国的那些妃嫔一起,永远留在故国、留在回忆里,多好?   风霜征尘扑面,当时胆怯畏死,现在就要尝尽屈辱滋味,她已经被海青狼夺走了清白之躯,为什么又要来一个海苍狼,再夺走她仅有的心灵慰藉。   不是元膺……   她的元膺是不是已经死了?北遥人每占一城后都是屠杀,他一个手无寸铁的前朝皇子,也许早就在五年前死在乱尸堆里了。小时候读过一句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她是不是也在等着一场无望的终局?   星靥不挣不动,海青狼反而停住了吮吻,抬起一点身子看着她。这个女人怎么这么爱哭?这两只眼睛象是两眼泉水,说流就能流下来。俯下身子,以唇就泉,海青狼甘甜地品尝着星靥腮边的泪水,清冽可漱、琼珠碎泄,曼妙的心动滋味在舌尖凝聚,再一点点一丝丝地顺着津液流进腹中,弥散至全身。   这算不算是母后英灵眷顾?一场星宿海之行,得了这么个让人忍不住沉醉其中的小酒窝。看她一眼,就象是痛饮一盏。   海青狼察觉到了唇舌之下星靥的颤抖,他温柔地笑了笑,抚摸着她的手背与手肘:“我轻轻地,一定不让你痛……好不好……”   星靥哭得渐渐声噎抖动,她睁大泪眼看着海青狼:“帮帮我……杀了我……”   海青狼凝眉:“你说什么?”   星靥摇头:“就当你没有遇见过我,我已经死在星宿海的雪原上了……把我送回去,让我陪着小婶婶一起……”   海青狼久久看着她,哂然一笑:“想死?”   星靥双手抵在他胸前,她掌心冰冷,他胸膛火热,象是可以融化一切冰霜:“求求你!”   海青狼太阳穴上跳动了两下,突然地起身走到床边,从挂在床柱边的剑鞘里呛啷一声抽出长剑掷到星靥身边:“这种事不用求人,自行了断很容易。拿着剑往脖子上一抺,要不了多一会儿你就回到你小婶婶身边了。既然都想死了,何必再欠我一个人情!”   星靥盯着锋利长剑上反射出的冷光,慢慢地坐起来,探手握住剑柄,却没想到这种武器这样重,一只手拿不动,两只手才勉强把长剑拿起来横在身前。   剑刃比纸还薄,往脖子上一抺,就能解脱?   星靥被泪水打湿的视线牢牢牵在手中的长剑上,用尽力气收紧十指,才能不让它脱手而落。她出身名门世家,当中虽经历过一次流放,最后又回到皇宫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自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妇德妇容妇功,从来没有象这样放肆地发泄过情绪,即使是在失身于海青狼的那天夜里,她也没有象今天这么绝望。   元膺元膺,你怎么还不回来接我?   那么,就让我去找你吧!   你会不会等我?等着我吧,元膺……   星靥闭紧双眼,两只手用力向上抬,伸直了脖子,等待皮肤肌肉血管被割开。   电光火石般的一击打在了她的手臂上,星靥被打得歪倒在床上,长剑远远飞出去掉在地板上,滑了很长一段,被雪白的墙壁挡住。   海青狼怒不可遏地揪起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发泄自己的怒气。星靥不停地抽噎哽咽,哭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的泪水,湿透了他的征衣,那么重。海青狼咬紧牙,把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丢在床上,转身大步离开,一脚踢开房门,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第十章   从云州州郡江阴城到京城太冲,骑马要走四天,前朝的星太后不知怎么搞的,一夜之间失却了拭剑王爷的欢心,没有再和王爷共骑一马的宠爱,而是独自一个人骑着匹温顺的牝马,由一名军士牵着,跟在队伍的最后头。   海青狼说的没错,两腿内侧的伤口不上点药,一旦溃烂,真的很痛苦。天冷,穿的衣服厚,星靥的伤口还没有到溃烂的程度,但已经让她痛苦万分了,每天上马下马都象是要历经一次苦刑,晚上睡在客栈单薄的床榻上,两条腿又疼又累,都要抖好一阵子才能平静。   海青狼对她视而不见,不过这样也好,省去了晚上侍候他上床休息的差使,星靥有更多的时间休息,每天都是一吃完饭就倒头大睡,直到第二天早上被拍门声吵醒。   艰苦的环境最容易摧折人的自尊,没了海青狼的刻意关爱,每天路上的如厕成了星靥最害怕的一件事,为了避免可能出现的意外,她每天只在晚上吃一顿饱饱的饭,白天连水都不敢喝一口。沐浴就更不敢指望了,勉强只能弄点水抺一抺,不至于蓬头垢面就行。   好不容易熬过这四天,翻过一座小山坡,眼前突然就出现了一座接天连云的巨大城池。   太冲,《庄子·应帝王》中有云:吾乡示之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也。霸业既成,治国就需要帝王保持这种虚静和谐的心境,故而大燕国建国之初,当时的燕帝给都城起名为太冲。   现在远眺太冲城,和当时离开栖云岛进京当皇后的心情完全不一样。星靥抓紧马鞍头上的握环,看着这座已经更换了主人和姓氏的城池,心底深处浮出一股悲凉的情绪。大燕国有金戈铁马如云将士,也无法避免灭国之祸,她一介弱小女子,又要怎么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生存?   太冲城历史悠久,所以也就不象新建的城市那样格局整齐,海青狼的拭剑王府就在城北,从北门进去后不多远就到了。青狼营在城外,一同进城的只有海青狼、萨朗、丰博尔和三五名贴身卫士,再加上一个星靥。   星靥被直接送进王府的内苑。拭剑王府没有女眷,现在府里的事务就由海青狼的乳母、乳公两夫妻照管着。乳母段氏为人谦和知礼,她在海苍狼、海青狼兄弟俩的母亲舒氏身边侍候了多年,北遥建国前夕舒氏不幸病故,后被海枭獍追封为后。   段氏一听人说了星靥的身份,立马就犯了愁。海青狼年纪轻,迷上个女人带回府里来也不奇怪,可这位是前朝余孽,而且身份贵重,居然是位太后。这到了拭剑王府里,是拿她当王爷的妾侍好啊,还是拿她当客人供起来?   左思右想不知道该怎么办,海青狼回府之后椅子都没坐热就换衣服出门去了,也不好向他讨主意,想来想去,正好海苍狼听说弟弟回京了,过府来看看,段氏赶紧跑到前头去,向征南王讨个主意。   “出去了?”海苍狼皱皱眉,“才回来又跑哪去了?”   段氏苦笑:“谁知道呢。”   海苍狼叹口气:“这家伙,这两年越发野了!”   “谁说不是呢!”段氏长出一口气,“说句不当说的话,青哥儿也确实有些……有些不象样了,皇后去得早,皇上和你又忙着打仗,他才会这么不懂事,苍哥儿你时常也教导教导他,不然皇后在天之灵看着,心里也要焦急!”   海苍狼点头安慰这位忠心的乳母:“段嬷嬷说的是,我以后会时常提点他。再这么混下去,父皇那边,我也没办法再替他遮瞒了!”   “是啊是啊,这样才好!”   还在寒暄着,下人过来禀报,说是刚刚进府的那位姑娘病倒了。段氏吓一大跳:“怎么好好儿地说病就病了?生的什么病?”   来禀报的是个小厮,也说不太明白,只说是走着走着突然歪倒在地下,旁边人一摸烧得滚滚烫,现在已经抬回了屋子里,说开胡话了。   段氏火急火燎赶到安置星靥的偏院去,这里围了三五名仆妇,大夫已经去请了,一会儿就到。段氏摸摸星靥的额头,果然很烫,她亲自给她换了块湿巾搭在额上,吩咐围着的人都散开,去催大夫快一点。   湿巾擦去了星靥脸上的风尘,段氏爱怜地摸着她尖瘦的下巴,摇头赞叹:“好个美人胚子,怪不得青哥儿要把她带回来。”   换过三块湿手巾,大夫也到了。搭脉一诊,大夫皱眉:“看这脉象和症候,象是受过什么外伤,至今未愈。内息也有些不稳。”   “外伤?”段氏一听赶紧让仆妇们过来放下床帘,脱去衣服仔细检查。外裤刚一离腿,众仆妇们齐声低呼,这位姑娘两条雪白的大腿内侧一片青紫狼籍,好些地方破皮溃烂高高肿起。这些女人和星靥一样从来没有骑习过弓马,看不出伤是怎么来的,鉴于海青狼之前的风流名声,她们不约而同想到了同一个原因。   段氏咬着牙,泪盈于睫,恨恨地连说了好几声作孽啊!   吩咐下人好好照顾这位姑娘,善心的段氏抺着眼泪走出来,却看见站在偏院院门外的海苍狼。海苍狼见段氏神情不对,沉声问道:“段嬷嬷,那位姑娘,怎么了?”   京城少年爱打马球,海青狼更是热衷此道,球技十分高超。回到京城后立刻有三两好友过来邀约,他球瘾被勾上来,跟着一起来到好友府第里的马球场,挥竿跃马杀将起来。   正打得起劲时,远远看见向着球场走来的哥哥海苍狼。海苍狼那个人和他虽说是一母所生,但性情天差地别,整日里只知道公务、公务、公务,就没见他玩闹嬉笑过,今天怎么有功夫跑来打马球?这可真是京城本年头号奇事了。   海青狼策马过去对着哥哥笑道:“居然是征南王爷大驾光临真是……”   一句未完,海苍狼突然拔地而起,玄色身影在空中一个翻飞,狠狠一个扫堂腿踢中海青狼。海青狼不提防哥哥会来这一下,胸口中脚,猛地就栽下马去。   “大哥你发的什么疯?”海青狼趴在地下怪叫,海苍狼也不跟他多啰嗦,揪起来就走,一直等回到拭剑王府那间偏院的院门前,才大力把他推开。   海青狼虽气恼哥哥在朋友们面前折了自己的面子,却也不敢怎么争辩,只是没好气地瞪眼:“你这是做什么?我又哪儿惹着你了!”   段氏等在这里,听见动静推门出来,把气鼓鼓的海青狼拉进房里,有些话不太好说,只能期期艾艾地说个大概。海青狼当然听懂了是怎么回事,他顿时沉下脸来,大步走到床边拉开盖在星靥身上的被子,再掀起她搭盖在身上的里衣,一眼看过去,牙关咬得格格作响,狠狠地一拳捶在床板上。   星靥被这一下震动,哼哼着动了动脖子,把脸转到了外头来。海青狼看着她明显消瘦了的脸,沉声说道:“都出去!”   仆妇们愣了一会儿,互相看了看,走出屋外。   海青狼再度掀开衣被看了看星靥的伤处,想触,又怕碰疼她,手伸伸缩缩半天还是紧握成拳,咬牙切齿地狠声说道:“活该!”   乱云流水,往事遂孤鸿   第十一章   星靥这次病得十分严重,马鞍子磨出来的伤看起来吓人,其实不算重,擦过药之后三两天就好了很多,只是她的精神很萎靡,也不怎么说话,每天只是默默地一个人坐着,不知道想些什么心事。   前朝的星太后被拭剑王爷安置在自己的卧房之中,消息一经传出,海青狼走到京城任何地方,他以前那帮子狐朋狗友都拿这个来寻开心,大伙儿纷纷闹腾着要来看看这位星太后是何等绝色,居然让二皇子动了心,还有人笑说这就到星宿海去,看看梅家边镇里还藏了什么样的前朝绝色,一起都给带回京城来。   海青狼跟他们这些人开玩笑开惯了,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在哥哥海苍狼的严命下每天象征性地跟着上上朝,百无聊赖地在宫里坐一会儿,早早地就偷空溜回府里来在星靥身边厮混一阵子,逼着她把药都喝完。   很快就到了去世的舒皇后的诞辰。   北遥国君海枭獍对这位陪伴自己多年的发妻感情极深,舒皇后去世后他没有再立新后,每年到了舒皇后的诞辰和祭辰,他都会在下朝之后,到宫中为她设的灵堂里坐一会儿。   今年是舒皇后的四十冥诞,纪念的仪式比以往要隆重一些,海青狼没能给母后猎到雪狐,便命人将重金从江南购来的一大幅绣屏抬到母后的灵堂里,和哥哥一起跪坐在母后灵前,焚烧香纸。   这次回京之后海青狼觉得哥哥对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趁着现在清静人少,他看了看海苍狼,凑过去轻声喊了一声:“大哥!”   海苍狼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往火盆里扔进去几张贴着金箔的黄纸。   “大哥,跟你打听个事。”   海苍狼瞥弟弟一眼:“什么事?”   “那个尉元膺……”海苍狼手一抖,一大迭黄纸掉进了火盆里,溅起火星纸灰,把话刚说了一半的海青狼吓了一跳,“大哥,就那个在西南作乱的前朝皇子,朝廷准备什么时候再对他用兵?”   海苍狼恢复了镇定,淡淡笑道:“你问这个作什么?”   “我就是问问。朝廷上次出兵海昇那小子立的战功比我多,这回我可不能让他占了上风!”   海苍狼摇头叹道:“真不知道你们两个这置的是什么气!”   海青狼咬咬牙:“这事大哥你别管,总之……总之我不能让那小子舒坦!”   兄弟俩在宫里为去世的母后焚香祭拜,拭剑王府里也有祭奠的仪式,星靥看见每天都过来陪她的段嬷嬷头上戴了朵白花,脸上也有些泪痕,便小心地问道:“嬷嬷,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星家威名远播,星靥的事情她也听说了些,几天相处下来,段嬷嬷很是喜欢这个年纪轻轻却经历可怜的小太后,对待星靥十分关心爱护,她看着星靥吃完了药,命下人把药碗端走:“没有出事。只不过今天是先皇后的诞辰,我在皇后身边侍候多年,为皇后娘娘戴一天的孝,略尽一下主仆之情。”   星靥很早以前就听说过舒皇后,燕国还没有亡的时候,北遥属国国君海枭獍的事迹就是深宫里女人们乐此不疲的谈资。这位生母地位极低贱的北遥皇子在皇权斗争中奇招迭出,用尽一切阴狠手段,踩着亲生兄弟们的尸体向上爬,最终成功地发动一场政变,将生父赶下王位,囚死在离宫之中。   海枭獍的名字也很古怪,他一出生就克死生母,之后凶兆连连天灾不断,他的父亲、前任北遥王差一点就要将这个不吉的孩子溺死在湖里,后来心软留下了他一条命,但是却给他起了“枭獍”这个名字,《汉郊祀誌》中有“枭鸟食母,獍兽食父”这样可怕的记载,以此为儿子命名,想来也不知道算不算是一语成谶。   海枭獍凶残成性,唯一只对发妻舒氏十分体怜关爱,多年前的燕宫中提到这一对异国情侣,更多的是对舒氏的倾羡,那时候星靥就听人说过,海枭獍此人相貌十分英俊,燕宫中寂寞的女人们对这种长相好的恶质男人十分向往。   现在从海青狼身上就能看出乃父之风,星靥不知道,被粗野的北遥人也用“凶残”二字形容的海枭獍,到底会凶残到什么样的程度。   星靥陪着段嬷嬷聊了几句,又在她的搀扶下走到院子里的南墙根晒太阳。今日晴好无风手里抱着暖炉、身上穿着狐裘的星靥在炽烈阳光照射下,苍白的脸颊上好不容易露出了几分血色,看起来格外娇艳可人,段嬷嬷笑着赞叹:“真是花儿一样的姑娘!”   星靥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段嬷嬷用眼神谴走旁边侍候的丫环,凑近了些对星靥笑道:“有句话,星姑娘可别嫌嬷嬷啰嗦……”   “嬷嬷怎么这么客气,有话您直说。”   段嬷嬷握住星靥纤细的手,轻轻地缕着她的手指:“看这小手多漂亮……星姑娘,那什么……你和青哥儿在一起的时候,你别跟他犟,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男人嘛,都那样,好逞威风。”   星靥眨眨大眼睛:“嬷嬷您这是……”   段嬷嬷失笑:“好姑娘,我是说,你别看青哥儿长这么大的个子,性子还象个孩子,你虽比他小,我看着倒是沉稳老练多了。床第之间嘛,有时候男人就是喜欢弄点新鲜花样,你多就着他一点儿,别硬跟他别着来,自己也舒坦些,让他也高兴些。”   星靥脸上腾地笼起两团红云:“嬷嬷……我不是……我没有……”   “嗨,这种事情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谁不是过来人?”段嬷嬷捂着嘴乐,“我虽然是下人,要是当真摆起老资格来,也能说青哥儿几句。也不怕星姑娘你笑话,青哥儿他就是头倔驴,叫他往东非得往西,叫他打狗非得撵鸡!你得顺着他的毛摩挲!咱们都是女人,得想法子揣摩男人的心思,男人心顺了、气平了、开心了,咱们这一大家子也就过得和乐了,这样多好,你说是不是?”   星靥红着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嬷嬷你不知道,我和王爷并不是……”   “你和我不是什么?”不远处却传来了带笑的声音,星靥赶紧站起来,看着双手抱胸倚站在院门门框边的海青狼,他刚从宫里回来,青色团龙朝服穿在身上,显得格外挺拔高大。   段嬷嬷不知就里,跟着做和事佬,拉住星靥的手走到海青狼面前,硬把她的手交到他手心里:“好了好了,再闹我这个老太婆就要生气了!好好的成天一个唉声一个叹气,我看着心烦。青哥儿,星姑娘身上的伤嬷嬷可是亲眼见着的,咱们可说好了,你以后对人家不准这么蛮,再伤着星姑娘,我就到皇后灵前去告你的状!”   海青狼腆着脸嘿嘿坏笑:“嬷嬷光看见她身上的伤了,也不看看我受了多重的伤!”   段嬷嬷瞪大眼睛:“你?”   海青狼做张做势地在身上到处指:“这儿这儿这儿这儿,还有这儿,全是伤!嬷嬷现在也不心疼我了!”   星靥又是想气,又被他逗得忍不住,歪着不看那张嬉皮乱笑的脸。海青狼满眼里却都是她红潮未褪的脸颊,都说他无赖,其实她才是无赖,非要美得那么令人沉醉,非要让他无法自拔,非要站在这熔熔的阳光下,散发出让他移不开视线的光华。   段嬷嬷知趣地带着下人们离开,把这间院子留给了王爷和星姑娘。海青狼走到星靥身后,不由分说搂住她的腰,把脸埋进她的发间深深一嗅:“真香!”   星靥有点僵硬地挣了挣,海青狼更加收紧手臂,在她耳垂上咬了一下,笑道:“嬷嬷刚才说的话你都忘了?床第之间嘛,别跟我别着来,听话,嗯?”   *****二更的分割线*****   “放开我!”星靥咬着嘴唇,海青狼笑得更开心:“不放!”   “你!”   “哦,你跟段嬷嬷有说有笑的,对我非得板着脸?”海青狼用脸颊在星靥脸畔耳边一通乱蹭,“我就这么不招你待见?”   星靥紧皱双眉,再也不想跟他多啰嗦一句,海青狼把手摆在她手里的手炉上,连炉带手一起焐住,嘴里还嗬嗬有声:“真暖和,真暖和!”   星靥这才发现海青狼的左手手背上一道新鲜的血痕,很长,从手指一直延伸进袖子里。海青狼看见她在注视自己的伤口,开心地解释道:“我父皇使鞭子抽的,为了你。”   “我?”星靥悻悻,“干我什么事!”   “怎么不干你的事?”海青狼抬起左手,象是在看别人的手一样好好地端详着,“不知道哪个嘴快的把你的事告诉了父皇,他今天把我拎过去好好地训了一通,临了给了我一鞭子。不过打这一下也好,你的事也就这么着了,我看以后还有谁敢跟我废话!”   “我的事?我的什么事?”星靥扭头看着他,海青狼眯着眼睛看着阳光下更加美丽的她:“你人都在我府里了,还问什么事?”   “你疯了!”星靥明白过来,“我,我是有夫之妇,你怎么敢对我说这种话!”   海青狼笑得打跌,整个身体都压在星靥的背上,压得她向前弯起了腰:“什么有夫之妇,笑死人了,不就是个太后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们大燕国的太后多了去了,我父皇后宫里头也有一个,他当老子的能弄一个太后,我当儿子的为什么不能把你留在身边?不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我就歪这一回,怎么的?”   星靥急了:“你说的疯话,快放开我,我不跟你一起发疯!”   海青狼的呼吸全吹拂在她的颈项里,他重重点了点头,笑着把星靥打横抱起,大步走进了卧房:“你说的不错,就是发疯!此时不疯更待何时?人生得意须尽疯,莫使美人空对月,哈哈哈!”   天旋地转间,星靥一边低声尖叫一边埋首在海青狼有力的臂弯里,他玩性那么重,抱着她在宽敞明亮的屋里来回旋转,嗷嗷叫着,她越窘迫越害怕,他就转得越起劲。   墙,窗,画,柱,帘。所有的东西都在星靥眼前飞速闪动回旋,海青狼咧开大嘴的笑脸在这个营营如役的迷乱背景里是那么坚定,不论她睁开眼闭起眼,始终出现着、坚持着、靠近着。   床褥柔软如云堆,猛地扑跌进去,星靥觉得自己深陷在无法挣脱的束缚里。海青狼双肘支在她身体两侧,俯视着把头侧向一边的星靥,他叹口气,用手把她的头拨正:“真的连正眼也不愿意瞧我一下?小酒窝,还在生我的气?我不都……我不都向你陪过罪认过错了么?”   星靥倔强地又把头扭向侧边,海青狼象个不厌其烦的孩子,又给她拨了回来。如是几次三番,他干脆用两只手掌左右合捧住她的头,盯着她说道:“我看你还怎么跟我犯别扭!”   这么弄来弄去的,星靥也没了劲,她闭起眼睛哀求:“就不能放过我么?我是真的只会那一小段《握奇经》,你再怎么对我坏对我好,我就只会那么多,多一个字都不知道!”   海青狼久久看着她紧闭时颤动的睫毛,轻轻吻在了她的眉心:“幸亏你那个倒霉丈夫死得早,要是他还活着,有你这么不解风情的皇后,气也要气死了。”   星靥睁开眼睛:“留些口德行不行?先夫毕竟也曾经身为一国之尊,请你不要用这么不尊敬的口气谈论他。”   “先夫?”海青狼挑挑眉梢,笑着问星靥,“那么我呢?假如有一天我死了,你向你以后的丈夫怎么介绍我?也是先夫?这不就和你前头那位混了?二夫?不行不行,这听了让人想骂娘!”   星靥心里莫名地一动:“放心吧,我会死在你前头的,不会为了这种事情烦恼。”   海青狼松开捧着她头的双手,低下头去,调皮地用鼻尖逗弄了一下她的鼻尖:“小酒窝我问你,那一天在云州,你那么着急地赶上九泉山,是不是担心我的安危?”   星靥抿唇不语,海青狼得意洋洋地笑着,用右手大拇指的指腹轻轻抚了抚她的嘴唇,柔软香甜,几天的休养又让它们呈现出一种富有生命力的红润,这么好看的颜色,和他啜吻过的她的胸前一样……   “我……”拭剑王爷欲言又止,象个不谙情事的毛头小伙子一样低语道,“我要亲你了……”   星靥身体一震,还没来得及抬手捂唇,海青狼的嘴唇已经把她的吻住了。两片红唇,是浮水沉烟里的两幅红袖,抛抛卷卷,欲飞还敛,翻成一曲相思舞。他在她的舞姿间流连,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迷途感觉,到处都是她,到处都抓不住。   这种不确定的感觉很不舒服,海青狼狠狠地啜吻吸吮着,星靥身上厚重的外衣早就被他撕脱开,里头一件淡绿色的中衣也半解开了衣带。隔着她身上薄薄的衣服,和海青狼身上厚重的朝服,两具同样年轻的身体靠在一起,曲线相互贴合交错。   拭剑王爷坐起来三下五除二脱了身上的外袍,把蜷缩着往床下头躲的星靥拽回来,拉开衣襟就吻上了她的肩头。火热的唇舌在肩头至颈下这条路上来回走了好几趟,找到了她脉博跳动的地方,就停在那里,感受她越来越激烈的心跳。   星靥呼吸粗重胸膛起伏,两只手十根手指都被拉到身后,攥进了海青狼的一只手里。很痒,她向后缩躲,细巧锁骨更加高耸地突起,反而将衣襟挑得更开。海青狼顺着她血脉流动的方向往下游走,慢慢地来到了距心脏最近的地方,将与嘴唇同样鲜艳的胸口含住,舌尖挑弄。   半坐半偎半抱着,星靥娇喘不止,在这种充满情 欲的撩弄下低声呻吟着。可是越挣扎,身上的衣服就越往下滑。十六岁少女的胸前还不怎么丰盈,她又瘦,剧烈喘息绷紧时,甚至可以看清两胁的胸骨。   好象又回到了董国舅轻薄她的那个夜里,也是象这样的吮吻揉弄,她很疼。忍不住呼痛的声音让海青狼松开口抬起头来,看见了颤抖惊惧的她。   星靥有点吃惊地看着海青狼从她身上爬起来,拉着一张脸理了理衣服,走到桌边拎起茶壶,把壶盖揭了,也不管冷热就往嘴里灌。已经变凉的茶从壶嘴漏出来,全浇在了他的衣服上。   喝了几大口,海青狼用衣袖擦擦嘴,晃晃手里的壶,还只剩了一小口水。他轻咳两声,掩饰地问向星靥:“你……你渴不渴?要不要也喝两口?”   星靥约摸明白海青狼此举的用意,心里隐隐地有些感激他对她的体谅。她系好衣服坐在床边理了理蓬乱的头发,想了想,问道:“你刚才说……宫里的太后……是谁?”   海青狼气鼓鼓地坐在了桌边的椅子里:“谁耐烦管那些老女人的事,好象是姓苗。”   星靥已经沉下去的心又深深地向下沉了一些,愣了好一会儿,呓语般轻声说道:“缪太后?”   伫听寒声,云深无雁影   第十二章   舒皇后的诞辰过去不久,春节就快到了。   星靥离开皇宫去星宿海的时候年纪毕竟还小,对繁文缛节的皇家规矩不十分了解,只是在春节前几天突然宫里有人来到拭剑王府,说是舒贵妃让拭剑王爷身边的人进宫领赏,她这才知道外头的人也许早已经把她看成是变节另嫁的女人了。   舒贵妃是已故舒皇后的妹妹,自己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在姐姐去世以后对海苍狼、海青狼这两名侄儿非常关心爱护,在听说了前朝星太后的事之后,她特地命人把段嬷嬷喊进宫里去好好问了问,段嬷嬷说了星靥不少好话,舒贵妃这才放下心来。   星靥换上喜庆的新衣服,坐在驶向皇宫的马车里,心中的忐忑不知道是因为要面见舒贵妃,还是因为时隔数年重回故地。   之前向段嬷嬷打听过,北遥建国之后,皇宫里各个宫殿的名字都换了,她以前住过的玉台宫改名叫祥景宫,曾经住过几位后妃,不过现在空着。   曾经?空着?星靥看段嬷嬷的神情有点象是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便没有追问,一路暗自揣摩着,不知是不是有机会回玉台宫看看。   马车停在宫门处,星靥在丫环的搀扶下走下马车,沿着有几分熟悉却也已经很陌生的甬道行走在一间间宫殿之间。舒贵妃现在住的椒兰宫,竟然就是星靥当时大婚时的地方,那时候这里还是皇后的寝宫,现在人事更迭,早已经找不到了当年的痕迹。   通报之后,星靥低眉敛目跟着宫女走进宫内,心里早已经打定了主意,以她太后的身份之尊,决计不能向舒贵妃下跪行礼,今天就算不能活着走出皇宫宫门,也一定要维持自己最后的这么一点尊严。   可是一走进温暖如春的屋里,迎面却看到了笑咪咪的海青狼。   节前封印的日子还没到,海青狼身上还穿着上朝的朝服,他坐在一名中年美妇身边象是正在说笑话,眼睛笑得弯弯的,朝着星靥悄悄挤了挤眼。   舒贵妃一点没有为难星靥,即使是在看到星靥始终全无礼数地僵立着,她也没有露出一丝愠意,只是淡淡地微笑着,和心神不宁的星靥一起看着海青狼费神费力地插科打诨,在这两个女人之间搅着气氛。   海青狼一直赖在椒兰宫里,看着他明显维护自己的样子,有好几次星靥觉得舒贵妃都在竭力忍住不笑出声来。舒贵妃的温柔表情让星靥的心里宽松了很多,看着她,情不自禁想起了惨死在星宿海的小婶婶,夜半惨淡的星光月光下,那具悬在房梁上一动不动的僵硬尸体。   舒贵妃看出星靥的神情有点黯然,有个海青狼杵在身边,很多话也不好说,她命人拿来几样东西赏给星靥,笑着让他们退下,改日再来宫里说话。   海青狼长吁一口气,拉着星靥就出了椒兰宫,东西让人先送回王府里,他则带着星靥径直朝皇宫的西北角上走。拐过几排宫殿,穿过花石亭阁,隔着一片浩渺的灵掖湖,站在几株树叶落尽的垂柳树下,拭剑王爷往湖对面的几间清静宫殿一指:“那里,是不是你以前住的地方?”   星靥久久凝望着湖光山色树丛掩映里的玉台宫,她在那里住了整整四年,从景帝病逝直到燕国灭亡,属于玉台宫的记忆都是离丧悲乱。人生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不久以前她还在苦寒的星宿海里,每天为了存钱赎小婶婶的玉簪发愁,现在居然又回到了皇宫里,就站在灵掖湖边眺望玉台宫。   元膺说过,整座皇宫里,他最喜欢的,就是星靥现在站着的这个地方,这里有湖风、有垂柳,远远地,有时候还能听见星靥在对面玉台宫里的歌声。   那时候的她是多么喜欢唱歌,在栖云岛流放的一年多时间里,她学了很多很多好听的歌,宫里的人都嫌这些歌俚俗,只有元膺喜欢听,每回星靥看见湖对面柳树下的元膺,就放声大唱,让湖风把自己最喜欢的歌唱给他听。   “走吧,回去看看,我还没去过那里,不知道你以前住的地方什么样。”   牵着星靥的手,海青狼拉着她兴致勃勃地沿着湖边弯弯曲曲的石径走到了现在的祥景宫之外。这里算是皇宫中最偏僻的角落之一,虽然座落于湖边风景很好,但因为距离别的宫殿太远,所以没什么人愿意住在这里,不过这样也挺好,这让宫殿基本还保持着过去的模样,没有经过太大的修动。   也许是近乡情怯,星靥站在祥景宫宫门外,踌躇地停住了脚步,抬头望向原本挂着“玉台”两个字的宫门之上,看着现在的“祥景”两个字,犹豫不前。   “这两个字是我皇兄写的,”海青狼说道,“他字写得挺不错吧,哈哈哈,比我强多了。”   星靥笑笑:“写得很好。”   祥景宫不大,却很难得的是一座两层的宫殿,星靥当时的卧房就在二层。空旷的两间卧房里现在只剩下了一张无帘无褥的空板床,别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在地下和墙上留下了曾经摆放过家俱的痕迹。星靥凝神踏足走进自己的过去里,一步一步,都小心地避开记忆里的漩涡和暗礁。   阳光从一扇扇窗外照进来,倾斜的光柱照在地板上,光线里纤尘飞扬,星靥身上艳丽的绯色裙子,在这些扑不尽的尘灰里看起来十分黯旧,象是一幅尘封了很久的画再度被打开,慢慢呈现在了海青狼的眼前。   多少心事欲说还休,海青狼没办法安慰此刻的星靥,他只能庆幸自己恰好在那一天去了星宿海,恰好遇见了雪原上哭泣的星靥。   他知道她现在很悲伤。让她哭很容易,可他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她笑。让她对着他笑出两只酒窝,星靥,这个古里古怪的名字,若不是因为她,他到现在也不知道“靥”这个字是什么意思该怎么念。   星靥,星靥……   星靥……   无桌无椅无床无几,海青狼就把星靥抵在冰冷的墙上,他低下头,两只手臂把她困在墙壁与自己的胸膛之间。   “把以前的事都忘了!”他突兀的一句话让星靥微微皱起眉头:“什么?”   海青狼用力吞咽着,喉节上下滑动:“我说,过去的事都忘了,在我身边不许再想,从今以后,你只是我一个人的!你只有我!”   那个死鬼燕景帝,还有该死的尉元膺!   海青狼用力吻住她欲语还休的嘴唇,喘息着脱下自己身上的披风往地下一铺,握住星靥的肩膀就把她摁在了上面。   女人穿的衣服太麻烦,海青狼急不可奈地一通胡撕乱扯,衣扣崩掉了好几个,他的手掌立刻从衣襟中伸进去,握住了星靥的一侧胸膛。   星靥仰躺着,没有象以前那样厉害地挣扎,海青狼的手指和他的人一样无赖轻薄,灵活地在她胸膛上肆虐,或揉或捏,让她在他口中低吟出声。听着星靥娇怯的呻吟,海青狼口干舌燥,他大力拉开她的襟口,抺扯开里头乱七八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层阻挡,好不容易才又看见了那两朵盈盈羞怯的顶端。   埋首其中,就置身在了一株缤纷的梅树下,一风轻过,如雪花飞,落满他周身。他采撷着,同时被她的甜美倾盖,更饥渴地想要探求更多。   深色地板上是他苍黑色的披风,翻卷起的绯色裙袍下,露出她一段雪色的身体。   海青狼归根到底是名战士,遇山开路逢水搭桥,没什么能阻挡他在星靥身体上游走的唇掌。吮吻慢慢地离开她胸口,沿着玲珑的腰身向下滑移。他的气息吹拂在腰上,很痒,星靥向侧边躲让,求救般地连连喘息着,一低头,正对上海青狼促狭的双眼。   他就偏偏在那里又吹了几口气,星靥又笑又泣地拱起身子,高高仰起头颅,尖瘦下巴轻颤着,胸前红润的花蕊轻轻抖动。   一只探进腰身以下的手掌让星靥吓了一跳,跌回海青狼的披风上,两只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腕,摇头哀求:“不要……”   他微笑着挣脱她无力的抓握,指尖便已经探进了星靥紧闭的双腿之间。星靥年轻稚嫩的身体猛一颤动,喘息声破散连难。   海青狼把手抽回来一些,等她稍稍放松了一些,才再度探指回到那里,先是梳弄了两下,然后调皮地亲了亲星靥的肚脐。又是痒又是难耐,星靥翻身就想逃起来,海青狼最是会抓牢战机的人,趁她侧身动作之际,一把就将白色的裤子拉了下来,露出大半个丰润的臀。   星靥低低尖叫,海青狼按住她几乎全部赤 裸的身体,柔声说道:“别动,小酒窝,让我看看你……好好看看你……”   窗外的光柱同样照在他精赤着的身体上,飞扬着的尘烟同样让他看起来若即若离。   浮生禁不起推敲点检,也许他就是她寒冬生命中第一只南回的归雁,带来久违的春天消息。那样用力的双臂是他的翅膀,禁得住风雪侵袭,宽阔的胸膛足够她偎依取暖。柔情的双眼,星靥看过去,那里头全是惊惶孤寂的自己……   海青狼几乎是用一种膜拜的情绪在星靥的身体上攀援,每一处都让他羁恋。她瘦削的身体在他的摆弄下或正或侧地翻动着,每个姿势都美得惊人,他有点觉得自己的两只眼睛两手不够用,顾得了这里就顾不了那里,贪心地想同时占据她的所有。   星靥在他的温柔对待中渐渐地放松下来,情 欲这种东西是最好的麻醉剂,让她暂时忘记了心里的烦恼,全身心投入到这篇亘古的华彩乐章里。   只是当海青狼轻轻分开她的双腿时,星靥还是娇羞地嗯了两声,想要并紧腿。海青狼抚揉着她大腿内侧还没有完全长好的皮肤,轻轻埋首下去,在犹存的青紫痕迹上吮吻。   吮吻的路径从膝弯向上延伸,他的气息先一步吹进了她最濡热湿润的地方。舌尖原来有这种用处,星靥忍不住叫出了声,两只手攥紧身下的披风,身体扭动时衣衫晳簌碎响着,和她的喘息声连成一片。海青狼抬起眼睛看着星靥的反应,架起她的双腿,吻向她的深处。   灵魂被他的唇舌舔成粉屑,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惊悚快感?美妙得让人觉得是在犯罪,故国深宫里,她这个前朝太后,在灭国之敌的唇舌下,发出了娇艳难当的低吟浅唱。   星靥迷乱不堪地摇着头,眼泪早已经流了满腮,可她舍不得抽身这种快感中离开。海青狼象是看出她的自责犹疑,加快了舌尖的速度,一下比一下更快地从她快乐的源泉处滑拭过,手指更是寻找到了最甜美的原乡,深深地探了进去。   长长的尖叫,惊起了阳光里更多的浮尘,星靥从来不知道她可以在一个男人的身下绽放得这么放肆。当海青狼再也不满足于自己的唇舌与手指,当他分开她的两条长腿,挺身刺入的时候,星靥并没有感觉到第一次时剧烈的疼痛。眼前有花飞、有花散,还有海青狼灼热坚定的视线。   漫漫地,象是化身一片浮萍,随着他的流水或东或西,漂远漂近。星靥觉得自己再也不属于自己,她闭起眼睛,在短暂的这个片刻里抛却所有,任凭海青狼带着她高高地飞上九天。   海青狼兽欲得逞,一张嘴咧得合不拢,看着星靥没办法把被他撕破的衣服穿好,他干脆地拿起扔在地下的披风披在她肩膀上:“这样不就行了,挡住了谁也看不见!”   星靥没好气地推开他的手,自己把系带系好,再看看地下的影子里自己蓬乱的头发,用手指梳拢着,好不容易才拢出了个样子,找到掉在地下的发簪插回发间,她闻着屋里浓重的男性气味,面红耳赤地走到窗边,抬手推开了紧闭的窗扇。   久不打开的窗户打开时,发出刺耳的格吱声。   “有什么,反正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海青狼还在整理自己的衣服,胡扯着安慰星靥,就看见她在窗边愣怔了一会儿,突然飞也似地从房里跑了出去,表情十分慌张急切。   海青狼疾步走到窗边向外一看,远远的灵掖湖对面,刚才他和星靥驻足过的那几株垂柳树下站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   星靥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一路在宫女太监们的惊愕眼神里拎着披风在宫中飞快地跑着,本来就乱的头发更乱了,冬日冷风吹在她脸颊上,吹得一张脸通红。   那个地方……   那个穿着黑衣的人……   是谁?会是谁?那样的姿式,那样的挺拔!   会不会是……元膺?   星靥根本没有多余的心神细想究竟,只是咬着牙流着泪狂奔,头发被泪水粘连在脸上,她用袖子用力抺脸,狼狈不堪地跑到了那几株柳树之前。   树下确实还站着一个人。   星靥停下脚步,有点反应不过来地看着慢慢朝她转过身来的那个人。一个身穿着绿色宫装长裙的绝美妇人。这名妇人上下看了看星靥现在的模样,又可叹又可悲地摇了摇头,发间的珠钗宝串微微晃动,折出夺目光彩。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   星靥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看着这个论起辈份来,自己还要叫她一声母后的女人。   星靥丈夫燕景帝之前的皇帝是燕武帝,武帝共立有三名皇后,最后这名皇后姓缪,年纪只比星靥大了四五岁,相貌美艳一时,燕国国破后她不知所踪,在星宿海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缪太后一定已经死于战火之中,没想到她不仅活着,还活得这么好。   “太……太后……”   缪太后格格地低笑起来:“你我都是再世为人了,今时今日,故国名讳就不要再提起了吧。”   星靥喘着粗气,视线又在柳枝中寻找了一番,鼓起勇气问道:“太……刚才这里的那个人哪去了?”   缪太后皱皱眉:“这里?哪个人?”   星靥手抚着胸口平复呼吸:“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   缪太后眉梢一挑,淡淡地笑了:“我在这里站了好一会儿,没有看见什么黑衣男人,你……也许是看岔了吧。”   “是吗?”星靥垂垂头苦笑。看岔了?也许吧,也许那是元膺的魂魄……   只是为什么在她已经委身于海青狼之后他才出现?是要对她说什么么?还是在恼怒生气?星靥大步走进柳枝中,就站在元膺刚才站过的那个地方,慢慢地蹲在了地下,泪流满面。   缪太后看了一会儿星靥的背影,转回头来对着停在不远处的海青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海青狼没有注意到缪太后的笑,他盯着星靥嘤嘤哭泣起颤动的双肩和她低埋的头颅,垂在体侧的两只手紧握成了拳。   清夜迢徂,月寒征棹孤   第十三章   北遥国延袭燕国的旧例,春节前五天封印,之后就是一段轻松的日子,不用上朝不用装模作样地说些官样文章的话,海青狼可乐坏了。   封印的那一天天降大雪,星靥和段嬷嬷坐在炕上边聊天边做针线活计,她的手艺在小婶婶的栽培下相当高妙,做出来的针线和绣活让段嬷嬷看了两眼放光,一些寻常的衣服,星靥巧妙地绣上去一些新鲜花样,立刻变得鲜活起来。   一老一小两个女人正拿着一块天青色布料商量着做法,进宫没多久的海青狼回来了,一头一脸的雪,站在门口蹦,段嬷嬷笑着拿柄拂帚过去帮他拂尽了雪:“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印封了?”   海青狼笑笑:“封了。父皇反正看我不顺眼,我早点回来又让他省心,我还能少讨一顿骂,多好。”   段嬷嬷轻叹:“青哥儿,不是嬷嬷说你,现在大了,该收敛的时候要收敛,不能总惹皇上生气,不然吃亏的是你。”   “我知道!”海青狼敷衍地说着,推开段嬷嬷,“不用扫,我这就要出门。”   “下这么大的雪还去哪儿?”   他对着星靥一笑:“我带她去个地方。”   这个地方位于京城太冲的西北角,离拭剑王府不算远,下着大雪的路上没什么行人,马车驶过来只用了很短时间。星靥在海青狼的搀扶下走下马车,抬头一看,脸色立刻变得青白。   这幢占地广阔的府第门楣上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上头写着三个血红大字“忠勇祠”。   这么说……这里就是她五岁以前的家,曾经名赫一时的星府!   海青狼派人来知会过,忠勇祠里的星家人知道星太后会来,此刻都等在门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约有七八位,星靥一个也不认识,怔怔地看了一眼海青狼,握住了他的袖管。   星靥难得的依赖情绪让海青狼一下子心情变得舒爽,他带着星靥走进忠勇祠中,站在最前面的一位年轻男子立刻恭敬地迎了上来:“下官叩见拭剑王爷。”   他身后的一众星家人也跟着跪倒拜见,众人的视线都停在了星靥的身上,这名年轻男子温柔地笑道:“这位想必就是星靥堂妹了,我是你的堂兄星垣,还记得吗?”   星靥轻轻摇了摇头,星垣低叹:“在栖云岛上的时候我们还见过面,不过那时候你年纪太小,可能已经忘了。我的父亲是星宇。”   星宇是星靥父亲星渊的堂兄,十几年前星家遭祸的时候,星宇是星家官职最高的一个人,死的也最惨,身受千刀万剐之刑,在刑场上哀号而死。星靥对这位长辈的事耳闻已久,对着星垣躬躬身子,低声说道:“原来是垣堂兄。”   现在还能找到的星家人,除了星垣星靥,剩下的都是些旁宗附枝,大略介绍了一下,星垣领着海青狼与星靥走进星府里,转转折折,来到了当年星渊夫妇俩居住的院落。   星靥对这里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况且星家破落后,这座府第被当时的燕帝赏赐给了燕国高官,之后经历过战火,现在的房屋基本上都是新修建的,没有一点故人印迹。倒是屋里保存着一副星渊将军在沙场上征战时候穿过的铠甲,和一柄他惯用的长刀。   星靥久久站在父亲的铠甲边,看着上头的斑斑伤痕。   星渊曾经被誉为燕国战神,年纪轻轻就率兵出征,一生立下大小功劳无数,一身盖世武功,满腹精妙战法,少年将军意气风发,曾经是多少敌人的噩梦和多少燕国少女的美梦,只可惜后来因为朝廷权力倾轧中的阴谋,战死在离家千里的沙场上,马革裹尸惨烈无比。   “星靥,”海青狼低唤一声,握住了星靥冰凉的手,轻轻捏了捏,对着她一笑,“我想向你讨一样东西,不知道你舍不舍得给我。”   “什么?”   海青狼一指这副铠甲和长刀:“星渊将军的遗物,我很久以前就眼馋了,怎么样,送给我好不好?”   星垣在一边插嘴:“当然当然,王爷若是想要,尽管……”   “本王问你了么?”海青狼把声音一扬,星垣立刻闭起嘴后退一步。星靥看出他很瞧不上星垣这种奴颜婢膝的人,但其实她又何尝不是个惧死贪生的人?她努力地笑了笑,伸手抚了抚父亲的铠甲,点头道:“你想要,就拿去吧。”   海青狼大喜,招呼着屋外头的手下人进来搬东西,星靥让到一边,看着他仔细地亲手把铠甲拆下来,用软布包裹好,一样样整齐地摆放进箱子里,再让人抬走。   星靥不知道,这副铠甲怎么会让海青狼这么高兴,回家的一路上他都喜不自胜,搂着星靥在马车里亲热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下车回屋。   北遥人过春节比起燕国来要简单了很多,即使是宫里也没什么规矩,年三十晚上,皇上后妃和皇子公主们吃一顿团年饭,再赏赐些东西,就算完了。   星靥从段嬷嬷那里知道,北遥国君海枭獍抽海青狼的那一鞭子,并不是因为他强占前朝星太后,而是因为他不仅强占,还大着胆子去向皇上为星靥讨一个名份。   这种失节失德的女人,玩玩也就玩玩了,怎么可能还奢望得到一个名份?虽然海青狼十分倔强地想法子,没胆子再去求父皇,只好整日里缠着大哥海苍狼和姨母舒贵妃。海苍狼根本不理他,舒贵妃倒是出了个半馊不馊的主意,年三十晚上的团年饭,不如把星靥带在身边,当着众人的面海枭獍总不会给海青狼难看,皇上不说话也就是默许了,日后再想法子,可能要容易许多。   星靥开始说什么也不肯和海青狼一起进宫,他用尽各种法子,床上床下,嘴里手里,好不容易才让她点头答允,大年三十穿戴上舒贵妃赏赐的衣物,先由海青狼陪着送进宫里,吃团年饭时就跟在舒贵妃的身边。   可舒贵妃的如意算盘没打起来,晚宴开场前不久西南送来一道战报,北遥国君海枭獍和皇长子、征南王海苍狼紧急召集臣工商议去了。星靥没能见到海枭獍,心里十分庆幸,可是也见不到海苍狼,说不出来的,竟然有些失望。   少了两根主心骨,宴席的气氛要差了很多,舒贵妃为人老实,说了两个不怎么招人笑的笑话之后,温柔地笑着向身边的缪妃讨主意。过去的缪太后,现在的缪妃,是最得海枭獍宠爱的妃子,她虽然身历两朝,却还是没有学会逢迎,一向都恃宠而骄,人缘很不好。此刻放眼看看宴度上的一众北遥人,这位燕国才女淡淡笑着,很讨打地说道:“不如我们来做诗吧。不限韵,随便做。”   舒贵妃被缪妃的主意呛住,刚想说点什么打开岔去,缪妃已经清清嗓子,念出了一首诗。北遥重武轻文,席间这些男男女女没有一个人听懂缪妃的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只除了坐在舒贵妃身后的星靥。   星靥可不想参与到这种针锋相对的斗争中,她低着头,夹着菜放进嘴里慢慢嚼着,时不时与海青狼对视一眼,微微露个笑容。   席间的气氛被缪妃这首诗彻底打冷,众人敢怒不敢言,个个都瞪着缪妃。要是皇上和征南王爷在,哪容得了这种女人放肆!   海青狼几杯酒下肚,看着缪妃便有股邪火冲进了脑门里,他放下酒杯慢慢站起来,对着另一张桌子上的缪妃扬声说道:“既然做诗,不知有什么彩头。”   缪妃淡定笑道:“彩头当然有,今年新猎到的雪狐皮一张,如何?”   海青狼咬咬牙,把这个女人明显的奚落放在一边,垂头想了想,朗声诵道:“含烟惹雾每依依,万绪千条拂落晖。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   这是他从哥哥海苍狼那条丝帕上看到的诗,说来也怪,海青狼最不耐烦背诵诗文,这首诗仅仅看过一遍,却深深地印在了他脑中,怎么也无法忘记。   舒贵妃听见身后当啷一声低低的脆响,转过头看去,星靥身边的宫女蹲下身拾起了她掉落的酒杯,换了一只递进星靥颤抖的手中。   年三十的团圆饭就这么很不团圆地吃完了,翌日一早,海青狼离开热乎乎的被窝赶进宫中,冲到哥哥海苍狼的面前就问:“是不是要收拾尉元膺了?”   海苍狼放下手里的折子,脸色有点不好看:“昨天晚上,你……”   海青狼挠挠头:“嘿嘿,大哥,嘿嘿……那什么,不都是为了不让那个女人太嚣张,大哥你是没见到她的样子。也怪你不在,不然就凭你的文才,怎么能让她得瑟成那样!”   海苍狼一夜未眠,疲累地用手揉了揉太阳穴:“你好大的胆子,看来我以前对你太过宽待,才让你变得象现在这么骄横。”   “一块帕子,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吗?明儿弟弟我扯一匹上好的丝缎,让人给大哥做上百八十块!”海青狼还腆着脸套近乎,海苍狼的手却猛地往书案上一拍,案上的东西都是一跳,茶盏翻倒,墨汁也溅污了一撂奏折。   海青狼吓了一大跳,看着怒意勃发竭力隐忍的哥哥。海苍狼咬着牙,太阳穴上一阵耸动,好容易才从齿缝中迸出话来:“滚出去,我现在不想揍你!”   往事旧欢,思量如梦寐   第十四章   海青狼不知道哥哥跟他这发的是什么邪火,莫不是长时间没有女人,憋得太久憋出内伤来了?他很少见哥哥这么生气,连一句玩笑都没敢开,蔫蔫地老实告退离开,到宫里给父皇磕头请安之后回到了府里。   昨天晚上厮缠得太狠,回来之后星靥还没睡醒,海青狼拂净身上落雪,换过一件居家的半旧衣服,轻手轻脚走到床边,揭开床帘往里头看,扑面还有一股交欢后的甜腻香。   红色绫被翻滚,里头星靥半露着肩头,朝向床里睡得正香,乌发如云堆在枕边,完全还是昨夜被他搂着安眠时的姿势。   这个小东西睡觉老实得很,昨天晚上睡下去什么样,今天早上起来就是什么样。海青狼想着,闷闷的心情舒爽了许多,他盯着看了一小会儿,低笑着放下床帘,走出卧房之外,喊上几名随从到角场上去摔两跤。   北遥男人天生最爱的东西有四样,酒,海东青,女人,和摔角。海青狼尤其喜欢摔角,他从小力大体健,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跟着哥哥海苍狼学习摔角,现在更是乐此不疲,冬天喝上一碗热辣辣的烧刀子再到角场上去摔出一身汗来,这真是人间至乐。   丰博尔和萨朗是海青狼的老对手,尤其是萨朗,他的名字用北遥话念出来就是雪豹的意思,战场上他的确名符其实,每次和海青狼摔角都是拼尽全力,真刀真枪地干。   角场就在拭剑王府的西北角,露天的一小块泥地。现在地上满是积雪,这些大汉也不嫌冷,个个脱下上衣光着膀子,从地下抓起雪团往身上胳臂上搓一搓,酒气冲天地嗬嗬叫唤。海青狼第一个跳进角场里,张狂地跳跃着,摆了几个蔑视对手的姿势,萨朗嗷一嗓子就扑了过去,揪住海青狼使出吃奶的劲往地下摔。   海青狼上身被萨朗制住,就用脚连使三个绊子,趁萨朗上下兼顾的时候拿住他的腰眼猛往前一顿身,借自己身高臂长的优势一下子就把萨朗摁进了雪地里。   萨朗把嘴里吃到的雪屑呸呸吐出来,粗喘着坐在地下盯海青狼看了半天,悻悻地吐出一句:“我还以为王爷对那位星太后有多宝贝,原来也不过如此,看来一晚上也没搞两次,怎么还这么有劲!”   海青狼哈哈大笑:“你小子现在胆子越来越大,爷一晚上搞几次你也敢管了!丰博尔,传令下去,就说是我说的,这一个月,哦不,两个月,不准萨朗近女色,有宽待徇私者,同罪共处。”   “王爷你这不是要萨朗的命嘛!”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萨朗三天没有女人嘴上就得起火疮,这一罚两个月,只怕他要欲火焚身而死!”   只有丰博尔跟着起哄,朝海青狼一拱手,笑道:“属下遵命,绝不宽待徇私,这两个月绝不准萨朗近女色。”   萨朗嗷嗷直叫:“我说错话了还不行吗?说错话了还不带人改的吗?王爷和星太后鸾曲共谱夜夜笙歌比翼双飞狼才女貌,您一夜御女无数百战龙威一杆金枪大杀四方!”   丰博尔勾住他的肩膀嘻嘻坏笑:“其实吧,萨朗兄弟你也不用太着急,没有女色,这不还有男色嘛,兄弟我绝不袖手旁观,回头就找两个美貌的小倌给你送去,包你满意。”   海青狼连连点头:“确实是个好意思,忠义两全,各不得罪,我说丰博尔,你现在越来越长进了!我看就这样吧,回头就把你给萨朗送去,以你的姿色,想必萨朗不会不满意吧,哈哈哈!”   丰博尔和萨朗对视一眼,知道王爷现在敲打他们的用意,很有可能还是因为前次私自将决斗告诉征南王的事,只是这有些日子了,他怎么突然又翻起前帐来了?   丰博尔心里一忖度,凑近海青狼问道:“王爷,是不是征讨尉元膺的人选有消息了?”   海青狼瞥他一眼:“没有。”   “征南王爷今天怎么说?我们青狼营这次可不能再落于人后了!”   一众青狼营勇士们正七嘴八舌地谈论着,海青狼派在兵部伺守消息的人火急火燎地赶了回来,告诉拭剑王爷一个让他等待了很久的消息。   反贼尉元膺以前朝皇子身份自居,纠结宵小顽寇兴兵作乱,朝廷第二次出兵征剿,老将关云山挂帅,帐下猛将云集,皇二子拭剑王海青狼带领他的青狼营负责后营粮草辎重,他的死对头平东王海昇却是担任了先锋官,意气风发地率部先行出征去了。   海青狼眼睛眯了一眯:“消息准确吗?”   手下点头:“绝对准确!”   海青狼牙关紧咬,愣了好半天,扭头气冲冲地往内府里走去,丰博尔看看萨朗:“王爷今天早上不是去见过征南王了吗?怎么又把这个功劳给平东王爷了?”   萨朗摇摇头:“不知道,王爷一定气坏了。”   海青狼确实气坏了,在手下面前还要保留一点王爷气派,等回到卧房门口当啷一脚就把门踹开。星靥刚醒,正坐在床边穿衣服,看见海青狼大步跨到桌边拿起茶杯就喝,不提防是新沏的茶烫得厉害,一口水全吐了出去,手里的的茶杯猛地砸在地下,扬起脖子来厉声说道:“这谁沏的茶,存心烫死我是不是!”   当啷一声,三两个丫环和星靥都是一震,海青狼看着她衣衫不整的样子,火气消了一大半,走过去看看丫环准备好的衣服,拨拉拨拉,不满意地撇撇嘴:“给她穿厚一点儿,一会儿出门。”   “出门?到哪儿去?”外头下着大雪,这种天气,又是大年初一,出的什么门?   片刻之后洗漱完毕,海青狼让人把星靥的早饭备好带在马车上,拥着她离开京城,一路向南行,去到二十多里地外他的一处别苑。   这处别苑与星靥也颇有渊源,大燕国未灭的时候,这里是前朝书画大家沈佺期的居所,名叫献灵庄,而沈佺期唯一的女儿沈梦心就是星靥的母亲。沈佺期在燕国国灭之前就病死了,子孙不善经营,两三年后就不得不出卖祖宅抵偿债务,之后国破战乱,也不知道怎么最后就落到了海青狼的手里。   海青狼不懂所谓婉约的美,献灵庄本来就历经战火,他到手之后更是大刀阔斧改动了一番,把周周折折的曲径回廊折掉不少,假山石也挪了地方以免遮挡视线,增建了必不可少的角场。现在的这间庄苑,除了名称和几幢房屋还是旧时风貌以外,别的都大不一样了。   星靥没有见过母亲,在心目中就把小婶婶当成了母亲,此刻走在白雪覆盖的献灵庄中,看着身边沉默不语的海青狼,她突然有了种很奇怪的感觉,多年以前,英武俊逸的父亲,是不是也曾经和母亲并肩走在这条青石小径上?母亲因为难产而去世的时候,父亲又会有多悲痛?当他在战场上身中数十箭惨死的时候,脑中最后一刻想的究竟是他的亡妻还是懵懂无知的女儿?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星靥轻轻地叹了口气,抬起手掌接住几片雪花,托在掌心里端详着,状似无意地对海青狼说道:“昨天晚上听你念的诗,能再念一遍给我听听吗?”   海青狼笑笑:“快别提这诗了,我大哥正为这个生我的气呢,连我的功劳也要硬扒了去让给别人。”   “喔?”星靥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象是被北风吹得有点冻着了,她吹去掌心的雪花,把冰凉的手缩回袖子里去紧紧握住,“生气?征南王爷?为什么?”   海青狼撇撇嘴:“谁知道呢,那首诗是他的宝贝。我大哥就是这样,和一般的男人不同,喜欢的尽是那些诗啊曲啊画啊的,为了这么一首破诗就跟我犯这么大别扭,真是气死人!”   “破诗么?”星靥看看他,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上也停了一片雪花,“含烟惹雾每依依,万绪千条拂落晖。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这首诗是我母亲做的,在我父亲上战场杀敌之前,写给他的送别诗。写诗的丝帕我父亲一直保存在身边,战死沙场的时候,那块帕子就在他的怀里,染满了鲜血。”   “星靥!”海青狼知道说错了话,抓抓脸,握住她的手,“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星靥笑笑:“我知道。只是,这首诗知道的人很少很少,征南王爷有没有说过,是从何处得知的?”   “大哥有一块旧丝帕,这首诗也是写在帕子上。”   猛地吹起一个旋风,卷起一团雪屑扑打过来,星靥的眼睛里迷到了一点,赶紧低下头去用力揉眼。海青狼抓住她的胳臂不让揉:“我吹吹,吹吹就好了。”   星靥向一边躲让,眼睛难受地一直在眨动。海青狼握惯刀剑的大手捧住星靥的脸,指尖轻轻把眼皮扒开一点,温柔吹出一口带着香冽酒香的气。   “好些了没有?”又吹一口,他低下头笑问,星靥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她笑着点点头:“好些了,好些了……”   时迈不停,挥手如振素   第十五章   在星宿海的那几年里,一到北风吹起的日子小婶婶和星靥就开始为取暖犯愁。雪原上又冷又荒,没什么草木,生火全靠拨发下来的柴炭。柴炭千里运送而来,再经过层层盘剥,真正到她们手里的连说好的一半份量也没有,为了省着点用,每天晚上她和小婶婶早早地就钻进被窝里,厚厚地压上三层被子,两个人偎在一块取暖。   星靥不知道北遥皇室的规矩是怎样,只是觉得很奇怪,好端端的,海青狼这位二皇子怎么在大年初一这一天跑到京城外头的别苑来,已经住了两天还没有要回去的意思,一副要在这里住上好几天的样子。他只穿了件淡蓝色的单衣,搂着星靥靠坐在烧得热腾腾的炕上,这样子紧紧偎依的感觉让星靥觉得很熟悉,莫名地亲切。   海青狼手背上的鞭痕还是很刺眼,红红肿肿的,已经愈合的伤口在今天摔角之后又撕开,结了层新痂。星靥用手指在伤口附近的皮肤上轻轻抚了抚,轻声说道:“还疼不疼?你的父皇,他怎么这么凶?”   海青狼笑:“他?人如其名,枭獍之徒,哈哈哈!”   “别这么说。”   “这不是我说的,是我母后说的。”   “哦?”星靥有些不解,海枭獍和舒皇后两情相悦情深义重的事迹已经传进了燕国的深宫,舒皇后怎么会这么说自己的丈夫?   “当年你们燕国皇帝不放心周围诸属国,要求各属国送皇子皇孙到燕国京城为质,当时父皇还只是个偏居北遥边境的普通皇子,别的皇子都躲避不及,只有父皇高高兴兴地把大哥送去了燕国。母后百般劝阻都不行,她伤心欲绝一病不起,很快就……”海青狼顿了顿,“大哥那时候只有十四岁,他去了燕国,没能回来送母后最后一程,到现在还深以为憾。”   海青狼长出一口气平复下情绪,怀里的星靥一动不动地垂着眼帘,有点象是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睡着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眨动着眼睫,似笑非笑地看了海青狼一眼:“原来……是这样……”   海青狼笑笑:“不说这个了。说说你的事,你在皇宫里的那几年,都过得怎么样?”   “我?”星靥笑笑,“我在宫里的时候年纪还小,无忧无虑地,什么也不懂,不愁吃不愁喝,也就这么过来了。”   “你的小婶婶一直陪着你?”   “是啊,要不是小婶婶,我也许早就死了。不是死在太冲城被攻破的那一天,就是死在离京去北方的路上,又或者,死在星宿海的冬天里。”   “我遇见你的那一天,你一个人跑到雪原里去做什么?还哭成那样!”   星靥脸上红了一红,说不出口。海青狼眉梢一挑:“还有你身上那些……是不是有人欺负你?谁?爷活撕了他!”   星靥垂下头,低低地说道:“董国舅。”   “那个孙子!”海青狼恨恨地一拍身下的坑,“一刀劈死真是便宜他了,你放心,跑得了和尚跑不庙,我会给你出气的!”   “不要错待他的家人。”星靥无奈地摇摇头,“赵国公主尚董国舅也是被逼无奈,现在董国舅死了,公主在星宿海的日子不知道有多难过,你千万别再难为她。”   海青狼沉默了一小会儿,说道:“那个赵国公主,在董国舅死的那天夜里,来向我自荐枕席。”   星靥的身体震了一震:“是么……”   “要说她的长相身段,比你还略胜一筹。”海青狼审视着星靥的侧脸,“想来她现在的日子,不会有你想象中那么难过。”   “别这么说她!”星靥抿紧嘴唇,满脸哀意,“你没过过饥寒无依的日子,你不知道她的难处。人有时候为了活着,要付出比死还大的代价。”   海青狼长长地哦了一声:“比死还大的……是什么样的代价?”   星靥看着他的眼睛,久久地,柔声低问:“你问我?”   海青狼眼睛猛地眯了一眯,太阳穴上有一个明显的跳动,他抬手抚住星靥的下巴,视线在她的眼睛、鼻梁、嘴唇上游移:“小酒窝,有句话叫做狗嘴吐不出象牙,不知你听没听说过?”   星靥的下巴被他捏得渐渐有点痛,她摇头:“没听说过。”   “怪不得!”海青狼咧开嘴夸张地一笑,“以前没听说过,现在就好好记住。你这张小嘴,有时候让我很欢喜,有时候又恨不得拿根针给它缝起来!”   星靥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两下,海青狼嘴里粗粗地用北遥话嘀咕了一句,然后看着星靥不解的眉头,拉着她从炕下跳下去:“闲着也是闲着,跟我去舒散舒散筋骨。”   海青狼平时到献灵庄来的很少,这次来得又很突然,不过这里陈设用度一应俱全,下人们紧紧张张地一通收拾,很快准备好了王爷下榻,但也有些疏忽的地方。   海青狼领着星靥在献灵庄里转悠的时候看见了不知哪位下人的孩子堆的一个小雪人,拭剑王爷玩性大发,带着星靥跑到这个雪人旁边,要来锹锨,要在旁边堆个大大的雪人。   星靥不是困居深宫的太后,在星宿海的那几年里,堆雪人是她和几个同龄小姑娘最常见的娱乐活动。星靥干别的不行,堆雪人是一把好手,她虽然瘦弱,使起铁锹的熟练架势让一边站着看的下人人都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这位大名远扬的星太后怎么玩起来也和自家王爷一样的野。   海青狼不让下人插手,就他和星靥一起先用锹把干净的雪堆在一起,再用锹背拍紧实,两个人有商有量地这边补一点,那边修一点,很快就在小雪人旁边堆出了一个比星靥还高的大雪人,剩下的工作就是滚个雪球当人头了。   星靥先攥了个雪团,在雪地上推滚几圈粘住雪屑,很快雪球越滚越大,她呵着冰冷的手站起来歇了一会儿,继续向前滚。海青狼蹲在雪人边用小铲仔细修形,天冷,蹲得又久了,站起来的时候腿脚发麻,哎唷哎唷一阵叫唤,星靥扶住他:“还我木瓜钱,急急如律令。念七遍。”   海青狼揉着腿,狐疑地看着她:“什么玩艺?”   “治脚麻的验方,你念就是了。”   海青狼半信半疑地把这句话念了七遍,再摸摸腿,好象是好了一些:“这哪儿来的验方?鬼里鬼气的!”   星靥脸上黯了一黯,笑道:“这是我在栖云岛的时候跟那里人学的,很管用。”   “嗯,倒是管用!”海青狼活动活动脚,把星靥滚好的雪球放在雪堆上,星靥从地下找了几颗石子安在雪球上当眼睛鼻子嘴。拭剑王爷满意地退后一步看着,哈哈大笑,“不错,不错!你们看,是不是很不错!”   侧头看向下人们,却看见了站在人群后的一个高大身影。海青狼拍拍手上的雪屑,拉住还在忙碌的星靥。   星靥也转头看过去,征南王海苍狼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正在看着忙碌的她和海青狼,负手沉默不语。她立刻垂下头去,把两只手背在身后,掸拍着上头的雪屑。一边有下人拿来披风给王爷和星靥披上,她侧行两步,抱着手炉站到了一边。   虽然还是在节里,但因为要出兵围剿尉元膺,京城里有关各部司已经忙成了一团,拭剑王爷海青狼却称病缩在京郊别苑里头,皇上已经露出了不豫的意思,海苍狼派了好几拨人过来叫他都叫不动,无奈之下,只得亲自过来一趟,开导开导这个不懂事的弟弟。   一来就看到他玩得正欢,装病就是这么个装法,也不怕传到父皇耳朵里!   海苍狼暗叹一声,不让自己注意避走到一边的那个瘦削身影。他越过众人走到海青狼身边,看着弟弟浑不吝的样子,又是气又是笑,摇头笑道:“我只说了你一句,这么几天气也该消了吧,嗯?”   海青狼握拳捂在嘴边用力咳了几声:“皇兄说的什么?我这病了好几天,咳咳,咳咳咳……”   “怎么好端端地就病了?”海苍狼挑眉,“得的什么病?哪位太医来请的脉?方子呢?药按时按量吃了没有?”   海青狼又咳了几声:“焐一焐,发发汗就好了,不用吃药。”   海苍狼左右看看:“就……在这雪地里焐汗?”   海青狼脸上一红:“嗯……嗯,啊……不是要出兵西南了么,大哥你怎么有功夫跑到我这里来?”   “原来你也知道要出兵了!”海苍狼的声音顿时有些肃然,“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这个督粮官都还在焐着汗呢,我又何必着急?”   “我病了,出不了兵督不了粮,大哥你另派贤能吧!”   “还犯着别扭呢?”海苍狼摇摇头,“也罢,只要你今天跟我说一声,往后再也不想领军上阵,我就准了你的病假。”   “大哥!”海青狼气鼓鼓地把手里的小铲往地下一扔,“你也知道我想领军上阵,为什么回回都派我这种差使?海昇那小子为什么回回都有硬仗打?我青狼营的弟兄们都憋多久了?好不容易盼到要用兵了,你还是让我督运粮草!知道外头都怎么说我这个二皇子?怎么说我这个拭剑王?”   海苍狼俊美的脸上闪过一丝黯色,他沉声说道:“原本这次,我是想让你上阵历练一番,是父皇把你的功劳拦下来的。”   “我找父皇说理去!”海青狼哇哇大叫,海苍狼伸臂拦住冲动的他:“我问过父皇了。他说……这是他答应母后的,母后临终前说过,我已经身处险地,无论如何也要保你一生周全。青狼,好好听父皇的话,别犯浑,收拾收拾这就跟我回京城去。”   海青狼心犹不甘,但在大哥深深的注视下,还是颓然一声长叹,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回卧房里。   星靥跟着海青狼走回去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身后那两道灼热的视线。这个海苍狼,这个征南王,这个手里有那块丝帕的人,这个长相与元膺一般无二的人……   这一切,又是怎么回事?   海青狼坐在炕边垂头生着闷气,星靥想了想,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抬头看向他:“征南王爷说出兵……你要去打仗了?”   “我没仗可打!”海青狼没好气地说道,“这辈子我都要缩在父兄身后,做个永远出不了头的帮闲王爷了!”   星靥不太懂这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海青狼看着她姣美的面庞,突然心中一动,握住星靥的手,沉声说道:“小酒窝,我知道你是骗我的。你告诉我《握奇经》,我就告诉你尉元膺的消息,怎么样?”   伤离意绪,事与孤鸿去   第十六章   那一年她刚七岁,莫名地就离开了流放的栖云岛,莫名地就成了皇后,莫名地又成了太后。困居深宫,所有的人都看着她,不让她离开玉台宫一步,只有夜半无人的时候,才能偷偷溜到灵掖湖边坐一会儿,想思念想倾诉,不知道该思念谁,又该向谁倾诉。   三月春柳竞发,玉台宫前灵掖湖上的风里满是轻扬柳絮,一蓬蓬一团团,飘拂在她的膝前。从柳荫里走出来的修长少年垂手而立,站在月光正好能侧照着他面颊的地方,低头对她柔声笑语:“月色这样好,你怎么哭了。”   月色这样好,就不应该哭么?这月色再好,也不属于她。属于她的只有玉台宫那块巴掌大小的地方和宫墙里巴掌大小的天空,她每天象是坐在井底,呆呆望着头顶上永远触摸不到的自由。   她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能呆呆地继续哭着,看着他蹲下身,用手指勾去她腮边的泪水。月光下他的脸颊是那么俊美,美得让星靥觉得自己这是在做梦,一场美梦。   元膺的消息?   星靥定定地看着海青狼,突然有点害怕从他嘴里听到这几个字。元膺元膺……如果有可能,星靥但愿从来没有遇到过那个陪伴她渡过了四年寂寂深宫生活的少年,这样她就可以坦然地面对海青狼,面对这个把她从星宿海雪原上拯救出来的北遥男人。   在海青狼的视线里垂下头,星靥笑笑,笑声很低:“我说过,《握奇经》我确实只知道那么多,为什么不相信我?”   海青狼皱皱眉:“那么你告诉我,有谁知道完整的《握奇经》?”   星靥摇摇头:“我记不得是在什么地方听到的那一小段,也不记得有谁知道完整的,也许是很小的时候听我们星家人说的吧,不过现在他们都死了。”   海青狼五指用力,握得星靥有点疼:“你既然知道我们北遥人一直在找《握奇经》,应该也知道它对于北遥的意义。小酒窝,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也不是在吓你,私自隐瞒你知道《握奇经》的事,我已经犯了死罪,你最好老老实实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星靥看着海青狼凝重的脸,迟疑着轻声说道:“死,死罪?”   “父皇的三弟,我的三皇叔,就是因为殆误战报错失了一次找到《握奇经》的机会,被夺爵后赐死。你说我这个是不是死罪?”   星靥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嘴唇哆嗦着说道:“我,我,我确实只知道那么多,不过……”   海青狼眉梢一挑:“不过什么?”   星靥顿了很久,说话的声音更低:“没什么!”   “说实话!”   “真的没什么……”   “小酒窝,我现在宠你,不代表你就可以忘了自己的身份!”海青狼沉下声音,眼神也变得凌厉了些。   星靥深深吸一口气,看着海青狼的眼睛说道:“你先告诉我尉元膺的消息。”   海青狼脸上窜过一丝怒意,笑了笑,说道:“尉元膺现在正纠集一帮燕朝的散兵游勇在西南大山里占山为王,朝廷这次出兵就是前去清剿,估计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看到他的人头高挂在太冲城头了。”   星靥脸色白得象纸:“西南大山里……”   “我知道的都说了,现在该你告诉我《握奇经》到底在哪里?”   星靥愣怔地垂着头,半晌轻声说道:“有个人,也许知道《握奇经》的下落……”   “谁?”   星靥沉默得太久,让海青狼完全失去了耐性,他捏住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语气森严无比:“说,到底是谁!”   星靥有些痛悔又有些无奈,咬咬牙,说出了三个字:“缪太后……”   “她?”海青狼深深皱起浓眉,“怎么会是她?”   “具体缘由我不清楚,不过……我在皇宫里的时候,曾经有一次无意中听见缪太后和小婶婶的对话,缪太后用我的性命威胁小婶婶,让她不要乱说话,小婶婶当时说了一句,就算你知道了收藏《握奇经》的地方,也没办法单凭一已之力拿到它,更别说是把它带出宫去。”   海青狼霍然站起:“你是说,《握奇经》现在就在宫里?”   海苍狼前脚刚回到王府,后脚就有人来报,拭剑王海青狼求见。海青狼一头一脸的雪,冲进书房里对着征南王府的下人一通指手划脚:“下去,全下去!”   海苍狼理着刚换上衣服的袖子,淡淡地瞥他一眼:“又跑到我这里来撒野?”   海青狼等所有人都离开之后,才把从星靥那里听来的事情说了出来,果然海苍狼一听见《握奇经》这三个字就从椅子里站了起来,看着弟弟,半天说不出话来:“你是说,这些是星太后告诉你的?”   海青狼点头:“大哥,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具体的情形星靥也说不太清,只知道《握奇经》被藏在宫中某一处,战火之中被损毁了也说不定。还有那个缪氏,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出对付她的法子。”   海苍狼慢慢地坐回椅子里,审视地看了弟弟一眼,低声说道:“你就这么相信她说的话?”   海青狼挑眉:“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海苍狼笑着耸耸肩:“她毕竟是前朝余孽,你就没有想过他这是在骗你?”   海青狼想了想,摇摇头:“应该不会,这些不是她主动告诉我的,是我逼出来的。”   海苍狼笑意加深:“逼出来的话就更不可信了。”   “用别人逼她也许不可信,用这个人逼她,她应该不会说假话。”   海苍狼心中一动:“哦?什么人有这么大的作用?”   海青狼自嘲地笑笑:“前朝皇子,我们这次出兵围剿的对象,尉元膺。”   海苍狼的牙关死死地咬在了一起,他十分不自然地弯了弯唇角:“有趣,呵呵,怎么会是……尉元膺?”   尽管心里十分不情愿,几天以后,海青狼还是听了哥哥的劝,领着星靥进宫向姨妈舒贵妃辞行之后,这就准备出京前往关云山将军帐下听令,随大军进发西南清剿尉元膺。   舒贵妃的椒兰宫里正好坐满了闲来无事的后宫妃嫔们,一帮女人聊着聊着,话题就集中在了唯一缺席的缪妃身上,这种变节再嫁的女人狐媚祸主,偏偏又生得美若天仙,深得皇上宠爱,不免也就成了后宫的公敌。只是这两天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突然生起了病,病势汹汹,已经卧床不起了。这真是大快人心啊!   舒贵妃听着这些人的议论,始终微笑着不作置评,只是在宫女前来禀报说拭剑王爷已经进宫了之后,她才淡淡地让这些女人离开。   海青狼一进宫就被御书房的人拦住,不知道父皇找他是不是又要挨骂。星靥没名没份没品没级,她一个人到椒兰宫去又怕尴尬,海青狼就让下人领着她还到祥景宫去呆一会儿,等他完事了过去接着一起去见舒贵妃。   星靥走在后宫里,正好和刚从椒兰宫离开的女人们擦肩而过。她和缪妃身份类似,周围看着她的视线里各种情绪都有,好奇、鄙夷、痛恨。她视若无睹地垂着头,不语不停,周围的女人里有心中不忿想说她几句的,但一想到海青狼的蛮野性子,也都闭紧了嘴,不敢吱声。   星靥加快脚步,象是急于逃离这些女人似地,疾步赶到祥景宫,跨进熟悉的宫门,她这才长出一口气,对身后跟着的人说了一句你们在这儿等着吧,便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走进那间仍然空着的东厢房,星靥回头四下里望一望,小心地关紧房门,插上了门闩。   星氏一族统军多年,族内情报传递的方法自成体系,其中最为浅显的一种方法就是取五棓子、蓖麻子、杜仲末以及白矾少许研细,再加入部分黄丹,浸水后以笔蘸之书于白纸或白壁上,等水干透,全然看不见字迹。再拿青矾水往白纸或白壁上一喷,字迹立现,再干时,踪迹全部消失,这样即使来不及销毁信件,也可以达到保密的目的。   星靥从拭剑王府里出来的时候身上就带了一块浸过青矾的丝帕,刚才在来的路上抓了一把雪团在手心里,用雪水浸透丝帕,往东厢房门后头角落里的一块墙壁上轻轻按去,立刻有几行小字显现出来。她飞快地看了看,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两只手也死死掐紧,双腿无力,扶着墙壁慢慢地蹲了下来,喘了好一会儿气,才有重新站起来的力气。   星靥靠着墙壁站着,用手往墙上扇风,好让字迹快一点干。泪水就在她的眼眶里打着转,她不敢哭,生怕哭红了眼睛让海青狼发现。   门框上响起的敲击声让星靥吓了一大跳,没想到海青狼这么快就来了,她慌张地看过去,墙上的字迹还有些没干,可是第二次敲击声再次响起,星靥定定神,伸手拉开门闩,打开房门,站在门口肃然看着她的,却是海苍狼。   鼓催歌送,芳酒无人共   第十七章   星靥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用手掩住了差点儿逸出口外的尖叫。海苍狼站在门槛以外静静地看着她,良久良久,沉声说道:“你不该把《握奇经》的事告诉青狼,更不该告诉他缪妃也知道,他生性鲁直,你这样会害了他。”星靥一动不动地站着,海苍狼象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声音放得轻柔了些:“也会害了你自己。”   海苍狼的相貌比弟弟秀美了很多,身形虽然也很高,但看起来没那么魁伟,显得瘦削了些,但是星靥曾经被他的双臂拥抱过,知道那副身躯里蕴含的力量有多大。夹着雪花的风吹在廊上,越过海苍狼的肩头落在了星靥的发间,他背光站着,看着她清瘦的脸颊,想也没想就抬起手来,帮她拂去了发丝里的雪花。   站在昔日的玉台宫中,吹着透骨凉的北风,星靥觉得自己又开始有错觉。又也许不是错觉。这张脸,这个人,这双眼神。海苍狼手指在她发丝间拨弄,温热的手心就在她腮边,这种蛊惑她无力抗拒。   “元膺……”   这声呼唤之后,海苍狼的手顿了一顿。   “元膺……是不是……就是你?”这句话不知道该怎么问,尉元膺和海苍狼,明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可他们偏偏又象是同一个人。   太荒谬了!星靥咬着嘴唇,既无奈又期盼地看着海苍狼。他的手指在她右边的耳垂上停住,看了看上头悬着的一只小耳环,弯起唇角笑了一笑。   星靥自幼家破人亡,流放到栖云岛之后吃饭穿衣都很困难,谁也没有多余的心思考虑装扮自己。直到接到圣旨要上京当太子妃了,小婶婶看着钦差送来的一大堆首饰,这才醒悟过来,要给星靥扎个耳洞。先用两粒绿豆一前一后把耳垂搓得薄薄的,再用烧得很烫的针扎。星靥怕疼,小婶婶下手的时候哭着喊着躲,两只耳洞都扎歪了,右耳的高左耳的低,戴什么样的耳环都觉得长度差了一截,元膺最爱拿这个取笑她。   她屏住呼吸等待着,海苍狼却只是笑笑,便垂下了手:“尉元膺乃是国之逆贼,星太后怎么将我误认成了他?我和他,长得很象么?”   星靥无言以答,只有看着他。海苍狼意味深长地与她对视,缓缓说道:“安份守已些,若是被我知道你心里在动什么别的念头,我不会放过你。”   他说完,微笑地转身离去,星靥重重地喘息着追出去两步:“我知道你就是元膺!你骗不了我!”   海苍狼的脚步停住,星靥象是找到了一线希望,又向他走近一步:“世上不可能有这么相象的两个人……你就是元膺,对不对……对不对?”   海苍狼慢慢地转过身,眼光里多出了些让星靥害怕的光芒:“青狼好不容易找到个顺心的女人,我原本不想对你怎么样。”   星靥眉梢眼角里全是眷恋,她的喘息声里也带了些泣意:“趁的是你对不对?我知道,我知道……”   海苍狼咬咬牙,摇着头说道:“你既然这么执迷不悟,也就休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星靥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欺身而上的海苍狼用力拥进了怀中,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潮水般奔涌拍打,让她神思恍惚得几乎忘了自己是谁。   海苍狼丝毫不吝惜自己的力气,抱住星靥狠狠抵在了墙上,把星靥挤压在他修长有力的身体与墙壁之间,带着怒意的嘴唇准确地吻住了她的惊呼声,辗转碾压,笨拙地吮吻着啮咬着,两只手也放肆地游走在星靥的身体上,粗鲁不堪地在她胸前与两腿间揉捏。   星靥疼得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她近在咫尺地看着海苍狼双眼里明显的痛苦与不舍,呜咽着想要摆脱他的困缚。可是这个男人太有力太强悍,无论星靥怎么努力,都没办法得到一丝一毫的自由。   他的舌尖甜美至极,清冽得象是栖云岛上一种用水果酿的清酒,星靥被迫张开嘴,灌进他汹涌的激情。她的眼神有些迷乱,心智也有些迷乱,不知道海苍狼这是怎么回事。   重拳击打在人体上会发出沉闷且巨大的响声,海苍狼被突然出现的一只大手扳住肩头从星靥身上拉开,被人一拳打得仰面飞了出去,当当当连退数步跌坐在地下,一手撑地,一手手背轻按嘴角,眼前一阵发黑,嘴里满是腥意。   海青狼把星靥抱进怀里,怒不可遏地用手指着坐在地下的海苍狼:“大哥,你在干什么!”   跟着拭剑王爷的下人们吓得脸都绿了,这哥俩从小感情好得不得了,怎么今天为了一个女人打起来了!可海青狼发怒的时候没人敢上一劝,有机灵的赶紧跑出去喊人去了。   海苍狼什么也不说,慢慢地从地下爬起来,中拳的左边脸颊上明显地隆起,唇角还有一丝血迹。他看了星靥一眼,推开双眼冒火的海青狼,自顾自向楼梯走去。走出三五步,征南王海苍狼站住,半侧着脸回头对海青狼说道:“我这是为你好,你别怨我。”   这话说得突兀又奇怪,海青狼立刻回过神来,大吼一声:“大哥!”   海苍狼笑笑,走下楼去。星靥的嘴唇被海苍狼吻得生疼,唇舌上还满上他留下的味道。她倚在海青狼的怀抱里,也明白了过来。原来对他来说是这么轻松的一件事,一个吻,就足以除掉她,消除弟弟身边的隐患。   海枭獍只有两个儿子,做为一名帝王,他是决然不能容忍兄弟阋墙。海苍狼为了个女人捱了海青狼一拳,星靥就必死无疑,这远比他自己动手杀了星靥还要保险,还要万无一失。   海青狼脸色有点变,拉着星靥大步向楼下走去,脚步越走越快,星靥要小跑着才能跟着他。   祥景宫在皇宫深处,走到灵掖湖边的时候,几名太监闪身出现在了青石甬道上。海青狼脚一下顿,下意识站在星靥面前,将她护在自己的身后。这几名太监都是北遥国君海枭獍身边的人,为首一名是侍候了多年的老仆,他躬着身子,嗓音尖细却不怎么讨人厌地微笑道道:“启禀拭剑王爷,皇上有旨,请您速往御书房一趟。”   海青狼脸涨得通红,咬牙道:“我刚才从御书房出来,父皇怎么又找我?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老太监呵呵地笑了:“王爷真会说笑,皇上与您相商的都是军国大事,老奴怎么有资格过问。皇上宣得急,还请王爷快些前往吧。”   海青狼的手里全是汗水,手心却冰凉。星靥看着他英俊的侧脸,柔声说道:“你快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星靥!”海青狼拧眉低吼,星靥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微笑着朝他摇了摇头:“你去吧,我没事的。”   海青狼无计可施,久久地看着她,咬牙说道:“我不去!”   星靥急道:“你别发疯了!皇上宣召怎么能不去!”   他安然地一笑:“看来只好故技重施了!”,他说着转过脸去,对那名老太监说道:“‘合而为一,平川如城。散而为八,逐地之形。’你去把这句话告诉父皇,就说这是星氏说的,儿臣和星氏在这里恭候父皇的旨意!”   ******二更的分割线******   星靥被送进了椒兰宫,交给舒贵妃看管,而海青狼被他那个易怒暴躁的老爹派人五花大绑捆去了御书房。星靥一步三回头,看着海青狼倔犟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忍了半天的泪水才缓缓滴落。   舒贵妃当然知道了一切,不过对星靥没有流露出一丝不满的意思,反倒是比上一次更加温柔体贴地对待她,派人立刻收拾屋子,还找了几件新衣服给星靥换上。   星靥的心思全都在被捆走的海青狼身上,在温暖如春的椒兰宫里坐立不安,舒贵妃虽然也焦急,不过海青狼从小顽劣,长到现在也不知道被海枭獍教训过多少次,所以她不象星靥那么担心,拉她坐在身边,柔声笑道:“一顿打肯定跑不掉了,不过青哥儿皮实,扛得住打,你别太担心了。”   星靥握住舒贵妃的手:“王爷上次在云州受的伤还没有好,马上又要出征,万一打狠了……”   “打狠了也只好怪他自己,谁叫他不懂事,成天惹皇上生气!”   “娘娘去劝劝皇上吧!”   舒贵妃苦笑:“我去一点用也没有,皇上本来就不是人能听劝的人,以前青哥儿挨打的时候我去劝过,结果只有打得更凶!你放心吧,给皇上打一顿出出气,过两天也就好了。”   星靥擦擦眼泪,点点头,如坐针毡地等着海青狼的消息。过不了多一会儿椒兰宫的太监飞奔回来送信,拭剑王对皇上言语多有顶撞,皇上大怒,抓起砚台当头砸过去,右边额角上砸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血和满满一砚朱砂墨流得一脑袋都是,看起来煞是吓人。   “那王爷现在呢?”   “王爷在御书房外头雪地里跪着,正……皇上让打……”   舒贵妃用力拍拍炕沿,手上的镯子一阵脆响:“这回又打多少鞭子?”   小太监用力咽一口唾沫:“不是鞭子,脱膊了杖脊!皇上说了……打死为止……”   舒贵妃霍然站起:“那苍哥儿呢,他就看着青哥儿被打?”   “征南王爷和拭剑王爷一起挨着打呢,皇上还说让这就准备两口棺材去,要么盛两位王爷,要么就盛执刑的两名侍卫……”   舒贵妃一听这话,知道这回皇上动了真气,急得立刻就小跑着往外头走,在屋门处拦住星靥,慌里慌张地说道:“你千万可不能去,你去了他们就真的没活路了!”   星靥怔然,泪水挡住视线,颓然地长叹一声,点点头。   海苍狼和海青狼兄弟俩都是被抬出御书房的。舒贵妃抬出已故的舒皇后来,闯进御书房扑到兄弟俩身上拦住刑杖,姐姐啊你怎么死得那么早,留下两个小冤家我没教导好,死后怎么有脸去见你,好一通痛哭,上气不接下气地晕过去两回,这才哭回了他们的小命。   星靥不能出椒兰宫,一直坐在屋里等拭剑王府里的人来送信,舒贵妃顾了这个又得顾那个,两处府第里太医的诊视情况、药方、身边照顾的人、饮食调理避忌都要操心,空闲下来一想起这哥俩被打的惨状就哭天抺泪,傍晚时分心悸的老毛病犯了,躺在床上不能动。   星靥就坐着,听着两边王府里几乎相同进度的奏报。回到府里了,太医来了,请过脉了,方子开了,药敷上了,王爷好些了,王爷喝完药后睡着了。   舒贵妃给星靥安排的住处位于椒兰宫东南角最暖和的厢房里,贵妃身体有恙,她也就早早回房,坐在灯下沉默不语地想心思。也不知到了几更天,椒兰宫的宫女敲开她的房门,递进来一只不大的盒子,笑着告诉星靥,拭剑王爷一醒过来,头一句话就是问她的情况,知道她现在安然无恙后,叫人送了这个过来,说一定要亲手交给她。   星靥接过这只盒子,扭开绊锁打开盒盖,里头放着的却是一穗已经很旧很旧的红缨。星靥认得,这是从她父亲、星渊将军戴过的头盔上摘下来的。   椒兰宫的两名宫女互相对视一眼,不知道这位引得两位皇子大打出手的前朝星太后,怎么会在看到锦盒里的东西以后哭到泪如雨下。   试问前路,风细漫吹衣   第十七章   两位皇子惊天一打,把前朝星太后的名声打得如日中天,正好舒贵妃病了,借探病为名前来窥视的人几乎要踩平了椒兰宫的门槛。星靥实在无奈,整天缩躲在自己的厢房里,一边担心海青狼,一边也在担心海苍狼,同时还要为自己担心,不知道那个以凶残为名的北遥国君海枭獍会不会拿自己开刀。   海家这兄弟俩到底还是北遥男人,打得那么狠,三天以后就能下床了,一起再跑到皇宫里来求见父皇想要请罪,海枭獍气还没消,不肯见这两个逆子,让他们在御书房外头跪了两个时辰,才让人把他们撵走。海青狼没能找到机会来见星靥一眼,也是不想在皇上的气头上给她惹麻烦,跪完了乖乖地回拭剑王府里头生闷气去了。   星靥提心吊胆了两天,看看好象也没什么动静,便放下心来,向椒兰宫的宫女要了针线丝帛,整天坐在窗下绣花。这是她让自己心情宁静的方法,一针针一线线,有多么苦闷犹疑彷徨也都消磨光了,剩下只有从没动摇过的坚定。   舒贵妃这回心悸发作得十分厉害,好几天都没下床,可是海枭獍一次也没有到椒兰宫来探望过她,星靥听见宫女们私下里议论,说皇上没日没夜地忙于朝政,难得空闲下来就宣召缪妃过去陪一会儿,听她唱几支南方小曲儿,或者跳一段莲叶舞。   星靥还是皇后的时候就听说过缪太后工于歌舞,燕宫中所有的舞没有她不会跳的,莲叶舞是她最拿手的一段。星靥和元膺在宫里偷跑乱逛的时候曾经跑到过宫中舞女们练舞的教习馆外头偷窥过,就是在那里看到的振铎舞,也是在那里头一回看到缪太后的舞姿。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跳莲叶舞的时候穿上淡绿色的裙子,裙摆非常大,转动之间圆旋如盘,踩在水绿色织锦的地毯上,象极了水面上升起的一朵莲叶。舞蹈时的缪太后美得不象尘世间的凡人,所以海枭獍才会这么宠爱她,这个世上的男人,有几个能抗拒得了她那样美丽的女人?所以星靥才会出现在这里,因为她长得和她的艳冠京城的母亲一样美丽……   星靥的手一抖,针尖扎破了指头,疼得她丢下竹绷,把指尖吮在嘴里,莫名其妙地一阵慌乱。海青狼让人送来的锦盒就放在手边,盒盖打开着,里头的那穗红缨虽然陈旧,看起来却是鲜红似血。   屋门口挂的厚厚棉帘被掀开,舒贵妃身边贴身的大宫女吟秋笑咪咪地探头进来,对星靥说道:“星姑娘快来,贵妃喊你呢!”   星靥身份太尴尬,不过因为海青狼看上了她,总不能再叫她太后,椒兰宫里的宫女都称呼她星姑娘,这让星靥听起来舒服很多,也显得不那么刺耳。   放下手里的绣活走到舒贵妃的寝殿里,星靥很意外地看见了一群后宫嫔妃,里头居然也有自从贵妃病后头一回来探望的缪妃。缪妃穿着艳红色的宫装,发髻高峨珠光宝气,可这么一副贵气逼人的打扮穿在她身上,硬是被她脸上冷冽的神情给压了下去,怎么看都不显得俗气,反而很怪异得显出了一丝柔和。   缪妃朝星靥轻轻点了一下头算是打招呼,舒贵妃靠在榻边朝星靥朝手:“快来看看,这件东西是缪妃拿来的,我们都不识得,怎么也打不开,只好喊你来试试,呵呵。”   星靥看向榻边几上,那上头的托盘里放着一只八角木盒,长宽高都有尺许,整只盒子全由阴檀木制成,盒身乌漆,闭合得非常紧密,表面上找不到开合的关节。木盒顶盖上刻有一幅八卦图样,内中嵌了几只同心圆环,环上刻度细密,看样子可以转动,不知道是作什么用处的。   星靥一看,笑道:“这是一只十二时盘。”   “十二时盘?”   星靥走到木盒边,低头看看上头的圆环,问清了现在的时辰,向着不同的方向拨动了几圈,不知又往哪里按动了一下机簧,咯啦一声响,木盒的盒盖向上抬起有一寸多,缓缓开始转动,并且发出轻柔声响。盒盖当中裂开几道直缝,将盒盖分成了整齐的十二片,当中有一片翻转着竖了起来,转动之间,所有人都看清了上头雕着的一只龙纹。   “十二时盘是计算时辰用的,设好时间调好机簧,不同的时辰就有不同的纹牌竖起。现在是辰时,竖起来的就是龙纹。巳时是蛇纹,午时是马,未时是羊。每个时辰报时鸣钟。”   舒贵妃大喜,盯着这只十二时盘看了好半天,越看越看,说着说着,盘中又发出格啷脆响,龙纹牌缓缓落下,旁边另外一块阴檀木牌竖起,上头刻的正是一条盘踞吐信的长蛇,转动时发出的轻柔乐声也有了一点变化。星靥对着惊喜的舒贵妃解释道:“每个时辰乐声也会变,六律六吕分应不同的时辰,刚才的辰时是……姑洗,现在巳时就转成仲吕了。”   “真是件稀奇玩艺!”舒贵妃摇头赞叹,对缪妃说道,“如此就多谢你的好意了,我厚着脸皮收下了!”   缪妃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这是皇上前些日子赐的,贵妃娘娘病中寂闷,正好把玩着打发打发时间。”   这句话一说,舒贵妃满心的欢喜一下子烟销云散,再看这只珍贵的十二时盘也怎么看怎么碍眼,她淡淡地嗯了一声,一边立刻有别的嫔妃把话题岔开。星靥坐在舒贵妃身边,时不时偷眼看向缪妃,极偶尔视线相遇,那双精心描画的美目中意蕴深沉。   星靥的心跳得快了些,她状似无意地仍旧打量着这只十二时盘,爱惜地用手拂了拂光洁的阴檀木盒身,喜爱的神情全落进了舒贵妃眼里。舒贵妃瞥了缪妃一眼,对星靥笑道:“喜欢吗?”   星靥脸上的笑容里还带着一丝孩子气,她轻轻点点头,舒贵妃呵呵低笑:“喜欢就赏给你了,再怎么说也是前朝旧物,回到你手上,也算是物归原主吧。”   一边有心智迟钝的嫔妃发出低笑,星靥却知道这话是说给缪妃听,她暗暗在心里吁了一口气,站起来躬身喜道:“星靥谢谢贵妃的赏赐!”   海枭獍铁腕治国,对自己的儿子也很铁腕,海青狼伤势未愈,大军出发的前两天,他披挂整齐离京奔赴大营。   一大早宫门刚开,星靥就在椒兰宫人的护送下出皇宫东门,一路驾车疾行,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太冲南门外的南十里亭。   一路快要颠出嗓子眼的心,在看到亭前那个高大身影后又落回了胸腔里。星靥从马车上下来,快步走向海青狼,几步以后就被迎上来的他抱进了怀里。两边跟着的人都掩唇而笑,拭剑王爷把眼一瞪,笑声立止。   他拉着星靥转身走进十里亭边覆着白雪的翠柏林中,掩身在一处浓密树丛间,捧起她的脸皱眉凝视:“瘦了!”   星靥想哭,又想笑:“瘦了穿衣服好看!”   海青狼狼眼一瞪:“穿衣服好看,脱了衣服不好看!”   星靥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被他一句话说了回去,嗔怪地笑开了花,海青狼吻住那朵花上柔嫩的唇瓣,一边吻一边狠声说道:“不准再瘦了,再瘦我就喜新厌旧,到时候你哭都没地方哭!”   星靥抚着他曲线坚硬的脸,掌下新刮的胡茬又硬又剌,搔着手心。海青狼右边额角上结了痂的伤口看起来很吓人,长长的,一直伸进浓密头发里。他握住星靥停留在伤口上的手,自嘲地笑道:“太医说这儿要留道疤了,不过有疤也好,他日我在战场上若是战死了,有疤好认尸……”   星靥一把掩住海青狼的嘴,另一只手狠狠在他胸口打了几下:“叫你胡说!”   海青狼装腔作势弯下腰去咳嗽,吓得她又松开手,扶着他连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打着哪儿了?疼不疼?哪儿疼?”   海青狼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坚硬如铁的小腹下头,嘿嘿笑着低声说道:“这儿疼?帮我揉揉,小酒窝……”   星靥急向翠柏林外看一眼,慌着抽手:“别别……有人看见……”   “没人敢看!”海青狼固执地不让她离开,坏笑道:“想死我了,你想不想?”他按着她的手一阵用力地撸动,喘息声明显变粗了很多,咬着星靥的耳朵说了一句粗话:“他娘的真舒坦……小酒窝你等着,回来以后你三天之内要是能下床我就跟你姓!”   星靥的心旌也有些不定,海青狼是个中老手,早知道知道了哪些地方最能让她情动,便在那里流连索取。两个人厮磨了好一阵子他才依依不舍地长叹一声,重新拥抱住她:“我该走了!”   星靥低声地笑:“多保重!”   海青狼顿了顿,柔声说道:“我会想你的……你会不会想我?”   时光如过翼,一去无痕迹,翩翩翻飞着消失的有很多很多,或许不包括此刻这双有力的臂膀,和她耳畔那个胸膛里跳动的心音。星靥埋首于海青狼的胸怀里,闻着他身上的气息,泪水全数渗进了他厚厚的征衣里。   星靥用力点了点头,说不出一个字来。海青狼心中大喜,又有点羞于这样汹涌的喜悦,抱紧她,长叹着,喉间用力吞咽:“小酒窝……”   几许幽情,歌罢月侵廊   第十八章   星靥现在体会到母亲当年写那首诗送给父亲的心情了,独坐深闺,等待着沙场厮杀的良人归来,这当中的焦虑与恐惧,不身历其境的人无法体会。每个梦里都是横飞的血肉,董国舅那只被海青狼一刀劈下来的人头在地下不停地滚来滚去,上面两只圆睁的怒眼,一直都盯在星靥的身上。喷出来的血冒着热气,扑在洁白雪地上,有血迹的地方都融陷下去,发出嗞嗞嗞的响声。海青狼手握着滴血钢刀站在鲜红的血海里看着她,唇角抿起,象在微笑。   别怕,小酒窝。   他一遍又一遍不停地说着,别怕,别怕,小酒窝……   她每天都关着门做针线,费尽心思仔仔细细绣了一幅春柳图,又问舒贵妃讨了一本《经伏波神祠诗》字帖,每个字或整或零拼地凑出来,按照图样把母亲的那四句诗绣在绣布上,椒兰宫里的宫都惊叹于星靥的好手艺,每天都有人来跟她讨教。   只是舒贵妃一天比一天病得重了,海枭獍过来看望过她一次,星靥躲在屋子里,竖起耳朵来听着外头的动静,到底也没能鼓足勇气从窗缝里看一眼这位闻名已久的皇上到底长什么样。   皇上来坐了有小半个时辰之后,舒贵妃的精神头好了很多,不过当天晚上病势又起,太医急匆匆赶到的时候,人已经厥过去了,在床上一直抽搐,把宫女们吓得大哭,忙忙乱乱地抢救一通,好不容易才救回来。   星靥有些慌神,一直跟在宫女们身边,看到舒贵妃脱离危险后一口气没上来,也昏倒了。   忙完贵妃又来忙拭剑王爷的心上人,一诊脉之下,数名太医面沉如水,交替着诊了半天,又围在一起低声商议着,说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舒贵妃先前病重之时他们就怀疑有人投毒,现在这位星太后的脉象与舒贵妃一般无二,也是中了毒的症候。果然星靥到了下半夜就开始出现和舒贵妃一样的症状,抽搐,呼吸困难,头痛欲裂。这种症候,分明就是中了马前子的毒,只是毒性比较轻微,还不至人死地。   皇宫中最忌讳的一是魇魅之术,第二就是投毒。皇上海枭獍知道之后大发雷霆,下旨彻查,当时就把御膳房和椒兰宫小厨房里的人全都抓了起来细细审问,当然问不出个名堂来。根据太医的诊断,舒贵妃和星靥所中的马前子毒不象是口服的,不然早就一命呜呼了。   不是口服,那又是怎么中的毒呢?   椒兰宫服侍舒贵妃的宫女突然想起来缪妃送来的那只十二时盘,当时打开它的时候,木盒就在舒贵妃身边,之后又一直摆放在星靥的卧房里,星靥这些天来足不出户,整天与这只木盒为伴。   太医们围着十二时盘一查一看,果然这只木盒被人做过手脚,盒内壁里的部分阴檀木锯挖下来,填塞了大量干燥的马前子果实切片进去,寻常人偶尔闻到它们散发出来的气味影响不大,但是对于已经犯了心疾的舒贵妃,它就成了雪上加的霜,火上添的油。星靥平白被赏了这只十二时盘,整天门窗紧闭着坐在旁边,再加上她体质虚弱,所以也就中了毒。   这一切纷乱都发生在星靥昏迷的过程中,她躺在舒贵妃寝殿旁的侧殿里,四周是暖哄哄的药香,还有轻轻脚步走来走去的声音。烛光太明亮,她抬手挡在眼前,立刻就有人吹熄了几盏,屋里顿时昏暗了下来,象是太阳突然落山,天黑了。   天黑了……   星宿海的天总是黑得那么早,星靥和小婶婶早早地就钻进被窝里,睡不着,背靠着背聊天,说过去的事,或者你一首我一首地唱歌。小婶婶大家闺秀,唱的都是诗啊词啊的,那么好听、那么温柔,星靥会的诗词不多,却有一肚子在栖云岛学的歌。   晚风轻轻吹,月光如流水,伴着明月清风,木呷想阿妹。   晚风轻轻吹,月光如流水,我问明月清风,真心托付谁?   好听吗小婶婶?我唱的歌最好听吧!星靥洋洋得意地笑,笑声里翻个身,伸出胳臂握住床边那个人的手,硬硬的、热热的,五根手指那么修长,上头还有厚厚的茧。   是海青狼?   星靥想坐起来,身子又酸又软又疼,怎么也使不出劲。可他就傻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星靥朝他伸出手去,娇嗔地唤:“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他平安无恙么?一定的一定的!星靥抓住他的衣袖:“怎么才回来?怎么这么久……”他还是一动不动,根本不象往常那样猴急无赖。难道受了伤?星靥拂开床边碍事的轻纱,抬起乌发蓬松的头:“抱着我,抱我起来……”   这回没有让她等太久,一双晶亮的眼睛朝她低了下来,象是星宿海天空里最灿烂的星星。星靥抬手环住他的颈项,被他轻柔地抱住,慢慢坐了起来。   睁大两只和头发一样乌黑的眼睛,星靥上上下下审视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孔。泪水里全是错碎的光影,他躲在光影背后,调皮地让她看不清。星靥用衣袖用力抺抺眼睛,可更多的泪水涌了出来,流在了她光洁苍白的脸颊上,粘住几绺乱发。   怀里的人向后动了一动,象是要走。星靥着急地环住他劲瘦腰身,哭着说道:“你别走……”她害怕再做一个血淋淋的梦,好不容易他回来了,就陪着她坐一个晚上吧,让她忘了那些可怕的胡思乱想,忘了死亡,忘了灵牌,忘了父母死时怀里那块染满鲜血的丝帕,忘了伤痕累累的那具铠甲。   “别走好吗……陪着我……”星靥往他的怀里钻了钻,拉起他僵硬的胳臂揽住自己,“我害怕,害怕……别让我一个人……”   耳边听见清清楚楚的一声吞咽,他喉节滑动的时候下巴也微微动了动,颌下的胡茬刮在她的发丝上,听在耳朵里就是凌乱的响。星靥笑笑,安静地伏在这具渐渐平静下来的胸膛上。   晚风轻轻吹,月光如流水,伴着明月清风,木呷想阿妹。   晚风轻轻吹,月光如流水,我问明月清风,真心托付谁?   我唱的好听么?   良久,一个低沉醇厚的声音轻轻响起。好听……   星靥微笑着,闭起了眼睛。好听我就再唱给你听,一直唱下去,把好听的歌都唱给你听……   星靥中的毒很轻,几副药喝下去就好了很多,到屋子外头透透气,坐在能晒到太阳的蜡梅花树旁,闻着花上馥郁的香气,星靥深深呼吸着,回味昨天晚上的那个梦。   都说梦是反的,她梦见海青狼回来了,难道意味着……   星靥咬住嘴唇,这种心事不好向外人吐露,当着舒贵妃的面更是只能报喜不能报忧。太医吩咐了不让她劳神费力,椒兰宫的宫女们也不让她再绣花了,闲得没事干,人就容易胡思乱想,星靥越想越害怕,站起来打算找舒贵妃的贴身宫女吟秋去问问。   吟秋年龄较大,为人也很沉稳,她应该懂得比较多吧!   掀开帘子刚走进屋里,里头凑在一起说话的三名宫女立刻停住了嘴,各自尴尬地看了星靥一眼,笑着散开。她们殊异于平时的眼神让星靥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等找到吟秋,却发现连她也笑得有些不自然。   吟秋敷衍地安慰了星靥几句,期期艾艾地提出说,太医要舒贵妃静养,为了贵妃娘娘的千金之体,想把星靥挪出椒兰宫去。贵妃心中虽然不舍,但也只好这样,并且已经禀报了皇上,打算这一两天,就让星靥还住回她的老地方,祥景宫。   吟秋不知道星靥是为了什么留在宫里,笑咪咪地说道:“反正也住不了多长时间,等拭剑王爷一回来,还不颠颠儿地把你接回去?依我说住到祥景宫去也好,那里清静,不象椒兰宫里是非这么多。”   星靥不明白为什么,但很聪明地没有细问,依言乖巧地收拾了自己的一点东西,辞别舒贵妃后,领着两名小宫女住进了祥景宫。只是舒贵妃临别时那句意味深长的笑语,让星靥摸不着头脑。舒贵妃说,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   星靥不再多想,住在这里让她更自在,还是二楼的那间房,摆放了几样简单的家俱,舒贵妃为了表达自己的歉意,送来了很多最精致的用具,别的妃嫔碍于舒贵妃和拭剑王爷的面子,也都厚薄不同的送来了礼物。   一边整理礼物一边和小宫女闲聊的时候星靥知道,缪妃前些日子不知为了什么被皇上狠狠冷落了一段时间,这两天突然又宠爱如常了,一连几天都召她侍寝,缪妃的麟趾宫里宫女太监走在路上鼻孔都朝着天。   星靥没怎么经历过这种后宫妃嫔间的争斗,也不想掺和进去,她没有拉小宫女的话茬,自顾自地坐在窗边亮堂的地方绣花。   一个月之后前方战报传来,平东王海昇率部大败逆寇尉元膺于益州牂牁郡,歼敌万余,取得大胜。   战报上只会提起前方做战的将士,再也不会提及督运粮草的海青狼,不过对于这些远征的人来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星靥放下心来,手扪在胸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风劲云浓,暮寒侵罗幕   第十八章   前方捷报频传,后方的气氛就松快了很多,连皇宫里也能感觉到胜利的喜悦,星靥在去椒兰宫探望舒贵妃的时候,见到了平东王爷海昇的母亲金王妃。   金王妃是高句丽人,年幼时便远赴北遥,嫁给了海昇的父亲,十五岁上便生了儿子,算起来,她现在不过也只是一名三十五岁的妇人,容貌依旧美艳,只是丈夫故去多年,儿子也远在云州,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留在京城里,整天茹素念佛闭门修行。海昇多次提出要接母亲到云州去同住,金王妃都婉言拒绝。一见面舒贵妃就劝她,这次海昇又立了大功,她就不要再单过了,到儿子身边去享享清福去吧。   金王妃笑着摇摇头,把话题转移到一边的星靥身上,笑道:“我听吟秋说,你绣花绣得极好,有没有什么好花样拿出来给我们开开眼界?”   星靥推辞了一番,让宫女回祥景宫把已经完成的春柳图取来,金王妃和舒贵妃一看两眼放光,上上下下看了好半天,金王妃拉住星靥的手不肯放了:“我不管,青哥儿再恼我也不管,我就赖定你了!”   原来金王妃新近参加了一项佛事,发愿要为观音菩萨绣一幅百莲幡,图样和百尺幡布已经都准备好,正在四处张罗着绣功好的人帮忙一起绣,看见星靥的手艺她当然不会放过,没费几句口舌就让星靥答应了帮忙绣上十幅。   十幅莲图答应起来简单,可当真绣起来也不轻松,星靥怕耽误人家的事,从早到晚没日没夜地拈针走线,两天下来两眼昏花肩颈疼痛,绣完一幅之后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窗扇,吹吹外头寒凉的湖风,精神一下子舒爽了很多。   今天天气晴好,傍晚时分火红的夕阳和晚霞照在灵掖湖上,彤涨连云焰拂空,映红了半边湖面。   还是那个熟悉的位置上,此刻又站着个熟悉的身影。远远地,他在那里已经不知站了多久,深深的衣袍,象是染透了远山的颜色。星靥若即若离地扒在窗边望了半天,咬咬牙,转过身走下二楼。   这次没有象上次那样一溜小跑过去,星靥的脚步变得很沉重,每走出去一步都很费劲,明明那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可她却也不再想知道最终的真相。海苍狼,尉元膺。无论她猜得对不对,现在都无法挽回,当初他离开皇宫的时候就已经背弃了对她的承诺。   枯瘦柳枝在风里拂动着,星靥站在湖边树下,看着眼前海苍狼负手而立的身影,坚定地说道:“今天你亲手杀了我也好,把我交给你的父皇去处置也好,我一定要知道答案。你到底是不是元膺?你和他……是怎么回事?”   海苍狼身上是深紫色的朝服,胸前绣着的银龙怒目厉吼,身躯弯卷着四爪长伸,盘在一团云纹上。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又何必呢,星靥,知道一切,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最起码我不会再做愚蠢的梦。”星靥回答得很平静,“我可以活得聪明些、明白些。而不是象现在这样心里还存着不可能实现的希望。”   海苍狼低笑:“人活着,要是连这些愚蠢的梦都没有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外头的世界血腥肮脏,与其面对残酷现实,不如就沉浸在梦境里吧,我更愿意让你留在那里。”   星靥摇摇头:“也许你更愿意的是让我留在欺骗与谎言里。征南王爷,今时不同往日,我连死了丈夫的太后也不是了,现在只不过是你弟弟身边没名没份的一个女人,你不用对我顾忌太多,告诉我真相,不会对你有任何损害。别再骗我,看在那四年的份上,告诉我,你就是元膺,告诉我!”   海苍狼深深吸入一口灵掖湖上的空气,仰起头,身体微向后弓,宽阔的胸膛打开,努力让这清冷干净的空气充满整个肺部:“那四年我已经忘了……真相,我也忘了……”   星靥闭起眼睛:“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海苍狼无奈地笑道:“是我,不是我,有区别吗?”   星靥心里百感交集,各种各样或新或旧或酸或苦的情绪交杂在一起,组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是为了《握奇经》?呵呵,我应该猜得到,尉元膺是炙手可热的皇子,而我只不过是关在深宫里惹人厌憎的太后,就是死了也不会有人为我流一滴眼泪,他怎么会那么好心地陪着我。原来是这样……”   “别这么说你自己,星靥。你不知道那个时候,你是多可爱的一个小姑娘!”   星靥大笑:“我不可爱,一点也不可爱,真的!我还以为你是真的尉元膺,见到他未婚妻子的时候我故意把水泼到她身上,扯乱她的头发,还踩她的脚。那个时候我多恨她啊!我对我自己痛恨的人一向都毫不留情!现在想想,那个女人真是替人无辜受过了,她真可怜。”   海苍狼久久地看着她:“星靥,你该恨的人是我,是我假冒尉元膺借机接近你,想从你身上套取《握奇经》的消息。我可以补偿你,你想要什么样的补偿都行,只是你一定要离开青狼,我对你不放心,我不能让你留在他身边。”   星靥垂头笑笑:“相信我,我并不是自愿要留在他身边的。”   “这就好!”海苍狼说道,“既然这样,我把你送走,心里也不会有太多愧疚了!”   海苍狼离开以后,星靥又在湖边站了很久,一直等到天边晚霞完全消散,夜空里出现了第一颗星星,她才长叹一声,转过身,准备返回现在的祥景宫,以前的玉台宫。   依稀想起很久以前背的一句诗,祥景照玉台,紫烟游凤阁。祥景宫门楣上的两个字,是海苍狼亲笔题写的。   祥景照玉台……   星靥笑出了声,抬手掩住嘴,耳朵里就听见了被湖风吹散的一阵铃声。   振铎舞以《道藏经》中北斗七星的星名为铃铎声的号令,贪狼向前,巨门向后,禄存向左,文曲向右,廉贞上跃,武曲下蹲,破军旋转。星靥偷偷学跳振铎舞的时候年纪小,舞步没有记全,只是把曲谱和振铎的铃谱背了下来,为了听到元膺的赞扬,一个人闲着没事干的时候在玉台宫里练得个滚瓜烂熟。   此刻听见这三长一短的铃声,星靥立刻下意识地向前快步行走,这正是振铎舞中‘贪狼向前’的讯号。   走了约有十多步,铃声再次轻轻地响起,文曲向右,禄存向左,再贪狼向前。拐了三四个弯,走出去一大截路,星靥并不意外地看见了等待着她的缪妃。   缪妃身边麟趾宫的宫女们都远远地跟着,缪妃娘娘一个人坐在一方石桌边,桌上铺了棋盘,她正埋首棋盘之上,自己和自己下着玩,一只手里玩耍似地握着只小金铃,状似无意般不时摇晃出声。   缪妃看见星靥,并没有站起来,只是放下手里的金铃,扬声问道:“为什么?”   星靥垂一垂头,嗫嚅着,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缪妃放下一枚白子,又用指尖将黑棋的棋罐推到对面:“来吧,陪我下一盘,老是一个人下,玩着真没劲!”   星靥依言走到桌边坐下,两个人分拣净棋盘上的棋子,你一子我一子地下起棋来。   星靥的棋是跟小婶婶学的,小婶婶就是个末流低手,她的棋力就更不用提了,还没怎么着呢,就被缪妃围了个水泄不通,棋面上白花花一片,没几处黑色。黑靥笑笑,投子认输:“我不会玩这个,下不过你。”   缪妃长叹一声:“原来你是这样的人,下不过了就认输?他们挑拣了这么久,怎么挑中了你。”   星靥脸上一阵发白:“太……太后……你……”   缪妃侧目看看远处恭立着的宫女们,把声音放低了一些:“玉台宫墙壁上留的字,你都看见了?”   星靥点头:“看见了。”   缪妃漂亮的眉梢立刻挑了起来:“那为什么不依言而行?怎么,你怕了么?”   “不是的!”星靥的声音有点高,她抿抿唇,低声道,“我没有怕……”   “没有怕,那为什么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   星靥看着缪妃脸上讥讽的笑,心中痛如刀绞:“我只是……我若依言而行,太后你……你就有危险了!”   缪妃笑得前仰后合:“就为了这么个理由?你可知道为了把那只十二时盘送进椒兰宫,有多少大燕义士牺牲了性命?而你在最后关头却步不前,你对得起这些忠魂烈士么?”   “太后!”星靥眼中有泪,“已经死了太多人了,你……当真就不能想个两全的法子,保住你的性命么?”   缪妃微笑地看向星靥,探手越过石桌,指尖抚上了星靥冰冷的脸颊:“傻孩子,你也知道已经死了太多人了,董国舅,你的小婶婶,那些星宿海里哀哀痛苦的大燕故人们,为了让你走出星宿海,走回太冲,走进皇宫,他们都可以视死如归,我又怎么会吝惜一条性命?”   星靥两只手死死抓住石桌边缘,双肩抖动着泪飞如雨,缪妃笑叹道:“不许哭,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在这里没有人会为你的眼泪心软。我活得已经够久了,死对于我来说不是件坏事,而你却要继续活下去,完成我们这些赴死者的心愿。”   星靥连连点头,泪水随着她的动作落在衣襟上。缪妃递过一块薰了香的丝帕:“也不知道你是有福还是无福,我用了五年都没办到的事,你居然都办到了。傻孩子,记住我的话,海家这些男人,你稍不留神就会爱上他们,海苍狼海青狼,还有海枭獍,你千万要记住自己是为什么而来,千万不要被他们迷惑。他们是北遥人,雪原上狼的后裔,除了吃人,他们没有别的擅长。”   星靥拭尽泪水,略有些不解地看向缪妃:“海枭獍?”   缪妃笑笑:“但愿我是多虑了。也罢,这是你的路,只能你自己一个人走,我的路已经到头了。这一次,你千万不要再手下留情,一定要置我于死地,才能让他们真正相信你。”   “太后……”   缪妃站起来,仪态万方地离开星靥,走出几步,回头笑道:“还有最后一句话,我死以后,你千万不要哭,我最讨厌看见女人的泪水。”   伤高怀远,无物似情浓   第二十一章   生死无量劫,本际不可知,为一众生故,尔数劫行道。   《观世音菩萨授记经》中有这样的谒语,菩萨也许真是勘破了世间万物,可尘世中的肉体凡胎,又要到哪去寻找这样的大智慧,面对着不可预知的际遇,面对着无法历渡的劫数,只能沉默地等待。   星靥用最快的速度绣完了金王妃托付的那十幅莲图,每副莲图都是一尺见方,姿态各异色彩纷呈,一张张铺开在桌几上,让金王妃看得眼睛都在发光:“这十幅莲图一拿出来,别的九十幅都该扔到灵掖湖里去了。”   “金王妃真会说笑!”星靥笑着用手掩住嘴,金王妃一下子就看见了她手指上几处明显的扎痕,哎哟了一声过来握住星靥的手,连声叹惜:“怎么……真是个傻孩子,我要的并不急,你不用赶得这么辛苦!”   星靥低一低头把手抽回来,小心地背到身后,低声地笑着说道:“我没有赶,也不辛苦……”   金王妃爱怜地把星靥的手拉出来,摩挲着一处处针痕,美目眨动之间带了些湿意,她低叹一声,抚摸着星靥瘦削的脸颊:“你的心思我明白……你在宫里放心地住着,贵妃娘娘是个善心人,她会看顾你的。青哥儿虽说鲁直了些,却是个长情的孩子,跟着他不会吃苦。”   星靥点点头,轻声说道:“我明白。”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金王妃让跟着进宫的人把十幅绣图收起来,拉着星靥走出祥景宫,到椒兰宫去找舒贵妃聊天。   走在灵掖湖边,远远就看见湖心一艘画舫,现在还在正月里,太冲城地处北方,遍地的积雪还没有融化,这么冷的天气里什么人有这样大的兴致坐船游湖?   金王妃看了一会儿,无语地微笑着继续前行,她身边一位贴身的婢女却撇撇嘴,嘀咕道:“张狂地也太没边儿了……”   “掌嘴!”金王妃扭过脸去厉声说道,“宫里都是贵人,也是你议论得起的么?”   婢女满脸通红地垂下头,金王妃有些恼怒地转过身,走出去好长一段才放慢了速度,重新微笑出声:“我从高句丽嫁到北遥的时候,年纪比你现在还小,那个时候一点也不懂事,吃了好多苦头,现在回头想想,孤单一人身处异国,真的是挺可怜的。”   星靥笑笑,眼睛有点红:“是啊。”   金王妃凑近来打量星靥,笑道:“真是个娇娇怯怯的美人儿,怪不得把青哥儿迷成那样。我有青哥儿的消息,你要不要听?”   星靥眉梢一动,眼角唇边立刻带上了喜意,金王妃看在眼里,笑得前仰后合:“就猜到你想知道!我昨天接到昇儿的家书,里头提到青哥儿,说二十天前他督运粮草时遇到敌军突袭……”   “什么!”星靥惊叫着,金王妃好笑地继续说道:“不过青哥儿有勇有谋,以少敌多,不仅保全粮草,还全歼敌军,立了大功!”   两人到椒兰宫的时候,舒贵妃也刚知道这个好消息,正坐在椅子上淌眼抺泪,一看到星靥顿时哭开了。想着亡故的姐姐,再想着海青狼临出征时被皇上打的惨样,继而再想起自己膝下无子,年老色衰再也不能得到皇上的宠爱,种种种种心绪全都涌上心头,舒贵妃哭得收煞不住,金王妃和星靥陪着掉了好多眼泪才算是把她劝住了。   既然聊到了军情,金王妃长叹一声摇头说道:“都说打仗是男人的事,其实他们浴血奋战,我们女人在家里也没有一天安生日子过。昇儿在前线,我的心哪天不是提在嗓子眼?才刚进宫来之前还听说,官军十八天前在西南庾岭中了敌军诡计,伤亡惨重,威德王爷家的三公子战死了,可怜邓王妃就这么一个嫡出的儿子……”   这种样子,金王妃和星靥没有久留,告辞之后星靥自己回祥景宫,离开椒兰宫后不久,后头一名小宫女追上来,把海青狼托舒贵妃转交的一封信送给了她。   星靥有心回宫再看,但是没走出几步,还是忍不住拆开信封,从里头把信纸抽出来,展开看时,海青狼刚硬的字体只在信上写了短短一行:乙辰日夜宿庾岭,这是山中佛桑花。   一朵已经蔫干压扁的嫣红色花朵从信中掉了出来,恰好一阵风过,将这朵佛桑花吹飞了出去,星靥急得拎着裙子就追上去,偏偏风象是在和她开心,每每在她快要捡到花的时候就鼓起腮帮子吹一下,把花再吹远一些。   星靥的顽性被勾了起来,她趁着风迈开步伐,裙角飞扬,发丝也飞扬,象是只三春的鸟儿乍迁芳树,在灵掖湖边的长堤上轻快地奔跑着。后头两名小宫女跑着跑着也跑上了劲,和星靥比着谁快似的,呵呵笑着跑着。   星靥不由得也嗔怪地笑出声来,那个海青狼,平时就是桀傲不逊的样子,写封信也和别人不一样,还寄了朵花来,偏偏又被风吹跑了,真是到哪儿都不让人安生!   风越来越大,佛桑花的两片花瓣被吹落,星靥心疼地四处找着,不由得慢了一些,稍不留神,嫣红色的花竟然被风吹得落进了灵掖湖里,远远地落在了水面的薄冰上。   这可怎么办?跳下去么?冰层太薄站不住脚,掉下去会冻死人的!用棍子捞又嫌太远!   星靥着急地咬住嘴唇,眼风瞥见更远处的那艘画舫。小宫女拉拉她,她明白地点点头,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再看一眼那朵花,转身正打算离开,却又惊得瞪大了眼睛。   一片碧色湖光里,全是滟潋的暮冬消息,晴光灿好,照得那艘画舫象是浮在画里。   画舫船头上突然凌空跃起一个高大的黑影,身姿翩然灵动,张开两只长长的手臂踏在北风的浪尖上,身披羽翼一样御风而飞,在空中翻转着,轻若无物地落在了薄冰上,俯下身去拾起了那朵佛桑花。   这一切发生得是那么快,星靥根本都没来得及看清,红色的佛桑花又被那个人缓缓地、笔直地扔向了星靥。   红花脱手之际,他黑色的身影再度倒退着掠起,沿着来时的弧线划在沉寂湖面之上,稳准地站回画舫船头。   星靥抬起指尖冻得红红的双手,接住这朵仿佛沾了些体温的佛桑花,因跑动而同样嫣红的脸上满是惊喜,不敢置信地看看手里的花,再看看远得仿佛不可能的那艘画舫,来来回回,象是个在看戏法的孩子。   画舫没有停留,悠悠地调了个头,向着更远处的湖里划去,小宫女扯扯星靥的袖子,低声说道:“姑娘还不叩谢!”   “叩谢?”星靥明白过来,吃惊地说道:“那个人……难道是皇上?”   海枭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回到祥景宫后的星靥坐在暖烘烘的房间里,左思右想,发现自己竟然根本没有看清他的脸,当时全部的注意力都用来吃惊了,她只看见那具在空中飞翔的身体,和那朵从他手里脱飞而出的花。   怎么会这样!   看来海枭獍一定看到她在湖边疯跑的样子了,她真是太大意了!根本就不应该让他注意到她的!   可是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星靥有些懊恼地咬住嘴唇,拿起海青狼的信,仔仔细细又看一遍。   就这么几个字,正过来看是:乙辰日夜宿庾岭,这是山中佛桑花。倒过来看是:花桑佛中山是这,岭庾宿夜日辰乙。背也都能背得出来了。   放下信,到窗边站一会儿,回来再拿起来看看。   星靥的手一抖,盯着信上的乙辰二字来回观看,慌张地兴趣起手掰算起来。乙辰日,庾岭……而今天是癸戌日,也就是说,海青狼这封信是十八天之前写的。   十八天前的庾岭……   官军中了敌军诡计,伤亡惨重……   星靥手捂住嘴,心跳如擂,海青狼他该不会也在这次战事之中吧!   再抓起信来看看,字迹安稳如常,信纸也洁白如新折痕整齐,信封上一点灰都没有沾到,不象是军情危急之中写出来的样子。还有那朵佛桑花,虽然干蔫了些,但花瓣花萼花柄都是完整的,如果打起仗来,怎么还能有花朵在战场上残留!   应该没事的,应该没事的!   星靥对自己说着,站也站不住了,扶着桌子坐在椅子上,重重喘息。   房门上响起轻轻地叩击声,宫女推开门来对星靥说道:“星姑娘,征南王爷在宫外。”   才下去一点的心又猛地拎高,星靥象踩着火一样跑出宫外,在海苍狼亲笔书写的“祥景”两个字下,见到了肃然站立的他。   “怎,怎么了?是不是他……”   海苍狼看着星靥浑无一丝血色的脸,眉角微扬:“你都知道了?”   星靥只觉得天地翻转,脚底下一软就坐在了宫门的门槛上:“他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   海苍狼咬咬牙:“他回来了,刚到的京城。”   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出来,星靥嘴唇哆嗦着,不敢问,也有点不敢听。海苍狼眉头皱紧,轻叹一声说道:“跟我出宫去吧,青狼受了伤,很重的伤。”   凉生襟袖,一晌凭栏久   第二十二章   星靥虽然命运多舛,但是始终都只是生活在一种颠沛孤苦的境遇里,直到遇见海青狼,眼睁睁看着他一刀砍下董国舅的人头,这才算是第一次见到血腥的场面。再后来,雪暴之中被神秘人追杀,数百上千人厮杀在一起,战阵中刀光剑影、惨叫连连、残肢断臂,那些扑溅在身上的腥红色鲜血还冒着热气,迅速就凝冻成冰,比最可怕的噩梦还要可怕。   所以星靥根本不敢想象受了伤的海青狼是什么模样,她闭起眼睛,一片血红,睁开眼睛,还是一片血红,海青狼就躺在一片血海里,脸色苍白,胸前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向外涌流出鲜血。他眼睛半睁着,没有了平时飞扬跳脱的神采,浑无血色的嘴唇动了动,象是在喊她,小酒窝……   星靥死死咬住嘴唇,坐马车回拭剑王府的一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到了地方她跳下马车,狂奔至海青狼的卧房,却在门槛之外站定,怎么也不敢再往里跨一步。   海苍狼跟在星靥身后,低声唤道:“星靥……”   她仓皇地回头看他一眼,摇摇头:“我,我……”   海苍狼皱眉:“你怎么了?”   星靥头摇得更凶:“我没……没有……”   看着她的瑟缩模样,海苍狼咬紧牙关,催促道:“快进去看看他吧,他嘴里一直在念叨你。”   星靥手扒着门框,一副就赖在这儿死也不往里跨一步的架势,两只大大的眼睛盯在海苍狼脸上:“你骗我的吧!他只是督运粮草,他说了根本没仗打……他还给我写信的……还有一朵佛桑花……”   “星靥!”   “我不进去,”星靥大声地叫着,“我要回宫去问贵妃娘娘!”   海苍狼横跨一步拦住瑟瑟发抖的星靥,抬手就去掰她握在门框上的手指。他用的劲很大,星靥挣扎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似地僵住,眉梢跳动着看向海苍狼:“他他……他是不是……死了?”   “他没死,还活着!”海苍狼心里不知道是痛还是什么别的滋味,面对这样的星靥,他既感到熟悉,又有点残梦酒醒般的陌生。   “你骗我!”星靥顽固地跟他角着力,倔强的样子和海青狼犯犟的时候倒还真有几分相象,海苍狼皱着眉把她往屋里拉,屋里突然走出两名急匆匆的婢女,掀开了一角棉帘,露出里头一低低的咳嗽,星靥呆立住听了半天,甩开海苍狼掀帘大步走了进去。   屋里迎面便是厚重药香,里头还有血的味道,婢女和两名太医围在床边忙碌着,听见星靥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看看,向两边退开了些,太医则避忌了迅速退开,走到了厢房的外间,让星靥看清了床上躺着的那个人。   海青狼双目紧闭上身赤 裸,胸前缠着厚厚的绷带上全是新浸出来的鲜血,也许是伤着了肺,他在昏迷中也难以抑制地咳嗽着,这让伤口更加难以愈合,婢女流着泪按住他的肩膀,好减轻些咳嗽时的震动。   星靥走过去,好半天才轻轻抚上了他的手臂,光洁的皮肤底下是松弛着的肌肉,硬硬的,里头全是力气。海青狼的脸色和星靥想象中一样苍白,许久没有剃刮,脸上颌下全是胡子,这让他看起来老成了很多,不再是那个顽劣起来让人牙痒痒的大男孩。   星靥坐在床边,从一名婢女手中接过湿帕,慢慢地擦拭着海青狼的脸颊、脖子、两肩和手臂。   没想到第一次这么静静地审视他,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星靥有点想笑,又怕一笑就忍不住眼泪。海青狼原来是这么好看的一个男人,现在睡着,眼角眉梢不再峭厉,微微上扬的嘴角看起来十分亲近,薄薄的双唇轻抿着,有点干燥,用软布蘸了蜂蜜水轻搽上去,一点一点地润进他嘴里,那么柔软,原来就是这样的嘴唇,一直在亲吻着她。   海青狼这次受伤,其实完全是可以避免的。在督运粮草途中遇见尉元膺部的劫掠,拭剑王智计非常,以少胜多,出人意料地击溃了数倍于已的敌寇。打后战场时无意中从敌将革囊中发现了传递军令的信报,原来这批敌寇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失败,早已经预备好在抢夺粮车之后立刻赶往庾岭,参与伏击平东王海昇率领的前锋营。   海青狼虽然和海昇不对盘,不过看到这个情报也不能袖手旁观,当时就点了麾下大部分人马,打马疾奔赶去报信。赶到之时,敌军合围之势已经完成了大半,海昇和前锋营三万人马被打得头都抬不起来,多亏海青狼这不到千人的队伍把包围圈硬是撕开了一个口子,这才逃出了约有万余人,不至于全军覆没。   厮杀当中,海青狼奋不顾身勇往直前,为了救海昇,被敌将一枪在右胸上刺出了个透明窟窿,血流得可以淹死人。所幸他身体刚健,再加上不曾伤到要害,所以没有当场毙命,不过伤势实在严重,从庾岭火速送回京城医治,十多天了都没有苏醒。   京城里最好的太医都被请到了拭剑王府,皇上海枭獍一天数遍亲口过问海青狼的病情和用药,舒贵妃身边的太监一天在椒兰宫与拭剑王府之间跑无数个来回,腿都跑细了一圈。   星靥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海青狼,白天黑夜都守在他身边,事事亲历亲为,没几天下来,本来就瘦的人又瘦了一大圈。舒贵妃好不容易出宫探望侄儿的时候,拉着星靥的手落泪道:“你放心,等青哥儿好了,我替你做主。皇上那边我也说过了。青哥儿你多操点心,一定要照料好他!”   贵妃出一趟宫,拭剑王府上下累得人死牛瘟鸡飞狗跳,好不容易晚膳之前把哭哭啼啼的舒贵妃送走,星靥坐在海青狼病床旁的小凳子上,往床边一趴,疲惫地闭起眼睛,一边有婢女过来低声劝她:“星姑娘到那边榻上歪一会儿吧,四更天不到就起来了,一直站到现在,累坏了吧!”   星靥闭着眼睛摇摇头:“没事,我不累,你们也都下去歇歇吧。”婢女们劝了几句,走到外间去,各自找地方喘口气休息。   星靥觉得自己一下子就睡着了,好象有人拿水把炉子里火红的炭浇熄了,周遭的空气猛地变凉,寒风不知道从哪处屋角里漏进来,呼呼响着在她耳边乱吹。   真冷,真冷!被冰冷的空气包围着,就象是那一年的大雪天,她被小婶婶一把推进了灵掖湖里,四肢百骸,所有的筋骨血肉都被冻住,一直冷到心底深处。   凉水从嘴里灌进来呛住喉咙,可太冷,冷得她连咳嗽的劲也没有,大张着嘴死鱼一样用力吸气,耳边回响着小婶婶悲伤而坚定的声音:“星靥,小婶婶陪着你,我们一起死!死了就能回家了,就能见到亲人!”   是啊,国破了,城也破了,宫里到处都是从北方草原上来的北遥人,他们拿着刀枪驱赶手无寸铁的燕国宫人。美艳的妃嫔们公主们和年幼的皇子们,带着宫女太监,纷纷跳进灵掖湖里为国殉难,湖边一片沉沉浮浮的尸体,哭声震天。星靥又喝了一大口水,她在尸体之间碰碰撞撞,不知为了什么没有沉下去,也许是人小体轻,也许穿着的厚厚的冬服外头是细密厚缎,一时之间水没有浸进去,里头轻软蓬松的丝棉让她整个人在水里象只鼓鼓的皮球,竟然一直浮着。   杀进宫里来的北遥士兵们哈哈大笑,用长枪长棍翻拨着,把这些锦绣包裹的尸体们从水里捞出来,胡乱堆在湖边,撕剥着尸体上的金珠宝贝。星靥被几具尸体重重地压着,一动不能动,她听着那些可怕的笑声,恨不得立刻就死。可是不但死不了,神智却还非常清明,透过两只横挡在面前的死人胳臂,她从缝隙里看到了湖边柳树下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的元膺……身上怎么和这些北遥人一样穿着苍青色的军服?   时间仿佛静止,水立刻结成了冰,衣服冻得硬梆梆的,把她和死人们冻在了一起,可元膺还站在那里,没有看见她,没有来救她……   直到现在,星靥都觉得这也许是命中注定,她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哪个时候,象那一刻那么清醒,眼睛耳朵,都灵敏得可怕。她定定地看着元膺,看着他在湖边伫立,看见有人向他拱手施礼,还看见一个蹦蹦跳跳的半大小子,跑过去在元膺的肩上用力一拍,哈哈笑着调皮地拱手施礼:“大哥,哦不,征南王爷,小弟这厢有礼了!”   眼前迅速发黑,又迅速变亮,突然之间就来到了星宿海的雪原上。放眼出去都是白,白色的雪,白色的风,白色的山,还有她苍茫无望的未来。她张开双臂,对着初升的太阳放声痛哭,她冷,她害怕,她不愿意活着,她宁愿早就淹死在灵掖湖里,象那些幸运的宫人们一样。   可是她就是还活着,活到了现在。   狼群追赶着她,她一边哭喊一边奔跑,全无方向。直到看见了朝阳映照下,马背上那个穿着苍青色战袍的身影。他刚刚还在拍元膺的肩膀,在喊他大哥,怎么转眼之间就到了星宿海,举弓执箭对准了她。   长箭擦着她的发丝飞过,星靥的哭声凝固在嗓子眼里,她停不住脚,朝着他飞扑过去,落进了一片彤光灿灿的温暖里。她盯着抱住她的这个男人,全身一震。   一只手指在星靥的面颊上轻抚,她动了动,从梦中惊醒,随即醒悟般睁开眼睛。   海青狼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在用手拭她睡梦中流出来的泪水。他苍白的脸上却堆着坏笑,一边笑一边眨眼:“你这么伤心,我真高兴!”   么弦咽处,空感旧时声   第二十三章   星靥有点呆愣住了,久久地盯着海青狼,张口结舌:“你,你你你,你醒了……”   海青狼眯起眼睛笑得露出满嘴白牙:“早醒了!”   “什……什么……”   “姨母还没走我就醒了,听见她哭哭啼啼的就没敢睁眼,要不她到现在也走不了!”海青狼挤挤眼,星靥听了哭笑不得:“你怎么……你怎么这样!”   “我这是为你们好!有个贵妃在府里谁都安生不了,她早点走了,我们才能好好说会儿话……咳咳咳……”海青狼说着又咳了起来,星靥赶紧坐到床边扶住他。海青狼咳的时候牵动伤口,疼得呲着牙吸气,额头上立刻沁出汗水。星靥等他平静以后,拿起枕边的丝帕帮他擦了擦,皱眉说道:“贵妃走了都多久了,你怎么还装睡?”   海青狼趁星靥的手经过腮边的时候侧脸过去飞快一啄,看着星靥收手时躲闪的眼神,咂舌不满地说道:“好个不知好歹的笨丫头,爷那不是看你睡得香,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嘛!”   星靥心里一动,抿抿唇,端起床边几上的银碗,掩饰地说道:“要不要喝点水?刚调的蜜水,还温着。”   海青狼的视线追随着她的动作,留恋地看着她的腰肢、手臂、颈项和乌发,柔声唤道:“小酒窝……”   “嗯?”星靥一手端着碗,一手拿根小勺,海青狼撇撇嘴:“把东西放下。”   “怎么?你不喝点水?”   海青狼用嘴角往床边努一努:“坐这儿。”   “干嘛?”   “叫你坐!”   星靥看看他,侧着身子坐在床边,一头长长的头发却正好垂在床面上,就在海青狼的手边,他笑着用手指勾缠起一绺,慢慢地在指尖上转着圈:“你刚才……哭了!”   星靥垂头,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   “小酒窝,”星靥不动,“为什么哭?”   星靥头垂得更低,长长的睫毛眨动着,才哭过,眼睛还有点红。海青狼刚笑疼过,这回没敢用劲笑,硬憋着闷哼了两声,轻轻地拽一拽她的头发:“嘴硬!”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只能听到床下头薰笼里乌岗白炭烧爆时发出的毕卜声。   海青狼醒了,星靥觉得全身都轻松了,可现在这样的气氛又莫名有些压抑紧张,她不耐地动了动,海青狼清清嗓子,低声说道:“那一次……星宿海的那一次……我是不是弄痛你了?”   星靥愣了一愣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脸一下子红到耳朵根,搭在膝上的双手攥住裙子,胸膛也有些起伏。海青狼舔一舔干涩的嘴唇,想往她那边凑一凑,可稍微一动伤口就痛入骨髓。   “小酒窝……”拭剑王爷垂一垂眼帘,万千话语都堵在嘴边,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小酒窝……”他又唤一声,思忖着、犹豫着,终于一声长叹,“要是真疼得太厉害……我现在反正动也动不了,有冤有仇,趁这个机会来报吧!”   星靥斜着眼睛看看他,海青狼嘿嘿一笑,稍微扬了扬下巴:“你瞅哪儿顺眼,想掐啊还是想咬啊,随便!那什么,脸上不能招呼,再怎么说我也是个皇子,堂堂的拭剑王,让人看见,这一世威名就扫地了!”   星靥别开脸,忍了好半天,笑出了声,笑声虽低,却清甜如泉,缓缓流在了拭剑王海青狼渴慕已久的心田上,他看着星靥忍不住喜色的侧脸,摇头轻叹:“果然有个小酒窝,果然是个,星靥……”   拭剑王爷从昏迷中苏醒的消息传进宫里,流水一样的各种补药从椒兰宫里送了来,舒贵妃人虽不方便出宫,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京城太冲附近灵验的寺庙道观,一道又一道灵符法宝被请进了拭剑王府,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原则,舒贵妃严命要好好将它们供奉起来。   海苍狼这段时间过来探望弟弟的次数不多,朝廷出兵征剿踞守西南的尉元膺,一派大好的形势之下却在庾岭吃了那么大的败仗,威德王的三公子阵亡,二皇子拭剑王重伤,平东王海昇惨败险些全军覆没。这都是北遥铁血铮铮的男儿,对于一个生下来先会骑马再会走路的民族来说,这样的失利是从未有过的耻辱,皇上海枭獍怒不可遏,一连斩了十四名殆误军机的将领,原本领兵的老帅关云山撤职拿办,重新委任新帅,草拟征剿的新计划。海苍狼建国后就跟在父皇身边处理朝政,这些军机事务有一多办是经过他的手布置传达下去,所以除了皇上,他也忙得脚不沾地,连轴转。   他每次来的时候星靥都刻意避开,海青狼浑然没有感觉到,海苍狼却比弟弟敏感很多,于是也就刻意减少前往拭剑王府的次数,只是让自己的手下常常过来探望,并且象舒贵妃那样搜罗一大堆对刀箭伤有益的补品送来。   海青狼是个闲不住的人,在床上躺着简直就是要他的命。不得不说灵药补品也有它的功效,十天过去,二月刚刚过完,三月里春风初吹的时候,拭剑王扶着星靥,走出了卧房。   正月梅花岭上香,二月兰花盆里装,三月桃花红十里,四月蔷薇靠矮墙。   拭剑王府里虽然没有十里桃花,桃树却是种了不少,这是这间府邸前一任主人留下的,所种桃树都有几十年树龄,每年秋天结很大很甜的果子。海青狼扶着星靥走到桃树下,仰头看向斜伸在头顶上葳蕤喧闹的花枝,对星靥笑道:“挑一枝好的拿回去插瓶。”   星靥也微笑:“不用了,摘下来两天就谢了,不如让它们长在树上,可以多开几天。”   “长在树上还不是要谢?!”海青狼摇头,“反正花儿也开过了,早一天谢晚一天谢有什么区别。”   星靥眉梢微动:“也许……它们还没有开够吧!”   “看来你是这桃花的知音。”海青狼走到星靥身后,揽住她的腰,吹去了落在她发间的两片桃花花瓣,“也罢,没有开够,就让它们再多开一会儿。”   星靥笑:“那我代桃花谢谢你。”   海青狼的手就有些不老实起来,他在星靥耳边嘿嘿笑着说道:“承了我的救花之恩就这么干巴巴的一句谢谢?圣人教导我们说,受人之恩当以身相报,这才是信义之道。”   星靥推搡着,顾忌着他的伤,没敢大动。海青狼揽紧星靥,靠在她身上,下巴抵着她的后脑:“我在庾岭宿营的那个地方,山脚下一大片盛开的佛桑花,特别好看。”   那种嫣红的花朵么?星靥想着它在风中飘飞的样子,点点头:“一定很好看!”   “知道我当时看着那些花,心里在想什么?”   星靥回头看看他:“在想什么?”   海青狼故做凝重态:“我在想,要是三天不下床的话,怎么也得来上十几二十回,每回都一种姿势多没劲,等回京之后,是不是得把我压箱底的房中秘技翻出来看看,咱们只知新,不温故,争取三天不重样,你说可好不好?”   星靥羞红了脸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快步绕过眼前这株桃树,走到离海青狼远一些的地方,他扶着树干哈哈大笑,正要过去追星靥,一边桃林里的小径上走来了熟识的椒兰宫一名小太监。   小太监姓祝,年纪不大,人很机灵,有什么跑腿的事舒贵妃都让他来办,可今天小祝的脸上却是严肃到了极点,走道的速度也比往常快了很多,两条小短腿飞快地迈着,神情有些慌张地走到海青狼身边躬身跪倒施礼。   小祝带来的是舒贵妃的一句口信,御书房的人刚刚前往麟趾宫,将午睡未醒的缪妃从床上拎起来,关进了祥景宫旁边更加荒僻的青蕤宫。宫里人心惶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舒贵妃好不容易打探到一点消息,吓得立刻派小祝来告诉海青狼。   有麟趾宫的宫女在私下里传递书信的时候被当场截获,发现一封宫外男子写给缪妃的信件,信中写了一首思慕的情诗,内容极其缠绵悱恻,据察,正是征南王海苍狼的亲笔。宫女受刑不住供认出缪妃与征南王的私情,皇上暴怒,已经派人前往征南王府擒拿海苍狼,现在应该已经到了。   “这怎么可能!”海青狼大叫,小祝忙不迭地说道:“贵妃娘娘也是这么说!王爷赶紧去征南王府看看吧,外头还不知道这件事,赶紧得想个转圜的法子不让王爷受苦,再想办法查清楚到底是谁在诬陷征南王爷!”   事不宜迟,海青狼赶紧换衣服出门,打马疾奔到离拭剑王府不远的征南王府,果然海苍狼已经被御书房的人带走了。他急急赶赶地进宫想求见皇上,只听见回禀的人来说,皇上于半个时辰之前带人出宫去了。   “出宫?皇上去了哪里?”   御书房的太监笑道:“这个……王爷还是不要……”   海青狼一把掐住这名太监的脖子狠声道:“皇上去了哪里!”   太监从嗓子眼里发出尖细的声音:“城西,固山陵!”   休把愁怀,容易便书空   第二十四章   太冲城西多山,从燕朝起,这里就是帝王凿山设陵的地点,海枭獍建北遥国统一天下之后,也在太冲城西的固山中择选了一处高大山丘修建自己的陵墓。建国仅四年,花在陵墓上的银钱已经不计其数,现在才只完成了十之三四,地宫仍在修建中,地面上的配殿享殿已经建成,舒皇后故去后的灵柩就暂时停放在这里,等待海枭獍百年之后与他同葬。   海青狼冲到固山陵,下马沿着甬道跑到享殿之前,高旷阴暗的殿阁里,母后舒氏灵幡飘动的灵位前,站着个身穿黑衣的修长身影。海青狼咬咬牙,忍住右胸的剧痛,跨过门槛,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父皇!”   那个修长身影慢慢地转过身,海青狼却发现,这个人居然是哥哥海苍狼,他吃惊地说道:“大哥,怎么是你,你不是被……”   海苍狼笑着摇摇:“还是这么鲁莽,真是不可救药了。”   海青狼紧绷的心一旦松懈下来,胸口的疼痛就有些无法忍受了,他跪在蒲团上朝母后磕了三个头,慢慢地坐在了蒲团上,抬头看着站在身边的大哥:“这是怎么回事?我听姨母身边的人来送信,说你和缪妃……被父皇抓起来了!”   海苍狼无谓地笑笑:“连姨母都知道了,估计现在京城上下,我和缪妃的事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海青狼愤愤地说道:“这是谁在构陷大哥?父皇怎么也会相信这么荒谬的事?父皇在哪儿?我找他说理去!”   海苍狼看看他,缓步走出配殿,站在殿前平阔的广场上远望高大固山,白云盈襟,飘飘拂拂地在山顶上流过,微风里已经有了春天的暖意,将山峰吹得带上了一丝新绿。   海青狼跟着走出来,连声追问着,海苍狼抬起手,止住了弟弟:“青狼,这件事你不要过问,总之我不会有事的,你回去安心地养伤吧。”   “我怎么能不过问!这有人都欺负到你头上来了,偏偏父皇还那么糊涂……”   “糊涂的是你,”海苍狼无奈地摇摇头,“这么浅显的伎俩,连你都能看出我是被构陷的,父皇天纵英才,又怎么会不明白。”   “那父皇还让人把你抓起来!”   海苍狼负手而立,长叹一声:“这当中的缘由,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构陷我,对谁最有利?”   海青狼浓浓的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我?”   海苍狼笑:“父皇只有你我两个儿子,如果你想构陷我,会不会用这么愚蠢的方法?”   “当然不会!”   “也就是说,父皇很有可能认为是我假借这次被构陷,反过来让他以为你是幕后的指使者。”   海苍狼摇头:“如果是大哥,你想出来的法子一定强过这个许多,父皇不会有这种想法。”   “父皇的确不会有这种想法,他只会想得更深。这种流于表面的陷害实在不高明,不可能对你我造成实质的损害。又或者,它只是想扰乱一下我们的心思,暂时把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开来,以达到别的目的。现在官军刚刚吃了败仗,又有什么人最需要在这种危急关头,把皇上的视线挪到这桩宫廷丑闻上去?”   海苍狼想了想:“关云山?”   “有可能是关云山,也有可能是海昇。仔细分析起来,海昇的可能性更大一点,父皇百年之后有可能坐上皇位的不仅你我兄弟二人,海昇也是我海氏子裔,他的父亲要是不死,此刻北遥国君也不会是父皇。把你我都拉下马来,对他只有好处。”   “不可能是海昇!”海青狼说道,“那小子我知道,他那个大老粗绝没有这种心思!”   “海昇或许没有,他的母亲金王妃呢?”海苍狼说着,慢慢向前踱步,“好吧,还有一种假设,这次构陷想要害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冲着缪妃,她在宫里嚣张惯了,一定树敌良多,用名节的事来陷害一个女人,即使事后发现是污陷,多少也会令皇上对她心存疑惑,也许以后的恩宠会淡了许多。”   “缪妃?”海青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若是遭人忌恨,我一点也不奇怪。”   “是谁在忌恨她呢?如果是姨母,她不会把我扯进这桩事件里来。如果是别的妃嫔,应该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跟我做对,仔细排一排,急于除掉缪妃的,说不定会是燕国故人。缪妃身为太后变节改嫁的事不足为奇,不会让人想要她的命。会不会是她知道了什么要紧的秘密,那些燕国的所谓义士们不得不设法除掉她?”   “缪妃知道的秘密?”海青狼的脚步一下子顿住,走在前头的海苍狼回过头来看着他:“缪妃知道的秘密,你猜猜会是什么呢?”   海青狼重伤后的脸本来就没什么血色,迎着阳光,更是显得有些苍白,他慢慢地吐出三个字:“《握,奇,经》?”   海苍狼点点头,用一种赞叹的口气说道:“简简单单一封写了情诗的信,就能搅出这么多风浪,青狼,千万别小看任何一桩表面上浅显的小事,他们燕国有句俚语说的好,阴沟里翻船。记住了,任何时候都不能松懈,因为任何时候都有可能翻船。”   “那父皇准备怎么应对?”   海苍狼耸耸肩:“既然是构陷,那就让它继续构陷下去,父皇出于妒意轻信了那封信,我这个大皇子和他的宠妃一同失势入狱,这种结果恐怕是写那封信的人始料不及的。我们以不变应万变,且看它再怎么折腾下去。”   “大哥。”海青狼叹道,“不是我恭维你,你的心思胜过我太多了,跟你比起来我还是个孩子。”   海苍狼转回身,继续向前漫步:“并不是我,这些都是父皇分析给我听的。青狼,我一向自视很高,现在才发现,比起父皇,我们要学的、要想的还有很多。此刻这大好河山归于海氏,北遥帝国巍巍耸立,如何让它在你我以及后世子孙手里传承下去,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一番话激起海青狼胸中无限豪情,他追随着哥哥,无声地走在这片浸洒了无数鲜血的坚实土地上,仰望苍天,热血沸腾,一时间英雄气长,儿女情短。   海青狼颠簸这一天,右胸的伤口有些开裂,回去以后就卧床休息,什么人也不见,什么话也不听,每天和星靥厮混在一起,舒贵妃在宫里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可皇上海枭獍却久久地滞留在固山陵,陪伴着他故去多年的结发皇后,在外人眼里看起来,仿佛是在犹豫要不要处置舒皇后为他生下的长子海苍狼。   回京后的海昇也跑到拭剑王府来,海青狼当然不肯见他,海昇溜溜地在前厅坐等了两个时辰,也没能见到海青狼一面,却还赖着不肯走。   星靥看着满面难色回去应付海昇的管家,劝海青狼道:“人都等了那么久了,就见一面吧,人家是好心来探你的伤,晾在那里多不好。”   海青狼坐在榻上,一边高几上的瓶子里插着桃花,他举起手里的清酒一口抿下,适意地长叹一声:“晾着他算是好的了,要依我以前的脾气就一顿乱棍打出去。这里是我的地头,他敢来,老子就敢打。”   “再怎么说他也是个王爷,这样于礼数不合。”   “礼数?”海青狼脸上莫名地拧了一下,“别跟我说礼数,本王眼里没有礼数,只有仇人!”   “仇人?”星靥看着他孩子似的愤怒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你和他怎么又成了仇人?我听人说小的时候你们俩交情可好了!”   “别说这个了!”海青狼不耐地扯过星靥按坐在自己身边,与她十指交握着,突然说道,“有件事耽误到现在,我一直忘了问你。”   “什么事?”   “你说过,缪妃她知道《握奇经》的下落?”   星靥皱皱眉:“这个其实我也只是估猜,听小婶婶和缪太后的对话,她应该是知道。”   海青狼思忖了一会儿,神色渐渐凝重:“星靥!”   星靥也跟着正色起来:“怎么了?”   “前一次,我说了你知道《握奇经》的事,才把你从父皇那里保下来。现在想要确保你的长久安全,单凭你背得的那一小段经文没有用。星靥,你和缪妃毕竟是燕宫故交,你能不能……设法从她那里问出《握奇经》的下落?”   “我?”星靥向后缩了缩,下意识摇头,“我不行,我我我……”   “别怕!”海青狼看着她畏惧的样子不由得失笑,“傻姑娘,胆小成这样!她又不是母老虎,还能吃了你?有我呢,你怕什么?”   “我不是怕!”   “不是怕那是什么?”   星靥顿住,叹口气:“好吧,确实我有点怕她……以前她在宫里的时候就很凶……”   “瞧你那点出息!”海青狼笑道,“你不也挺凶的嘛?还让我杀了董国舅,还有胆子跟我顶嘴,怎么一碰上她你就怕了?”   星靥眼风有点闪烁,想笑,又笑得很难看。海青狼心思机敏,一下子就察觉出来不对劲的地方,扳住星靥的下巴沉声问道:“怎么了?你和她,有什么事么?”   客程无尽,谁与忘流年   第二十四章   星靥摇摇头:“没有!真的,没什么事!”   海青狼轻笑:“撒谎。”   “我没撒谎!”   “还撒谎!”海青狼抬手,用指尖碰了碰星靥耳垂下头悬着的耳环,“你每回心虚不诚实的时候,这颗小珍珠就晃个不停,晃得我眼晕。”   星靥赶紧轻轻捏住自己的耳环:“哪里有晃?根本就没晃!”   海青狼笑着拉下她的手:“你有什么心事还不愿意对我说么?我对你……你还不明白?”   星靥抿抿唇:“真的没什么事,我和缪太后……我进宫的时候她已经住进青蕤宫去了,出来得很少,等我挪进玉台宫的时候就更是难得见一面了,哪里会有什么事。”   “那你为什么怕她?”   “怕……也许她性情冷淡,让人不容易亲近吧!”   海青狼眼睛一眯:“耳坠子又晃了!”   星靥用两只手护住耳朵从床边站起来:“光盯着人家的耳坠子看干什么!”   海青狼哪里肯放她走,轻轻一拉就拉回怀里,笑着轻声道:“不看耳坠子,你想让我看什么?”   “什么也不让看!”   “不让看?”海青狼的笑立刻变得不怀好意,“不看……那摸行不行?”   “不行!”   “不行?”海青狼的话音刚落,星靥的惊叫声便起,海青狼握住星靥的腰,也不知道怎么身形一动,就把她给压在了身下,小小的榻上挤着两个人,他长大的身体满满当当地把星靥覆盖住,头略略抬起,在离她的脸颊只有一拳距离的地方笑着看她:“不让我摸你,那你摸我,我无所谓,随便摸,爱摸哪儿摸哪儿,摸多久都行!”   星靥咬唇忍住笑,把头侧向一边:“谁爱摸谁摸,我才不!”   海青狼把头抬得高了一点,收起脸上的笑容,浓眉轻扬:“怪不得人家都说女人宠不得,一宠就蹬鼻子上脸,不知高低进退了!”   星靥笑着挣动,一小绺头发搭在了侧脸上,被海青狼的呼吸吹着微微地动,她有点痒,缩了缩脖子,然后就感觉一个温热的嘴唇贴上了最痒的那个地方,湿湿的舌尖伸出来,轻轻在那里勾舔。海青狼舔弄的方法星靥很熟悉,她的周身上下都留下了他唇舌的痕迹,每个地方都有可能是起点,终点却始终只是她快感的源头。   一种强烈的渴望油然生起,星靥不想直截了当地表现在海青狼面前,她只有徒劳地和这种渴望做斗争。斗争的方法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如常。然而越平静,海青狼就越乐此不疲,他在吻着星靥嘴唇的同时张开手掌,覆住她左侧的胸口,隔着几层衣服慢慢地揉捏,一边揉一边皱起眉松开嘴唇不解地说道:“哪儿呢?哪去了?”   星靥被他弄得稀里糊涂,傻傻地接了一句话茬:“什,什么?”   海青狼舔舔嘴唇,眉头皱得更深:“站着看还有点,怎么一躺下就摸不到了,嗯?”   星靥大窘,挣扎着就要从他身下起来,海青狼哈哈大笑,搂着她利索地翻身,让星靥坐在了他的身上:“这样好,这样能摸到,软软的……”   “你!”星靥脸涨得通红,拉着海青狼的手不让他乱动。海青狼见星靥这么不识逗,兴致反而更高昂,小腹向上一拱,让她的身体猛地抬高。星靥不提防他突然来这一下子,吓了一跳,下意识朝前俯身,双手撑在了海青狼的胸口,左手正触到了他的伤口处。   星靥赶紧把手收回来:“碰到了没有?疼不疼?”   “疼!”   星靥有些慌了手脚,要下来检视他的伤口,海青狼按住她的手:“亲亲我就不疼了……”   “去你的!”   “小酒窝……”   星靥分着双腿坐在海青狼的小腹上,分明能感觉到他腹下那一处已经变得坚硬如铁。这样的姿势实在羞人,她想下来,又舍不得,听见了海青狼的柔声低唤,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眨动着水汪汪的眼睛看向他的脸:“嗯?”   海青狼正色道:“我昨儿问过太医了。”   “问什么?”   “太医说没有妨碍,只是房事不宜激烈。”   “你怎么……”星靥没好气地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哀叹道,“你怎么什么都敢往外说!”   “那你呢?你怎么什么都要憋在心里?”海青狼笑笑,“小酒窝,我出征的这些日子,你想我不想?白天更想,还是晚上更想?”   “我才不想!”   海青狼攥了攥她的手:“耳坠子又晃荡了,又说谎骗我!”   星靥有些慌乱,笑着干脆用力摇摇头,让耳环晃个不停,可是这个动作让原本就有些松动的发髻更加松动,头发束得不再那么紧,变成了一蓬柔和的乌云,随意堆在她娇美的面颊周围,头上唯一的那只阴沉木簪也松脱了些,斜斜地挂在发丝间,簪头上一朵雕刻的牡丹花被摩挲得油亮发光。   海青狼心里的顽皮情绪,在此刻的星靥面前慢慢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庄重。他躺着,定定地看着坐在身上俯着身的星靥,抬手抽去她的发簪,用手拨拉着,让她的长发全都垂散开,象一匹锦缎般挂了下来。   女人最需要的,也许就是一种被珍视的感觉,星靥看着海青狼的眼睛,能从里头找到这种贵逾珍宝的东西。她有点被这样的情绪蛊惑,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红晕慢慢褪散,脸颊苍白凝重,双唇似闭未闭,鼻翼上紧张地沁出些汗意,从小腹往下,有一阵一阵紧缩的感觉,象是在期待着什么。   海青狼的手,慢慢解开了她的衣襟,动作不怎么纯熟,很是费了一番功夫,这让两个人都等得有些发急。   冬天的屋里再怎么暖和,赤着身体的时候还是感觉有些冷,星靥看着海青狼,他的视线在她赤 裸的身体游走,每到一处,那里便有些小小的温热。她寸丝不挂,而他衣着整齐,星靥有些不知所措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想并紧分坐在他身上的双腿。海青狼用两只手按住她双膝,沉醉地看着她的眼睛:“小酒窝,我以前有没有说过,你真美!”   美么?   星靥有些弄不明白,美和丑不应该是相对的两件事么,她的身体和海青狼比起来相差那么多,他是那样地强壮高大,而她则柔弱瘦削,他是那样饱满丰厚,而她则没有长几两肉,如果她的身体是美的,那么他呢?为什么她会觉得,他也那样的美……   海青狼身上的那种力量与强大,让她向往到无以复加,被命运欺侮得太久了,这是头一回找到自己在被保护着的感觉。而这种保护,竟然来自于一个北遥人。   一个,侵占了她的国家,杀害了她的亲人的人。   泪水汇在眼睛里,漫过眼眶,在睫毛上聚成大大的一滴,沉重地落在胸口。再顺着她光洁的皮肤向下滑行,经过隆起的胸口,停在离粉红色顶端不远的地方。   那道泪痕晶莹无比,吸引着海青狼坐起身来,先吻在泪水滴落的地方,再沿着泪痕同样向下滑行,吮净了每一点咸涩的滋味,最后温柔地停在她的顶端,包裹住,轻轻吮吸着。这里非常甜蜜,带着她身上独有的清甜香味,柔软得象是三春季节清晨时分灵掖湖边的翠色烟岚,他只身穿行其中,不经意间便被打湿了衣襟。   吮吸渐渐用力,两只手掌也过来帮忙,按在她的胸下往上轻推,让她的胸口高高耸在他双手的虎口之上,星靥低吟一声随之挺起胸膛,深深吸着气,两侧胸骨尽显,腰肢则变得更细。海青狼爱怜地看着,吻着,抚摸着,不肯错过她的任何一次颤动和呼吸。   情人间爱抚亲昵的招式海青狼还有很多,可今天不能再拿一两招出来尝试,他没办法再继续等下去,强烈的欲 望让他几乎是凶狠地进入了星靥的身体。这是头一回他在把她撩弄出高 潮之前就埋身而入,星靥身体的重量让海青狼很轻松地贯至她的深处,那里既柔软又坚韧,和他记忆里一般无二的令人迷醉。   只是星靥太生涩,她除了几下毫无章法的扭动之外,并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和海青狼一同体会到那种风流沾惹的感觉。她也着急,呼吸急促间,胸口盈盈地颤动,海青狼咬着牙斥道:“真笨!”   星靥把手搭上了海青狼的肩膀,用力握住,两只胳臂不由自主地便缠了上去,勾拉着他,又象在催促。   海青狼当然不会辜负此刻的美人恩,托握住星靥的腰臀便是几下尽没地抽动,两具年轻的身体撞击着,伴以星靥娇羞难耐的低吟。海青狼本就是个欲 望强烈的男人,出征了那么久,再受伤了那么久,此刻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他无暇顾虑星靥的感觉,听见她同样沉缅无法自拔的呻吟,就象是战士在沙场上听见了烈烈战鼓。   星靥迅速被按倒,年轻的拭剑王挥戈直入,压着她的双腿和身体,用和杀敌时同样奋不顾身的勇猛一下一下侵入她的领地。低沉的嘶吼和尖厉的呼喊交相起伏,汗水混合着泪水,迷惘混合着迷恋。   “星靥……”   海青狼爆发的时间比往常快了很多,而他的强烈让星靥的快感比往常疯狂很多,她在崩溃之前紧紧地闭起了眼睛,不敢看向此刻与她仿佛生死相依的海青狼。   揉春为酒,翦云作新辞   第二十六章   星靥这么怕冷的人,居然给热醒了,屋里头这么暖和,海青狼离开的时候把她的被子掖得严严实实,醒过来手上脚上背上全是汗,脸也烫烫地发烧,心里扑通扑通跳着,莫名地有一点慌。   揭开被子只穿着中衣在地下走了几步,这才算是舒服了一些,外头侍候的婢女们听见她的脚步声赶紧进来侍候,刚才闹腾的动静那么大,星靥低低地垂着头,没好意思和暗笑不止的婢女们说上几句话,赶紧地就洗洗弄弄,换件衣服。   再看窗纸外面已经黑了,星靥这才知道自己睡了很久,她喝了杯温茶,问婢女道:“王爷呢?”   “王爷在前厅。”   “前厅?”星靥有点惊讶,“平东王爷到现在还没离开?”   “是啊,一直等到现在,王爷刚醒了之后才过去,这等了有大半天了,午膳都是在我们府上吃的。”   星靥摇摇头,怎么想也想不通,海青狼和海昇这两个年龄相仿的年轻贵胄之间究竟能有什么过节,让他们彼此敌视成这个样子:“现在该是晚膳的时候了吧,平东王爷是不是还要留下来用晚膳?”   婢女摇摇头:“奴婢不知道,没听王爷吩咐。”   星靥笑笑,梳好头发之后在门口往外头看看,天上一轮弯弯的月亮,满天群星闪烁,夜空宁静而悠远。不过看过了星宿海的夜空,再站在这浮华的太冲城里,始终觉得天幕上多蒙了一层轻纱,再也找不到那样的透沏与纯挚。   夜风吹在脸上,星靥打了个寒噤,赶紧缩回屋里来,一边绣花一边等。没等多大功夫就听见院子外面一阵急乱的脚步声,然后海青狼骂骂咧咧地掀帘子走了进来。星靥迎上去一看,吃惊地发现海青狼左边腮帮子上头青紫了一块。   “这是怎么弄的!”   海青狼用北遥话粗粗地骂了一句,隔着窗子,咬牙对站在院子里的丰博尔说道:“把他带来的东西都给我烧了!拎他平东王府门口去烧,全烧成灰,一点也不许剩!”   丰博尔和萨朗不敢吱声,屋里的星靥看看一边同样不明就里的婢女们,关切地抬头看着海青狼的脸颊:“你该不会和平东王爷……动手了?”   “要不是我有伤在身,今天非让那小子横着出我的拭剑王府!”   “这又是何必呢!”星靥不知道该劝还是不该劝,忍住笑,让婢女取来药膏,拉海青狼坐下后给他涂在脸上。刚刚把淡绿色的药膏涂好,下人来报,椒兰宫来人了。   来的还是太监小祝,说是舒贵妃心疾又犯了,这次犯得十分严重,皇上和大皇子海苍狼偏偏都不在京城,所以现在虽然宫门已经下了钥,也不得不急着喊二皇子海青狼进宫去探视。   海青狼当即换衣服带着星靥进宫,果然舒贵妃这几天思虑过甚,躺在床上已经病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一见到海青狼的面就掉泪,所有人都知道她在担心海苍狼的安危。海青狼知道哥哥不会有什么事,可一番解释太过复杂,心思纯真的舒贵妃不一定能明白,而且现在人多嘴杂,也不能把父皇的意图泄露出去,他只能坐在床边握住姨母的手,一再向她保证会在父皇面前努力劝解,一定会把大哥的冤屈解释清楚。星靥也在一边温言安慰,亲自喂舒贵妃服下了安神定惊的汤药。   夜已经很深了,这时候出宫多有不便,事出突然只能从权,而且北遥皇室的规矩并不象燕国那样森严,多少还带了些草原民族的粗犷与随意,海青狼让星靥先回她在宫中住了一些时日的祥景宫暂时安歇,等明天早上出宫回府,他则再陪着无法入眠的姨母说一会儿话。   星靥明白这姨侄俩有些话不方便当着她的面说,就起身告辞离开,由几名宫女陪着先回祥景宫。   从椒兰宫回祥景宫,必然又要路过灵掖湖,隔着湖水,远远就看见祥景宫旁边的另一座宫殿里亮着灯光,星靥知道,那里就是现在安置缪妃的青蕤宫。   星靥有些迟疑地在湖边长堤上站定,久久地盯着青蕤宫里不太明亮,却是十分坚决的灯光。闭起眼睛深深吸一口气,等今夜过去,缪妃的生命也许就真的走到尽头了,又有一条鲜活的生命将活生生埋葬在这经历了数百年风雨的深宫中。她轻轻摇摇头,说心里话,并不十分赞同这样激烈的牺牲,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她在想,假如有一天真的成功了,她和那些幸存的人们还会有多少成功的喜悦。   再长的长堤也有个尽头,再怎么不舍,星靥还是走完了这一段路程,宫里四处都有耳目,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落进别人的眼中,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把戏演得让人不觉得是在演戏,真的太难了!   海青狼今天刚刚问过星靥她和缪妃有什么事,前一次她和缪妃在湖边对弈一局棋的事,他们都应该知道了吧。也许……也许今天晚上他让星靥先回祥景宫,就是想给缪妃制造一个接近她的机会。《握奇经》和一个可心的漂亮的女人谁重谁轻,相信海青狼不会不知道该怎样选择。   如果是这样,星靥觉得,她心里反而会觉得好受一些!   星靥想着,就听见身后长堤上追过来的脚步声,舒贵妃身边的一名宫女手里拿着件厚厚的披风追上来,笑着披在了星靥的肩头:“星姑娘前脚刚走,王爷后脚就说进宫时候匆忙,不知道星姑娘穿的衣服厚不厚、挡不挡风,吩咐奴婢拿件披风送来。”   星靥一点也笑不出来,低低地回答道:“是吗……”   *   可一直走回了祥景宫,路上也没有看到一个青蕤宫的人。海青狼一直没有回来,星靥独自坐在楼下东头的暖阁里,泡杯茶,一边看书一边等海青狼。   书是在舒贵妃的椒兰宫里找到的,一本前朝所著的《博珍志》,作者倾尽万贯家财游遍了全国各处名山大川,将听到的、见到的各种奇秘异闻都记在了这本书里。舒贵妃并不怎么认识燕国使用的汉字,就算是认识字,应该也不会看这种俚俗的书,而且书里有些地方还夹着简单的披注,星靥猜测,这本书或许是皇上海枭獍不小心忘在椒兰宫里的。   星靥歪在榻上信手翻着,所谓的奇秘异闻,她看了一点也不感兴趣,今天一天很累,没看几页纸就连打两个呵欠,眼睛里湿湿地犯起困意。   星靥知道缪妃今晚会来见她,只是不知道缪妃会以怎样的方式出现,当她听见低低的“卡嗒”一声,再抬起头来,暖阁靠北墙上的博古架其中有一扇象门似地正慢慢向外打开。她立刻从榻上跳下来,手里的书也吓得掉在了地下,紧张地看着这扇博古架被推开了一道一人可通过的缝,从缝里探出了缪妃没什么表情的脸。   “你……你怎么……”星靥说不出话来,缪妃嗤笑:“亏你还在这里住了四年,连这里的秘道也没有发现?”   星靥怔怔地摇摇头,缪妃警惕地四下里望一望,对着她招招手示意她过去。星靥迟疑着走到博古架旁低声说道:“你来……找我?”   “自然是找你,不然祥景宫里还有谁值得我费这么大功夫来见一面。”   星靥看着缪妃的眼睛,机械地说出早已经谙熟于胸的台词,心里象有把小刀在割:“找我做什么?”   缪妃演得十分逼真,当真把眉头一拧,语气里带出了浓浓的怒意:“到现在你还在跟我装傻!星靥,别忘了你姓星,你身上流着的是燕国的血,昔日尊为太后,今日却在敌人身上曲意承欢,你对得起祖宗先人,对得起你们星家那么多为国捐躯的烈士么!”   “我,我……我没有装傻……”   “没有装傻为什么我问了你几次你都不愿意把实情告诉我?现在义军情势非常危急,如果不是到了生死关头,我也不会出此下策,把自己弄到青蕤宫再设法通过地道来见你。星靥,今夜我容不得你再退缩回避,你一定得告诉我《握奇经》究竟在什么地方!”   星靥摇头:“说了多少遍,我真的不知道!星家败亡的时候我才几岁,《握奇经》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有人会告诉我!”   缪妃审视着星靥焦急的脸,过了一会儿狐疑地说道:“你当真不知道?”   “真的真的,我要是知道早就告诉海……”星靥捂住嘴,缪妃怒不可遏,反而失声笑了起来:“你要是知道,早就告诉海青狼了是不是?”   星靥沉默不语,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糊涂心事,缪妃咬咬牙,怒其不争地长叹一声:“好吧,就算你不知道《握奇经》的下落,你总该明白星渊将军留下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星靥扬眉:“我父亲留下过话?什么话?”   缪妃沉痛地点点头:“昔日星渊将军将《握奇经》收藏在宫中隐秘的地方之后,将它的下落写在一张纸上交给了先帝,我无意中看见过这张纸,却至今参不透星渊将军的意思,也一直没能找到《握奇经》。”   “我父亲都写了什么?”   缪妃直视着星靥的眼睛,缓缓地说道:“星渊将军写的只有四个字:‘横上会中’。”   *   暖阁外头响起了若有若无的轻笑声,听在里头两个女人的耳朵里却无疑是惊天的震雷,缪妃立刻缩回博古架中,还没有将架子拉回原位,一道身影飞快地破门掠入,一掌击碎了厚重的博古架,劲力不止,把站在架子后头的缪妃也打得倒退数步瘫倒在地下。   架门一碎,就现出了背后的秘道,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开凿出来的秘道四面都用青砖铺塞,有股霉味十足的冷风从秘道里往外灌,吹得星靥浑身战栗。   海青狼负手站在爬不起来的缪妃身边,摇头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那封信不是冲着我大哥去的,而是为了把你送进青蕤宫。横上会中……横上会中……星渊将军这四个字还真是颇费思量,到底会是什么意思呢,缪太后?”   缪妃不知道是真的打狠了,还是索性赖在地下装晕,直到她被宫中禁卫抬出祥景宫,也没有睁开眼睛,更别说哼上一声了。   星靥呆立着,看着那扇破成碎片的博古架,神情肃然、眉头紧皱。处置好了一切的海青狼走到她身后连唤两声,星靥才惊跳着转过身来,脱口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海青狼轻轻揽住瑟瑟发抖的星靥:“你不知道什么?”   星靥犹惧地看着烛光中海青狼笑意深深的眼睛,咬住嘴唇摇了摇头。   海青狼怜惜地捧起她的脸,温柔地掰开她的嘴唇,不让她再用力咬住,然后用大拇指轻抚在星靥下唇的齿印上,柔声道:“你刚才说,要是知道早就告诉海……海什么?”   星靥一动不动。   “是我么?”,海青狼俯下头去,在星靥额头上亲了一下, “横上会中,缪妃说你应该明白,小酒窝,我不逼你,但是希望你能告诉我。”   星靥还是不动,只是呼吸急促了许多,无论怎么用力吸气,也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眼睛一眨就有泪水掉了下来,她吞咽着,喉咙里满是咸咸的感觉,泪水和鲜血的味道其实相差不多,只不过一个看起来惹人爱怜,另一个看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小酒窝……”海青狼此刻的唤声和他在枕边时一样轻柔,星靥只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冷过,即使是差一点冻死在星宿海里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冷过。   最终的结果,还是星靥说出了一切。她并不是立刻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而是在苦苦思索了一整夜之后才想出了答案。   横上会中。这四个字是一种牵强附会式的表明位置的暗语。   《礼记·魏文侯篇》里有一句“钟声铿,铿以立号,号以立横”,还有一句“竹声滥,滥以立会”。   横上的“横”,指的应该就是“钟”。而会中的“会”,指的应该就是“竹”。横上会中,写白了应该是钟上竹中。   燕国都城太冲的皇宫之中建有一座高阁,里头是开国皇帝在征战四方统一天下后,将从各战败国收缴上来的兵器全部熔化,浇筑成的一口比两层楼还高的大钟,以纪念他伟大的胜利。   大钟沉重无比,建成之后却发现世上没有绳索能够承受它的重量,即使是精钢打成的钢索也没办法把它离地吊起。于是有能人异士出了个主意,用南海上出产的一种竹质最为坚韧的紫竹,与从战败国无数女性头上剪下来的发丝一起绞编成一只粗大的竹丝缆,将大钟悬挂在了整浇成梁的高阁中央。   钟上竹中,分明说的就是星渊将军把《握奇经》藏在了悬挂大钟的竹丝缆中。   玉笛疏吹,帘栊远梦回   第二十七章   发生的这件事情海青狼不敢擅自作主,吩咐丰博尔带着留守在拭剑王府里所有青狼营的人马从侧门夜入皇宫,将缪妃和麟趾宫人严密看管在青蕤宫。他则陪着星靥一直呆在祥景宫里,等着她用了整整一夜的功夫,想通了父亲星渊将军留下的这个谜题。   听完星靥的解释,海青狼有好一会儿没说一句话,始终定定地看着她。星靥一夜未眠,再加上发生了这种出人意料的事,她觉得身也累心也累,已经快要无法支撑,可海青狼的眼神让她的疲倦一下子消失,身体也不由自主紧绷了一下:“我,我猜的不对吗?”   海青狼摇摇头,神情更加凝重,象是在犹豫,但还是缓缓地沉声说道:“据我所知你五岁的时候星家就倒了,之后流放栖云岛,入宫四十多天后皇帝驾崩,在玉台宫里住了四年,十一岁迁往星宿海,这些年来始终不怎么安定。这《礼记》……你是什么时候学的?”   星靥无奈地笑笑:“外人提到星氏都说是武将世家重武轻文,其实我们星家人也喜爱诗乐,《魏王候篇》出自《礼记》里的《乐记》,这本《乐记》可是我们星家人开蒙后的必读书,每个人都会。我的小婶婶出身书本网,除了满腹诗书还弹得一手好琴,她跟我小叔叔两个人就是琴箫合奏出来的缘份,我认识的字是她拿着《乐记》教给我的,至于《礼记》里其他的部分,我就一句也不会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海青狼的表情稍微松动了一些,“所以星渊将军才会从《乐记》中择出一句来布置迷局。”   星靥脸上一黯,心里很不是滋味地垂下头,海青狼明白她把这些告诉他,心里多少有些身为燕国故人、身为星氏子孙的自责。他张开手臂轻轻揽抱了星靥一下,吩咐道:“你累了一夜好好歇歇,我出宫去办点事。”   星靥抓住他的手:“你去哪儿?”   “城门已经开了,我得赶到固山陵去面见父皇,禀报这一切。”   星靥点点头,迟疑着问道:“那……缪太后呢……”   “星靥!”海青狼语气凝重,“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安心留在这里,晚一点我来接你回府。”   星靥点头,把海青狼送出祥景宫去。海青狼出了宫后没有直接前往城西的固山陵,而是打马来到已经改建成忠勇祠的星府原址。一大清早地,府门刚刚打开,家丁们看见策马而来的海青狼,从服色上就看出来人身份尊贵,早就有人进去禀报星垣。星垣急匆匆迎接出来,不知拭剑王爷此行是什么用意。   海青狼对待星垣的态度还是和上次一样冷淡疏远,却极为难得地主动和星垣交谈了两句,在忠勇祠里款款而行的时候,听见若有若无的一阵箫声,海青狼眉梢一挑,回头对跟在身后的星垣说道:“这箫声是……”   “哦,启禀王爷,这箫声是在下的堂弟星枫吹奏的。”   海青狼驻足听了一会儿:“吹得真是不错,没想到你们星氏除了武将,也还能出这样的人才。”   “王爷过誉了!”星垣一听海青狼的话喜不自胜,“我们星氏虽然在朝廷里世代都袭武职,但是祖上有个规矩,习武之前必先修文,五岁开蒙先得读上三年书,学些琴箫之类的乐器,到了八岁上才能开始学习武技。”   海青狼点头称赞:“怪不得从你们星家出来的都是儒将,昔年星渊将军武可安邦文可定国,只可惜英年早逝!”   又寒喧一会儿,星垣见海青狼来了什么事也没有,却又一直不走,不明白他这是要干什么。再过一会儿,家人神色慌张地跑过来找星垣,把他拉到一边失火般禀报说,有一队打着青狼营旗帜的人马把忠勇祠团团围了起来,约摸有两百余名军士恶狠狠地闯进来见人就赶,把所有人都关在屋里一个也不让出去。   星垣赶紧跑到高坐在正厅之上的海青狼面前拱手道:“王爷!在下不知什么时候得罪过王爷,王爷大人有大量,千万高抬贵手啊!”   海青狼刚才跟星垣啰嗦了一会儿心里已经闷到极点,此刻一句话也不搭理他,只对着领兵前来的萨朗吩咐道:“忠勇祠里头的人一个也不许放出去,外头的人一个也不许放进来,把这个星垣,刚才吹箫的那个什么星枫,还有别的只要是姓星的人全都给我带过来。”   萨朗领命前去,没用多大功夫,忠勇祠里现在所有姓星的六男二女八个人都被揪到了正厅前的院子里。院中摆放好了八张书案,案上有笔有墨有纸,拭剑王海青狼让人把椅子摆到廊下,端坐着对这八个人沉声说道:“《礼记》中《乐记》里的《魏王候篇》,都给本王背出来写在纸上,有写不出来的,本王严惩不贷。”   星垣和星枫一听这话面如死灰,彼此看看,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别的六个人却都不明就里,不知道这演的是哪一出,眼光纷纷都盯在了星垣星枫二人身上。海青狼看着星垣灰败的脸,万箭攒心般突然一阵剧疼,初春犹寒的天气里汗水一下子浸透后背。他低下头,死死咬紧牙关,使的力气过大,两边太阳穴上都跟着发酸发胀,甚至有点不敢再抬起头看一眼星垣此刻慌张的表情。   萨朗在一边看着八个人没一个动笔的,粗起嗓门恶狠狠地催促了几声,两名星氏女子被吓得魂不附体,抺着眼泪走到书案边,抖抖索索地拿起笔,竟然开始写了起来。她们两个一开头,另外那四个男人也开始俯案书写,一个个头都不敢抬,手抖得不象话,字迹歪斜难看。   这样的变化有点太出乎预料,海青狼握紧双手,灼灼目光盯着星垣沉声说道:“你怎么不写,本王的话没听见吗!还有你,刚才吹箫的那个星枫就是你吧,为什么不写!”   星垣身边站着的星枫是个跟海青狼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子,他长相清秀身形瘦削,穿着件半新不旧的衣服,看起来象个文弱的秀才。他紧张地握着两只手,被海青狼这一瞪眼瞪得后退了一步,慌张地看向星垣。海青狼冷笑着瞥了瞥星垣,刚要说话,星垣快走几步过来低声拱手禀道:“在下有要事,烦请王爷借一步说话!”   海青狼和萨朗交换了个视线,起身走回正厅内,星垣用袖子擦着额上的汗水跟进来,转过一道屏风,走进与正厅相连的一间书房。海青狼大喇喇地往椅子里一坐,看着星垣说道:“有什么要事,现在说吧!”   星垣汗流满面说出了一个让海青狼哭笑不得的事实。原来这个星枫是个冒牌货,他的真实身份是星垣的表弟,星家遭陷时,表弟一家也被连坐流放,姨父姨母全死在去栖云岛的路上,留下了孤苦无依的表弟。海枭獍统一天下建北遥国,为星氏立忠勇祠,吃了几年苦头的星垣回到京城,重新住进星府过上了好日子。星垣和表弟从小在一起长大,兄弟感情非常深厚,为了把表弟也捞出苦海,就想出了这么个李代桃僵的方法,让表弟冒名顶替已经死去多年的远房堂弟星枫,也来到京城享福。   《礼记》中的《乐记》每个星家子孙都烂熟于胸,表弟却是一句也不会背,外人或许不知道,可别的几个姓星的人一下子就能看出他是假冒的,所以星垣只能来央求海青狼不要声张,饶过他们这一次。   海青狼重重一拍椅背:“你好大的胆子!朝廷待你星氏如此恩遇,你竟然昧心欺瞒,胆大妄为,真是罪不可恕!”   星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王爷恕罪!王爷恕罪!在下和表弟并不是存心想欺瞒皇上和朝廷,实在是……实在是……因为没有办法才会出此下策,那栖云岛燠热荒凉疫病丛生,喝的是咸水住的是茅屋,无医无药无食无粮,地狱一般!我们真的是活不下去了,留在那里只有死路一条!表弟三代单传,从小体弱多病,我要是不想办法把他弄出岛来,他早就成一堆白骨了!求王爷明鉴哪!王爷!”   海青狼皱着眉,眼前突然闪过的,却是星靥乌黑晶亮的大眼睛、带着微笑的脸庞和颊边两只小小的梨涡。他有点不能把小酒窝描述过的栖云岛和星垣口中的人间地狱联系起来,属于星靥的栖云岛全是海风、椰林、日出、夕阳、歌声,但是既然是流刑的苦地,是星垣星枫冒着杀头的危险也要设法逃离的地方,想来不可能这么美好。   而星靥却一句也没有抱怨过,这么小小的年纪已经懂得了向命运妥协,这是在受过多少折磨蹂躏后才能有的无奈和随遇而安。海青狼想着,心里温柔地升起一股怜惜的痛楚,他什么也没再说,站起来大步离开忠勇祠,带着青狼营奔向城西的固山陵。   云影谁摇,燕蹴风丝杪   第二十八章   海青狼带到固山陵的消息实在太让人震惊,北遥国君海枭獍一刻也没有迟疑,立即和两个儿子一起轻装快马返回京城。四十几里的路程对于这些马背上长大的男人们来说不算什么距离,一匹匹膘肥体壮的高大战马呼啸而过,在城西的官道上扬起漫天尘沙。   马队踏进城门后不久,就看见皇宫方向的天空上一道粗黑烟柱,象是什么地方着火了。父子三人同时暗叫不好,打马狂奔,冲进皇宫宫门,把里里外外的官员与宫人们都吓坏了。   海枭獍顾不了别的,一马当先冲向钟阁,海苍狼、海青狼兄弟俩奉父皇口谕前往后宫查看究竟,再将缪妃以及麟趾宫里所有的人押出宫外,关押到刑部大牢里严加看管。   马蹄声踏碎了皇宫内苑里的平静,北遥男儿一坐上马背便会勃发出异于平时的彪悍气势,兄弟俩心里都在担心着同一个地方和同一个人,一鞭接一鞭狠狠地打在马臀上,战马负痛嘶鸣,步伐急于雨点。   一路撞翻踏倒了好几个人,隔着灵掖湖可以看得很清楚,着火的正是星靥所在的祥景宫。海青狼大叫一声:“星靥!”,急得火都要冒出来了,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海苍狼不发一语,两条结实的长腿紧紧夹着马腹,深吸一口气使出轻功身法悬坐在鞍上,马背上的份量突然减轻,战马疾踏,超过海青狼,箭一般窜向祥景宫。   无端端地,宫里怎么会燃起这样大的火?别的宫室都没事,怎么偏偏祥景宫会失火?没有时间细想这些原因,海苍狼俊美的脸上阴云浓密,牙齿用力咬着嘴唇,心悬在嗓子眼里跳动。他的眼睛突然瞪大,远远望向长堤那一头,从纷乱火场里跑出来的一个身影。   三月柳枝新发,空气中浮着层隐隐的碧绿,红色宫墙黄色琉璃宫顶,头顶上是白云如絮般飘过的一带蓝天,当中一道粗密如柱的浓烟,翻滚着笔直向上盘踞,烟柱里红色的火花吞吐如舌,象是从地底窜出来一条巨大黑龙,张开大嘴向青天里咬去。   跑来的星靥身姿瘦削,身上穿着的淡绿色裙子象是新撷柳芽捶汁染成。那些精心织出的轻薄衣料不知在哪里沾染上几点火星,迎风一走迅速燃起,烧着了长长的裙摆,烟雾从火焰里冒出来,缭绕在她周围,乌黑长发散乱,发梢上也有火舌舔过的痕迹。星靥吓坏了,张开手臂惊惶地奔跑着,连声尖叫。海苍狼沉声厉吼着用力拍按在鞍头,修长身体凌空跃起后落在星靥面前,抱着她一起跃进了旁边平静如镜的灵掖湖。   碎浪溅开,两具拥抱在一起的身体在翻拍的水与气泡之间向湖底沉去。海苍狼紧紧把星靥抱在怀里,隔着冰冷刺骨的湖水看向她苍白的脸颊,星靥眨了眨眼睛,只觉得眼角一阵湿热,泪水迅速被湖水淹没,她张张嘴,灌下去一口水,吐出一串气泡,脸上的表情痛苦地拧了拧。   海苍狼一只手掌托住星靥的后脑,立刻吻住了她的双唇,将口中带着他气息的空气吐哺进去。水流停滞,声息断绝,星靥闭紧眼睛,长发如风丝般围绕在渐沉渐深的两人周围。碧水无情,听多了湖边的清歌怨曲,看多了天顶的余霞和杳杳远去不再回头的雁影,星靥觉得,就葬身在这无情的流水里该有多好,永远也不要再浮上水面,永远也不要再看见她想见的和不想见的人。   小婶婶说的,死了就能回家了,就能见到亲人!   可是家在哪里?在人世间漂泊了十多年,什么地方才有真正属于她的温暖?她的亲人们……除了一个小婶婶,其他的所有人,她连长相都已经忘光了……   为什么只有我这么孤单?为什么……星靥哽咽着,相接的唇舌间,海苍狼尝到一丝咸涩的味道,在这个纤尘不染的湖底,在没有任何别人来打扰的安静里,他将双臂收得更紧,有种想将她拥进身体里的感觉。   水流波动,另一个人也跃进了灵掖湖,海青狼用力划动着手臂与双腿游向湖底,在星靥拂乱的发丝间,海苍狼松开她的嘴唇,任由弟弟握住她的双肩,把她从自己怀里接了过去。   星靥在落进海青狼怀抱之后就昏瘚了,瘫软在他臂间,由他挟带着向水面上游去。海青狼水性很好,几下就浮了上去,岸边有几名青狼勇士也跳下来,把拭剑王怀里已经昏迷的星靥接过去用厚厚的衣被裹好,一通猛拍让她咳出肺里的水,然后火速送往最近的屋子更衣医治。   海青狼拂开手下披到他肩上的披风,看着星靥被人抬着离开,转过脸来,看见哥哥海苍狼也跃上了湖岸,身上脸上湿透了,全是水。他也说不清心里个什么滋味,酸不酸苦不苦的。不过现在不是细较这些的时候,拭剑王爷顾不得自己也衣衫尽湿,走到海苍狼身边沉声说道:“大哥,你看这把火……”   海苍狼抬手止住弟弟,快步向还在燃烧的祥景宫走去。火势实在太大,侍卫们徒劳地往火场上泼着水,根本一点作用也没有。海青狼看见站在一边奋力指挥的丰博尔,眉头一耸,大声把他喊了过来细问情况。   丰博尔带着二十名手下原本在祥景宫边的青蕤宫看守缪妃,刚才只听见一声爆炸声,随即祥景宫大火燃起。这里位于皇宫的角落,宫里的宫人很少,又大多被困在火场里,根本来不及救火丰博尔听说星靥也在祥景宫里没有出来,便立刻分出一半手下,亲自率领着过来帮忙抢救。所幸他来得及时,在祥景宫二楼东头星靥的卧房被烧塌之前,将困在火里呼救的她救了出来,如果迟来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海青狼一听丰博尔的话,脸上耸然变色,一边的海苍狼也知道不妙,两个人飞快向相隔不远的青蕤宫奔去,丰博尔意识到了自己可能中了别人的吊虎离山计,黑着一张脸紧张地跟随两名王爷也跑了过去。   他们来迟了一步,确实祥景宫的爆炸失火是为了把丰博尔和青狼营的人从青蕤宫引开,但是却不是为了制造机会好让缪妃逃脱。海氏兄弟闯进青蕤宫里的时候,缪妃正在四门大开的正殿中,宫装如锦珠光宝气地正装而坐。只是她的脸色白得吓人,抿唇笑时,唇角缓缓流出深红色的血。   美人垂死,原本就要比美人垂暮还要让人心怜。海氏兄弟面对这样的缪妃,一时之间都停下了脚步,定定地看着这个美得让人心折的女人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对着他们露出一个微笑。   缪妃的微笑里充满无比的轻蔑和不屑,她轻启红唇,低柔如歌地缓缓说道:“尔等化外蛮夷,终有一日,我天朝义士会收复河山,重振燕国。只可惜,我等不到啖尔肉寝尔皮的那一天了……”   海青狼怒斥道:“毒妇!”   缪妃笑笑,毒性发作,还有很多话已经说不出口来。她轻轻舒了一口气,透过海氏兄弟背后大开的殿门,望了一眼外头宁静蔚蓝的天空,慢慢地闭起眼睛。   正殿上一同关押的麟趾宫宫人中有几个哭着跪倒在地,剩下的大多数却都互相对视着,再看看闯进来的两位王爷,用沉默和面无表情表示了他们在此刻坚定的爱国立场。   海青狼扼腕而叹:“没看出来她倒还是个烈性女子。”   海苍狼久久望着死后仍然端坐不动、面目美艳如生的缪妃,低叹一声道:“当年父皇领军攻破太冲城门之际,在阵前倒戈投降的燕国文武官员不计其数,可皇宫中的女人们上吊的上吊、投湖的投湖,几乎都以身殉国了。如果那些燕国的男人们有他们女人一半的烈性忠心,又何至于受今日亡国之痛。”   “大哥。”海青狼觉得海苍狼说这些话有些不合宜,出声提醒了一下。海苍狼点点头,长长地呼出胸中的郁闷,他侧头看了看正殿一边原本侍候缪妃的那些麟趾宫人,带着几分倦意轻声吩咐手下:“好好收殓缪妃,不许轻慢了她。还有,跪着哭的那几个宫人暂时收押待审,站着的负主之奴全数就地格杀,就算我送给缪妃的薄礼,黄泉路上也好有人服侍她。”   青蕤宫正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哭爹喊娘的求饶声,青狼营军士们如狼似虎,上来拖住所有僵立着的宫女太监向殿后走去,手起刀落,人头四处滚落,鲜血从一只只光秃的颈项里喷出。   海苍狼走出青蕤宫后,望着祥景宫上浓黑的烟柱,对海青狼说道:“走,我们去钟阁,看看父皇有什么收获。”   《第一部:青狼》 完   敬请期待《第二部:苍狼》   重楼隔雨相望冷   第二部:苍狼   第二十九章 重楼隔雨相望冷   幸亏现在天气还冷,身上衣服穿得多,所以星靥一点也没有烧伤,只是长长的头发被燎短了一截,海青狼每每看见她梳头,都要狠狠地斥责几句,骂两声没出息。星靥只是笑笑,将短了些的头发仔细梳好,仍旧插上她的阴檀木簪。   皇上海枭獍没能在钟阁里找到《握奇经》。大钟上的竹丝缆绞盘里确实藏着一样东西,可不是经书。这是块木牌,也是阴檀木所制,牌子上刻了一个稀奇古怪的字,象是汉字,又不是汉字,海青狼瞪着眼睛看了半天,似识非识地抓抓头,疑惑地把脸转向哥哥海苍狼。海苍狼轻笑着说道:“这不是字,是琴谱。”   “琴谱?”海青狼皱眉,“弹的琴?”   海苍狼点点头。北遥虽然多年来臣服燕国治下,但始终保持着自己的文化与传统,文字和音乐等方面自成一格,与燕国的汉文化有着很大差别。海青狼喊来宫中司乐的一名太监,用古琴弹出这个谱所标注的音。太监端坐琴旁,双手搭弦弹出这个音,余韵悠悠,好一会儿才在高大的宫殿里消失。   可是……这是什么意思?海青狼就站在琴边,让太监一连将这个音弹了十多遍,还是摸不着头脑,再看看父皇和哥哥海苍狼,也都不能从个简单的琴音中听出他们想要知道的东西。   既然是星渊将军藏的东西,也许并不一定要去问星靥,海青狼想着,把这个谱字抄在纸上,拿着出宫去了忠勇祠。星垣看着纸上的谱字,也拿琴出来现场弹奏,可他也仅仅是会弹,并不能说出什么让海青狼满意的内容。见拭剑王爷的脸拉了下来,星垣咽口唾沫,陪笑道:“在下天姿愚笨拙于音律,不过星枫这方面很在行,不知王爷可否让他也来看看这个谱字?”   海青狼想想,威严地点点头,不多会儿,假冒的星枫跟在一名仆人身后小心翼翼地走进书房,十分僵硬地给海青狼行了礼。   看到这个谱字后,星枫也在琴上演奏了一下,皱着眉思忖了一小会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他站起来恭敬地说道:“启禀王爷,在下幼年学琴时曾经听说过一种以琴音占卜的方法,这应该是什么人用谱字记下的一个卦象吧。”   “卦象?”海青狼犹疑地盯着星枫看了半天,星枫紧张地解释道:“这个音羽为上宫为下,《五音相生》里有云,羽属水,宫属土,在易经里水又为坎,土又为艮,羽上宫下也就是坎上艮下,这正好是一卦‘水山蹇’。”   星枫说着,取笔在海青狼带来的这个谱字后头写下了‘水山蹇’三个字,还把爻图也画了出来。海青狼听说过燕国汉人以易经占卜的事情,也见过这些长长短短的横线,只是不明白其中有什么喻意。他皱着眉问道:“这‘水山蹇’卦,要是找东西问方向,该怎么解?”   “找东西?”星枫点点头,“这就是了,水山蹇的卦解里就有一句,利西南不利东北。想来要找的那件东西应该在西南方向。”   “西南方向?”海青狼脸上有些变色,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盘踞在西南大山里的尉元膺,难道说《握奇经》已经落在了尉元膺的手里?”   当然这个星枫说的话也不能全信。回宫后海青狼向父皇和哥哥禀报了详细经过,海苍狼也找来三位对易经非常有研究的学者,拿着这个谱字去求解,说出的答案居然都和星枫一样。   《握奇经》写于数百年前,当时的北遥国里出了一位军事奇才司马千里,司马将军文韬武略,带领北遥男儿四方征战杀伐,曾经一度打得燕国只剩下半壁江山,朝廷也退缩到了南曲江以南,偏安东南一隅。征战过程中司马千里将军权欲野心渐渐膨胀,有了取代海氏皇族自立为王的想法。当时的北遥国力并不算强盛,连年战争已经虚耗了大量钱物,司马氏与海氏的权力斗争造成了相当大的内耗,燕国趁机反攻,不仅收复了全部国土,还打得北遥俯首纳贡称臣,一直到数百年后的海枭獍横空出世,才终止了这种局面。   司马千里败亡之前,把一生的作战经验全写在了《握奇经》里,不仅如此,生性贪婪的他在多年的征战中瞒着朝廷搜刮了无数天下至宝,出于对海氏的愤恨,他在死前将这些珍宝全部藏在了一个隐密的地方,线索同样留在《握奇经》里,希望着他的司马氏后代里能出现一位看得懂这些线索的奇才,用这些留下的珍宝来实现他未竞的野心。   尉元膺在燕国皇室里算得上是一位奇人,他的身世境遇和现在的北遥国君海枭獍有点相象,母亲都是身世卑微之人,从小韬光养晦,长大后一鸣惊人。如果《握奇经》落在了尉元膺手里,如果他当真能识破司马千里留在书里的那些线索,如果真的被他找到了天下泰半的珍宝,那么新建不久的北遥国将面临一场巨大的危机。   海枭獍带兵多年,深深知道这个道理,打仗时上阵的虽然是武将军卒,但双方真正拼的还是国力,国力的根本就是一个字,钱!战事之中银钱花得如流水,打仗打的就是钱。而且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忠臣义士?大部分都是有奶就是娘的墙头草,用钱可以收买到的东西太多了,他海枭獍能成功扫除一切障碍坐上北遥国的龙椅,继而统一天下,钱起了相当大的作用。   只是,单只凭这一个谱字就在朝廷刚吃了败仗之后再度出兵征剿尉元膺,又太草率鲁莽。而且星渊将军藏这个谱字是在多年以前,或许他有别的深意。   星靥在拭剑王府里,并不知道外面的纷乱,她静静休养了几天以后,向海青狼提出,想要在缪太后入土之前到她的灵前去上一柱香,烧两张纸,全一全故人的情义。   海青狼征求了哥哥的意见后,带着星靥来到京城太冲城外一座不大的尼庵中。这座尼庵原来是燕国皇室安置那些先帝们年轻未育的妃嫔的,现在败落了很多,庵里只剩下了十多名尼姑,缪妃的灵柩就暂时停放在这里。   前朝的太后,今朝圣上的宠妃,死后却只有清清静静的几柱素香陪伴,星靥上完香烧完纸以后站在垂缦中的深色棺材边久久地看了一会儿,叹口气对站在佛堂门口陪她的海青狼说道:“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怕她。”   海青狼跨进佛堂里来:“为什么?”   “因为……”星靥垂下头,象是在回忆,“因为她实在是个可怕的女人……”   “她做过什么让你这么怕她?”   “元庆的弟弟中山王元熹……”星靥说着,怕海青狼不明白,便又跟着解释了一句,“就是景帝的弟弟……是她杀的。”   “什么?”海青狼有点吃惊,“她杀的?”   “元庆和元熹都喜欢玩捉迷藏,他们俩常常带着我躲在隐密的地方,让外头的宫女太监找不到,急得直哭。元庆驾崩以后,我挪到了玉台宫,有两三年没和元熹见面,元庆因为染了时疫暴病身亡,他住的那间宫殿也一直空着。就在太冲城破的前一年,有一天元熹急匆匆地来找我,约我晚上在元庆的寝殿里见面,说是发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我晚上找机会一个人偷偷溜过去,差一点就被巡夜的人发现,到寝殿时元熹还没来,我怕极了,就躲在我们以前发现的那个夹墙里等他。”   星靥的话语停住,海青狼轻声问道:“然后呢?”   “然后元熹就来了,却不是一个人来的,有两个人悄悄跟着他,前头一个男人一掌打在元熹的颈后,元熹就昏倒了。男人说,毕竟是血脉之亲,就饶过他一条性命吧。那天晚上月亮很好,夹墙上有观看的气眼,我看见缪太后对那个男人说,你要是下不了手,我来!”   星靥瑟缩了一下:“她用匕首割断了元熹的喉咙,元熹两只手抓着脖子在地下扭动,血流得到处都是,到处都是……”   “星靥!”海青狼握住星靥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星靥点头对他笑笑:“我没事。”   “果然她是个歹毒的女人。”海青狼看了一眼缪妃的棺材,“亏你还想来给她上香烧纸!我们走吧。”   “你先走,我还有几句话要对她说,”星靥的脸色稍微黯了一黯,“能不能让我单独跟她再呆一会儿,就一会儿,有些话……我只想说给她一个人听。”   海青狼审视地看了看星靥,不发一语地转身走出佛堂,把佛堂门外的丰博尔和两名侍卫也带着远远地走到了院落的另一端。星靥走近棺材,取出丝帕轻轻擦了擦上头落着的一点浮灰,无奈地轻笑道:“我听你的,一滴泪也没有流。”   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任何异状,只是白色的长长的垂缦微微晃动了一下,星靥只觉得后腰上一个地方被人用力一点,随即身体也被翻转了过去,一只有力的大手死死掐住了她的咽喉,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张俊逸温和的略有几分熟悉的脸。   星靥的身体一动也不能动,大睁着眼睛看向这个男人,肺里呼吸不到空气,她能听见心脏空虚洪重的跳动声。   男人唇角上挑无声地笑笑,压低声音说道:“我精心挑选了几年,却挑中了自己的罪证。没想到那一夜的事都被你看见了,尊敬的太后!”   星靥嘴唇动动说不出话来,她也认出了这个男人。见她脸色渐渐紫涨,男人的手略微松了一些,星靥挣扎着说道:“放……放开我……”   男人笑着咬咬牙:“事到如今无法回头,不然我真想杀了你!”他说着,狠狠地撤回手去,星靥张大嘴巴用力呼吸,嗓子里疼得象有砂纸在挫磨:“你,你是谁……”   男人低笑:“都说我和元庆元熹长得很相象,怎么,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是谁?”   “你究竟是什么人?”   男人凑近,看着星靥慌乱的眼睛,贴在她耳边轻轻说出了三个字。   星靥的穴道被解开后支撑不住,重重地摔倒在地下,听见动静的海青狼飞奔进来,只看见佛堂里的垂缦飞乱,然后就发现星靥的咽喉上一个明显的掐痕。他眉头一耸厉声说道:“把人给我追回来!”   丰博尔带着青狼勇士领命而去,海青狼蹲下身扶起星靥,揽着她沉声问道:“出什么事了?是什么人?”   星靥连连摇头,深深呼吸不敢置信地说道:“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   “不是什么人?”   “不是他!”   “他到底是谁,告诉我!”   星靥倒吸一口冷气,看着海青狼,脸色白得象是见到了鬼:“他……他说他是……尉元膺……”   已断燕鸿初起势   第三十章   尉元膺的突然出现,象一块巨石击碎了平静的湖面,太冲城立刻紧张了起来,负责京城防卫的禁军增派了大量人手内外巡察,皇宫及城内一些重要人物的府邸也加强了守卫。   海青狼和哥哥海苍狼忙得脚不沾地,关于尉元膺与《握奇经》的事情他们并没有向任何外人透露,所以搜捕尉元膺行动兄弟俩也亲自参与,务求集中最大的人力,但同时造成最小的影响。   拭剑王府里因为有了一个星靥,更是被青狼营的军士们围得水泄不通,星靥每天坐在房里,抬头只能看到院子上的一小片天空,这种感觉,象是又回到了几年以前的玉台宫。   那幅《春柳图》已经快要绣完了,还差最后一点点,段嬷嬷爱极了她的这幅绣图,每天都过来陪着她,坐在旁边看着她飞针走线,闲时就聊聊天,让星靥休息一会儿。   “星姑娘绣花时候的模样,和先皇后看起来倒真是有几分相似!”段嬷嬷端详了半天,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星靥停下手,扭头看着她笑:“是么?”   “真是的呢!”段嬷嬷过来用手把星靥的刘海往一边拨一拨,露出她光洁的额头,“瞧这瓜子小脸,姑娘一进府的时候我就觉得面善,瞧姑娘的面相,和皇后年轻的时候象极了,都这么好看!”   “不会吧!”星靥下意识抚了抚脸颊,段嬷嬷呵呵地笑了:“皇后个子矮些,也丰腴些,姑娘太瘦了,瞧这小脸,眼睛都抠下去了!太瘦了不好,姑娘要多吃点饭,每顿就那一小口,说句不中听的话,跟小猫吃食似的,怎么能行!”   星靥被她逗乐了,放下针站起来给段嬷嬷杯子里续点水,坐在她身边的一张小杌上:“嬷嬷给我说说,先皇后她什么样?王爷从来不跟我说这个,我每回提起他就把话岔开。”   “先皇后啊,”段嬷嬷沉吟了一会儿,幽幽地叹了口气,“苍哥儿生下来的时候我就进了宫,到现在也有二十来年了,要说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的人就是先皇后,只可惜……”   她说着,突然又停住,星靥扬眉:“可惜什么,嬷嬷?”   段嬷嬷看看她,摇头说道:“只可惜好人总是薄命,先皇后受了那么多的苦,青哥儿不愿意提起她,多半也是因为想着他亲娘心会疼。”   “受苦?”星靥有些不解,在以往听到的传言里,故去的舒皇后是被海枭獍捧在手心里呵护的玻璃美人,在为他生下两个儿子之后身体始终没有完全康复,缠绵病榻多年,最终死在这个强悍痴情的男人怀抱里。这段故事曾经让多少燕宫里寂寞的女人流过眼泪,可从段嬷嬷嘴里说出来的却是截然地相反。   段嬷嬷象是也不愿意深谈,握住星靥的手说道:“其实你也是深宫里出来的,宫里的女人都过的什么日子,我不说你应该也清楚。好了,不说这个了,对了,王爷今天临出门的时候让我转告姑娘一声,午饭后不要歇午觉,等他回来接你出去。”   “出去?今天?”星靥有些为难的样子,段嬷嬷问道:“怎么了?姑娘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星靥连连摇头,摆出笑容,“没事,王爷既然吩咐了,我就等着他。”   海青狼刚过午饭的饭点就赶了回来,换了件衣服就带着星靥出门,坐在马车里一路行驶到了忠勇祠,下车后星靥才发现,这里的府门上挂起了两只白色的灯笼,在府门口等待的星垣等人也象她一样,换穿了素白颜色的衣服。   忠勇祠的正堂上,星渊将军的灵牌位于正中央,灵前三柱素香正缓缓燃烧着,几样虽然简单但是十分精致的祭品整齐摆放在供桌上。海青狼走到案边取香点燃后交给星靥:“星渊将军战功无数,死后却被前朝无道昏君下旨掘墓弃尸曝于荒野。父皇曾经派人在京城一带仔细寻找,到现在也没能找到将军遗体妥善安葬。今天是星将军的祭日,只能让你在他灵前上三柱香,但愿他的英灵能庇佑你一生。”   星靥眼角一跳,怔怔地望着海青狼,他安慰地笑了笑,把香放进她手里:“战神星渊是我最敬重的武将,虽然你是他女儿,但在他灵前也不要用这种眼神勾引我,我不想在这儿做出什么事来唐突先人。”   星靥没有被他的玩笑逗乐,手拈线香,转头望向供桌上紫檀木雕刻的父亲的灵牌,眼泪刷地流了出来。她恭恭敬敬地跪倒在桌前的蒲团上,朝着父亲磕了三个头,再小心地将香插进香炉里。   星靥原本想好了今天悄悄找个香炉焚点香烧点纸算是为父亲尽孝,没想到,海青狼竟然会记住这样一个日子……父亲一生打过大大小小的无数次仗,其中有不少就是为了压伏蠢蠢欲动的北遥,战神星渊的刀下也有过很多北遥亡魂,原以为北遥人都是敌视他的,弄出个忠勇祠来只不过为了掩人耳目收买人心,谁知道海青狼不仅记得星渊将军的祭日,还这么有心地把她带到了父亲曾经住过的地方来祭拜。   星靥闭闭眼睛,收回胡乱的心思,望向灵台上缭绕香烟中的高大灵牌。   父亲和母亲已经在天上重遇了吧,也许他们还舍不得转世投胎,还在默默地望着这个留在红尘里苦苦挣扎着的女儿。他们应该会为了自己的女儿欣慰吧,女儿并没有辜负了‘星’这个骄傲的姓氏,女儿时时刻刻记住自己是战神星渊的女儿,姓星的人没有一个是懦夫,抛头颅洒热血只当作笑谈,为了忠义可以牺牲一切。   一切……生命,贞操,灵魂,未来。当然,还有身边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   如果有一天……如果有一天……海青狼也象暗夜深宫里的元熹一样双手抓住喉咙倒在血泊里翻滚,或者是象董国舅那样被人一刀斩断了头颅,或者是星宿海雪原上雪暴里那些横飞的血肉与断肢残臂……   星靥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皮肤上一阵碜碜地痛痒,仿佛又被雪暴白毛风里那些细尖的雪屑刮刺着。   海青狼不愿意星靥沉浸在忠勇祠的悲伤气氛中,只让她呆了一小会儿就把她拉了出去塞进马车里,马车行行复止止,最终停下来的时候,却是已经出了太冲城,来到了不知是哪里的一片开阔草原上。一小队着装整齐的青狼营军士们打着飞扬在风中的旗帜,正列队等候他们的拭剑王。   “这是……”   海青狼呵呵笑着跳下马来,扶星靥下车,牵着她走到阵前,在众多兄弟们艳羡的眼光里洋洋得意地大声说道:“王爷的女人美不美?”   众多青狼勇士齐声大吼:“美!”   声音洪亮,随即是众人爽朗的大笑,这些草原上男儿们的直接与热情真是让人大开眼界。星靥脸红得象有把火在烧,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让她钻进去,指甲死死掐住海青狼的手。海青狼也跟着大声地笑,抱着星靥放上一匹温驯白马的背,他则骑在他的战马背上与她并肩而立,扬声笑道:“坐在这儿,让你看场好戏!”   海青狼所谓的好戏,就是一场射箭比赛。和别处的射箭不同,青狼营比箭法时射的靶子是活物,几大笼咕咕鸣叫的鸽子被人抬在了阵前,每笼百只,两人一组执弓骑马追射从笼中放出的鸽子。各人使用的羽箭上都做了标记,在鸽群飞高超出射程前谁射中的数量多便取胜。   勇士们早已经蓄势待发,海青狼一声令下比赛开始。顿时有两匹战马窜出阵外奔到了前面平坦开阔的地方,鸽笼打开,百只羽鸽拍打着翅膀争先恐后地飞出来,两人的箭也闪电一般射出,不时有鸽子中箭坠地。   就这样比了数组,最后一场比赛中丰博尔以一箭的优势赢了萨朗,得意得举起长弓哈哈大笑,骑马奔至海青狼面前,挑衅地看着拭剑王大声说道:“请王爷赐教!”   星靥看看海青狼,怎么,他也要去比?   果然海青狼笃定地对着她笑笑,接过一边递过来的强弓,将箭壶挂在鞍桥上最顺手的地方,策马越过丰博尔,奔向远处。   星靥的心莫名就提到了嗓子眼,她的眼光一直追随在那个渐骑渐远的背影上,手紧紧攥住了马缰。她知道海青狼的武功高强,可从来没见过他射箭,看丰博尔的箭法已经如神技一般,不知道他能不能比得过。   蓝天上的白云极低极低,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到,蓝天下的草地极绿极绿,仿佛一不小心就可以沉没进去。百只或白或灰的鸽子同时从笼中飞出,翅膀拍打出叭叭的响声,惊惶地在头鸽的带领下回旋着向蓝天上飞去。   海青狼一身苍青色战袍,驾下黑色战马,手中墨色铁胎硬弓,弓上搭了三枝雕翎箭,有如旋风一般在草地上奔驰着,马儿每踏出一步,便有一箭射出,只听得弓弦呯呯作响,无论马儿怎么腾挪跳转,他只款扭蜂腰轻舒猿臂,手到处总不虚发,不时有鸽子坠在他四周。   丰博尔也打马追去,两个同样高大强壮的北遥男儿在马背上尽情展现着自己的勃勃英姿。海青狼激情四溢,一边扬弓发箭,一边竟然大声唱起青狼营的战歌。   “秋草马蹄轻,角弓持弦急。断蓬孤自转,寒雁飞相及。长风金鼓动,白露湿铁衣。万里云沙涨,平原冰霰袭。”   丰博尔听着拭剑王浑厚嘹亮的歌声,跟着一同唱起,列队观战的青狼勇士们心里涌起豪情,也开口唱起这属于男儿的战歌。   “军气横大荒,战酣杀声起。四起愁边声,敌寇闻声泣。旷野饶悲风,烈血震鼓鼙。驱骑猎长原,厉志凌云逸。”   星靥忘了喝彩,愣愣地看着海青狼的身姿,听着耳边震聋伐聩的战歌声,有一刻甚至忘了身在何处。   絮乱丝繁天亦迷   第三十一章   海青狼当然不会跟他的下属们争射箭比赛的彩头,前六名中除了丰博尔和萨朗,其余四名小队长各自所属的小队明天都放假一天,一人加发一个月军俸。命令一宣布,阵中掌声欢呼声如雷,海青狼满意地看着这些手下,打马回头。   星靥被他伸胳臂抱到了自己的马上。以前也曾经共骑一马,不过那是在星宿海雪原上遭遇敌人攻击的时候,性命攸关,谁也顾不上多想。此刻当着数名手下的面又被海青狼大大咧咧地搂着,星靥只觉得全身都不自在。   侧坐在起伏不定的马背上,搂紧他是下意识的举动。贴在这个温暖的胸膛上,有种平生即是醉乡的感觉,这世上有没有一种酒,饮尽后就可以抛却所有故梦前羁,从此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没有过去,只剩下未来。   海青狼。   星靥在嘴里无声地念着这三个字。   他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出声叱马,重重沉沉的一声从胸腔里发出,厚厚的胸膛跟着震动,星靥抬起头看出去,他们并没有往回京城的方向走,而是继续向西,原本平坦的道路渐渐向上抬起,前面已经是一座山峰。   “我们这是去哪儿?”   “自然是去一个好地方!”海青狼扬鞭加速,黑色战马背上带了两个人速度一点也不慢,扬着蹄跑得两耳生风,越来越陡峭的山路它也如履平地,蹄铁踏在山石上,偶尔有火花溅出。   星靥在云州的时候曾经从马背上摔进山崖,所以现在十分紧张害怕,手紧紧地抱住海青狼,埋头在他怀里不敢往外头看。海青狼十分满意地看看她依赖的模样,更加大声地叱动马匹,非要跑得更颠更险些。   这是太冲城西北固山的余脉,虽是余脉,山势依然很高,曾经被燕国军队视为抵御西北方向北遥国的天然屏障,但是海枭獍当年机巧地在这座山下设计施伏,全歼了燕国京城里最后一支有战斗力的守军,三万余具燕军尸体,曾经填满了崖下的山谷。   星靥并不知道,就在她经过的这条路上,每到夜晚还能时时看到鬼魅的磷火。她只知道当海青狼最终带着她登上山峰的最高处,站在崖头远望前方仿佛笼着迷雾的暗紫色城廓,天际流云与初春微风里携来的花香,让她从心底里发出赞叹。   “真美!”   海青狼抱着她跳下马,长臂一伸指向南方:“好一座巍巍太冲!”   经历了千年风霜洗礼的太冲城,安静得象一匹沉睡的巨兽,绵延盘踞在视线的最极处。天地无穷,造化之功。但是太冲城让人深深感觉到人力的伟大,不知耗费了多少人的心力与生命,才能建成这样一座生生不息的城池。   就是为了这个么?星靥觉得自己有一点明白了战争与杀戮的原因,也有一点明白了为什么在失去以后,还有那么多的燕国人心心念念地要重新回到这里,不惜用尽一切方法,付出可能的最大代价!   “攻打太冲城的前一天,我也站在这里,远远看着太冲城的方向。”海青狼深深吸一口山顶上清凉里带着花香的风,“那一天的天很晴,象今天一样,天很蓝,只有一朵云,就停太冲城顶上,圆圆的一个圈,圈里还有一团,远远看着象个眼睛。当时我就在想,这一定是我娘亲不放心他的儿子,在天上看着我和大哥在沙场上厮杀。”   吹在脸上的风突然变得暖了一些,就好象真正的春天一步就跨到了身边,轻轻盈盈地拂面而来。   星靥怔怔地看着远处的太冲城,象是看着水里的倒影,影子里也有一个她,几年以前的她,北遥大军围城的那一天,和小婶婶坐在玉台宫的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看天。一碧如洗的蓝天上只有一朵云彩,团团卷卷地,被风撕扯成一个依稀的圆,圆里头的云层有浓有淡,星靥久久地抬着头,对小婶婶说道:“你看那象什么?”   小婶婶看了,说象一面镜子。星靥摇摇头,笑着用手指向天空:“难道不象一只眼睛么?在天上看着我。”   小婶婶听了这话,抬起的头很久也没有放下来,星靥脖子累了,干脆就枕在小婶婶肩上继续看:“那是小叔叔在看着你,也是爹娘在看着我。你说是不是,小婶婶?”   是不是?   星靥有点惧怕地转过身,不想再看回去。背后的海青狼看着她的脸,眸色渐渐变深,低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星靥……”   星靥无端觉得很累,疲倦的时候她不知道如何控制脸上的表情,她不能随心所欲地哭或者笑,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时候会把这两种情绪混淆了起来。她慌乱地抿了抿唇,冲动了跨前一步,紧紧抱住了海青狼的腰。   拭剑王爷颇费了一小会儿功夫才缓缓抬起两只胳臂,同样环抱住了她。身后的丰博尔等人咳嗽着,知趣地把头别向一边。从星靥身上散发出的香味盖过了风里的花草香,让海青狼觉得全身都被温柔地轻抚着,无比适意。怀里的腰肢这么细,每次裸裎相对的时候海青狼总要一再提醒自己轻一点、再轻一点,不要一不小心就把她撅折了。   “丰博尔!”海青狼扬声唤道,身后传来响亮的喊到声。拭剑王扭头冷冷瞥过去一眼:“带着你的人后撤二里,一个时辰之内有胆敢上山惊扰本王者,军棍侍候!”   丰博尔怪笑着回答道:“一个时辰?用得了那么久吗王爷?半个时辰够不够?”   “扣半年军饷,你说够不够?”   丰博尔二话不说,一马当先向山下冲去,把这个寂静的山顶,留给了拥抱着的两个人。   星靥知道海青狼想做什么,山上风很大,很冷,也很空旷,但是她没有出声阻止,连一句拒绝也没有,只是静静地伏在他的怀里。一领黑色披风裹住两个人,披风底下,星靥身上的衣衫一件件被解开,滑落在脚边。她一直看着海青狼的眼睛,在他温柔抚摸她的时候,也许是想在那里面找到一些让她不想后悔的东西,但是海青狼深邃的双眸中,除了爱怜,还是爱怜。   “小酒窝……”海青狼低下头,吻着她的头顶和耳垂,拔下那根阴檀木发簪,抖落她的长发。两个人的身高相差很大,他必须要俯下身子,才能够得着她细巧的肩头。   风从披风底下灌进来吹在皮肤上,寒噤噤的。星靥眼角动了动,抬手轻按在海青狼的胸膛上,沿着他肌肉起伏的曲线向上游走,在他颈项边犹豫了一小会儿,毅然拉住披风的系带,坚决地拉开,让厚厚的披风也滑了下去。   这具洁白的身体完全沐浴在春风里,星靥有点怯怯的,但是没有抬手掩住自己,她在海青狼突然变深的目光里骄傲地挺拔站立,只有发丝拂动着,象她此刻的心。   阳光变得更皎洁,海青狼被刺得有点睁不开眼睛。他看着从来没有这么美丽过的星靥,不知怎么地,心中的情 欲里,多了一点陌生的、让他感动的东西。他慢慢地低下头,从星靥的嘴唇开始亲吻,唇舌纠缠,甜腻得让人舍不得分离。   她的下巴这么尖,高高仰起头的时候,正好被他吮吻住。海青狼略侧过头,沿着她修长脖颈的曲线向下游走,在咽喉的地方停住,捕捉到那里一处筋脉上心跳的声音。   只是这里的心跳声不够清晰,不能让海青狼彻底感受到生命的鲜活与年轻,他需要更多的证明来让自己觉得这一切是真的。星靥的胸口是他屡屡流连却从来也不厌倦的地方,低下身子含住她胸前最丰盈的地方,拭剑王象个孩子一样轻轻咬了一下,听见星靥低低的呼痛声,才满意地松开嘴唇,笑一笑,吻住另一边。   孩子生下来就有吮吸母亲乳汁的本能,再伟岸的男子也曾经是母亲怀抱里的婴儿,海青狼在星靥并不算十分饱满的胸脯里,却找寻到了在别的女人身上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安全,他温柔地把她的胸口握在手心里,再埋首其中,久久地呼吸那里温暖的气息。   北遥最英勇的战士慢慢地,朝着星靥屈下了单膝。海青狼在她平坦的小腹上舔着、吻着,抬起眼睛看着她脸上的红晕,喉间用力咽了咽,分握住她的两条腿,更慢更慢地向两边拉开。   星靥有些站立不住,扶住海青狼的头颈深深喘息,这个姿势正好让海青狼抬起她的右腿搭在了自己的左肩上。这么明亮的阳光底下,将最隐密的自己坦露在一个男人双眼前,星靥紧张地抖动着,嘴里的呻吟破碎难连。   舌尖比吹在身上的风还要轻软,而他唇边颌下的胡茬却很坚硬,两种不同的感觉,同时在女人身体上最敏感的地方燃烧着,星靥的手指抓握住海青狼结实紧绷的身体,垂下的长发象是黑色的瀑布,他沐浴其中,浸湿了全身。   爆发来得这么迅速突然,星靥站在地下的那条腿上一下子就没有了任何力气,整个身体全落在了海青狼两条有力的胳臂上。他松开星靥让她滑进怀里再用一手揽住,另一手抓起地下的披风随意一扬便平整地铺好:“小酒窝,光舔舔你就这样了?爷还有好多本事没使出来呢!”   星靥喘息颤抖着趴在黑色披风上,身体略略抬起,头却低低地垂下去。海青狼急不可耐地解开上衣伏在了她的身上,把她的长发拨开,露出光洁的背,和因为瘦削而耸起的肩胛骨。两只手滑到她身前,用指尖握刀舞剑磨出来的茧子在她胸前细嫩的皮肤上摩挲,星靥低着头,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胸口是怎样被他把玩着,刚刚平复下的激情又渐渐被点燃,她情不自禁将身体抬得高了一些,让海青狼的手臂有更充足的空间。   拭剑王的吻沿着星靥的脊柱向下挪移,背后传来难以忍耐的搔痒,星靥咬唇忍住笑,扭摆着想要挣脱。海青狼按住她,一只手从她双腿间探入,轻轻地揉按在刚才舌尖舔吻过的地方。   星靥已经尝到过一次甜美的滋味,这回就想要尝到更多,被撩弄得无法自拔了,她喘息着发出象哭泣一样的声音。海青狼最无法抵抗星靥这样的媚态,先前想好的所有招式全都忘在了脑后,这时候只有一个地方是他最想去的。   只隔着一条披风,底下就是坚硬的土石,双手双膝俯趴着,星靥却一点也感觉不到被硌的疼。她全部的心思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被海青狼一再贯入的那个地方,呐喊了些什么、哀求了些什么,全都不自知,她只是在再度爆发前渴望着他再快再深些,在转瞬即至的顶点来临之后又泣不成声地求他放过自己。   天与地之间,对于星靥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真实的情绪。海青狼低声嘶吼着结束了一次勃发,搂着星靥静静地躺在了披风上。然而这一回星靥并没有象以往那样瘫软不动,而是慢慢地转过身来,象只小猫一样偎进他怀里,带着泣意和鼻音,低低地唤了他一声:“青狼……”   拭剑王爷在回京城的一路上都神采飞扬,原先跟在他身后的丰博尔嘻笑着往前赶了几步,和王爷并驾齐驱。海青狼斜眼看着他的副将,沉声说道:“有话快讲有屁快放!”   “遵命!”丰博尔摸摸鼻子,凑近了些,声音却没有压低,“我说王爷,下回您要是再……再想那什么,得让兄弟们多撤出去几里地。”   海青狼重重地嗯了一声,扬眉看向丰博尔:“什么意思?”   丰博尔笑得眉歪眼斜:“要不……你们动静就轻一点,这喊得……都听见了!”   谁堪登望云烟里   第三十二章   星靥一路在海青狼的怀里睡到王府,回去洗浴更衣后又倒在床上眯了一觉,入夜后醒来,被兴致盎然的拭剑王爷带着出去吃饭。   坐在酒楼临街的雅阁里,一边听着外面的车水马龙一边用餐,这对星靥来说是种全新的体验。二皇子来的肯定不会是寻常地方,这里的伙计相当有眼色,虽然不知道来的这是什么大人物,可一眼就能看出海青狼身份贵重,恭恭敬敬地把他、星靥以及丰博尔引上了楼。   星靥这才知道,原来丰博尔是段嬷嬷的儿子,他和海青狼是吃着同一个人的乳汁长大的,两人名为主仆情同兄弟,怪不得丰博尔总是一副没大没小嘻皮笑脸的样子。   北遥男人在饭桌上,酒就是菜,菜就是酒。海青狼虽是皇子,可在父皇的授意下,年纪很小就在军队里历练,跟蛮鲁的北遥军士们学了一身匪气,尤其当着下属的面更是刻意用粗豪来消除差距。什么小碗小盏的全扔到一边,一斤装的坛子一人先来一只。   酒楼陈了十八年的抱瓮醪,据说酿造的时间只能在冬天,先将名泉珍谷酿蒸后盛入瓷瓮,再命十五有余十八不足的云英少女每天怀抱瓷瓮,月余后开瓮,酒香扑鼻,所以叫做抱瓮醪。   星靥听着丰博尔的介绍,好奇地端起酒来轻抿一口,入口除了辣,没觉得有别的滋味,咝咝地吸着气,脸上辣得通红。海青狼哈哈大笑,指着丰博尔说道:“你小子上回不是说,抱酒坛子的全是不到十八岁童身未破的清秀男子吗?怎么这回又改少女了!”   丰博尔嘻嘻地笑:“上回那不是在清妍馆吗?我要不这么说,怎么能讨那些姑娘们的欢喜呢!”星靥用丝帕轻拭着嘴角,好奇地看了看丰博尔,他没察觉,还在信口由缰,“不多灌她们几杯,万一争抢起来互不相让,王爷您一夜应付下来,只怕,嘿嘿,腰肌受损哪!”   “丰博尔!”海青狼冷着脸把手里的酒坛往桌上重重一放,发出的声音有点大,丰博尔和星靥脸上的笑容同时收敛起,有点不解地看着海青狼。丰博尔也就算了,星靥的眼神里却也是毫无愠意,只有几分淡淡的好奇和几分玩味的笑意,连唇角也仿佛忍不住似地向上弯着。   原本一句玩笑话,拭剑王爷的脸却拉得老长,陈设精美的雅阁内顿时安静下来,只有三个人起伏的呼吸,和隔壁一间雅阁里酒酣耳热的喧哗声。   星靥有点听不清楚,海青狼和丰博尔的耳力却是比一般人强了许多,几句话一入耳,拭剑王爷当场暴怒,右掌重重往桌上一拍,站起来虎虎生风地走出雅阁,一脚踢开了隔壁间的门。丰博尔见势不妙,赶紧跟过去,只剩下一个星靥不知所措地坐着,听见动静不对,也拎着裙子跑了出去。   屋里正喝得热乎着的一桌人齐齐愣住,把头转向门口,正在说话的那个人尾音未落,海青狼冷眼瞧见了,二话不说大步跨进雅阁,劈胸攥住那个人的胸襟,一把就把他给揪了出来往地下狠狠一摔。   青狼营摔角场上战无不胜的拭剑王爷,发起狠来的这一摔用足了力气,当场就把那个人略嫌肥胖的身体狠狠拍在了地下,虽然铺着厚厚的地毯,但仍然摔得好半天才出了一口气,哼出声来。   能到这种地方吃饭的人非富即贵,原本应该有些识人断物的眼色,不过满桌的人都已经喝得半醉,神智不太清明,一见有人闯进来没头没脑地就打自己人,顿时群情激奋,一个个嗷嗷叫着扑过来。海青狼攥紧两只铁拳,也没个轻重,见人就是一拳挥出去,不管好赖狠狠地打。丰博尔知道王爷动了真气,也不敢狠拦,实在看他打得不象话了,拼着挨了两拳,硬是过去抱住海青狼的腰把他死死往外推,对站在走廊里呆住的星靥大声叫道:“快下去叫人!”   青狼勇士赶上二楼时,拭剑王爷已经在这场争斗中大获全胜,一边有人认出侍卫们身上的衣服是青狼营的服色,大概猜出了这位逞凶者的身份,低声说出来,愣是没人敢上前去把打人的二皇子给拦下来。被打的这些人也明白了自己被打的原因,一个个盯着海青狼愤怒的背影,还在后怕。   海苍狼与缪妃有染的流言先前就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缪妃畏罪自尽后他未经审理擅杀麟趾宫十余名宫女太监的事,更是让几乎所有人都怀疑这是在借机杀死知情者,无形中也成了这桩私情的铁证。一时之间,冷肃自律的大皇子在私下里被描述得越来越不堪,所谓私情的细节也越来越清楚,直至两人幽会的地点、时间,甚至大皇子在鱼水之乐时异于常人的怪异癖好,都成了议论的焦点。   今天晚上这些人酒后没有口德,说得话极尽淫猥下流之能事,海青狼本来就被丰博尔弄得有些不快,一听到这个哪里还能控制得住。   一顿铁拳,出了气也伤了人。   第二天一大早海青狼就被宫里来人叫了去,星靥直等到中午,他和丰博尔一个回来的也没有,半下午的时候萨朗急匆匆回来送信,说出来的消息让星靥和段嬷嬷都大吃一惊。昨天晚上海青狼火头上出手太重,竟然失手打死了一个人,偏偏这个人不巧正是刚刚率军兵败西南的关云飞将军的一名堂侄。   关老将军为北遥曾经立下过汗马功劳,如今一旦失势,他的亲戚立刻就死在二皇子手里,这种事不免会让朝中一些老臣、功臣们齿冷心寒,皇上海枭獍为了压伏下这些不利于朝堂的情绪,给了海青狼一顿狠狠的教训,人打了个半死不说,还不让出宫回府医治,径直就抬到了宫里已经荒闭多年的旧宫殿中关了起来,海苍狼为弟弟说情,差一点也被同刑责罚。   星靥和段嬷嬷急坏了,打听着丰博尔也吃了重罚,被打得不轻,段嬷嬷就更是如同火上眉梢一般,慌得脸色当场煞白,差一点背过气去。困坐在府里不知如何是好,傍晚时分舒贵妃的人突然前来,悄悄把星靥接进了宫里。   一见面舒贵妃就哭天抺泪,为海青狼报屈,然后告诉星靥把她接进宫来,是让她去照顾受伤的王爷。其实皇上也不是真心想打他的二儿子,只不过人命关天,不打一顿这件事没办法糊弄过去,让星靥进宫也是舒贵妃向皇上提起并得到默许的,这段时间她就留在宫里,陪陪暂时被关的海青狼吧。   海青狼被关在皇宫东北角一间叫做芷闾轩的殿阁里,这里以前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看样子已经有好些年都空置着。芷闾轩大门紧闭,舒贵妃身边的宫女吟秋上去拍了拍门,里头的人把门打开,让星靥等人进去。   芷闾轩面积不大,里头只有寥寥三四间房子,海青狼裸着后背趴在床上,背上的鞭伤上了药后仍然火辣辣地疼,他根本睡不着觉,闭着眼睛生闷气。耳边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听起来十分烦人,拭剑王爷紧皱眉头,不耐地把头转向床里,粗声斥道:“滚出去!”   脚步声停住,过了一小会儿,遵从他的吩咐慢慢又往门口的方向走去。隔着刺鼻的药膏味,海青狼仿佛闻见了什么,又仿佛听出了什么,急急地扭头过去看,星靥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槛,正回过头来关切地看着他。   “你站住!”海青狼支起身子,痛得哎哟一声,瞪着星靥大声叫道,“给我回来!”   星靥把跨出去的一只脚收回屋里来,对着海青狼笑道:“到底让我滚出去还是滚进来?”   海青狼咬咬牙:“你总有落在我手里的那一天,到时候咱们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星靥笑着走进来,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小心地贴在他身边坐下:“怎么打得这么狠?上回的伤还没好透……”   “丰博尔怎么样了?”海青狼着急地问道,星靥脸上一黯,摇摇头低声道:“不太好,说是话都说不出来了,我进宫的时候刚给抬回家里去,段嬷嬷急得不行,也赶回去了。”   海青狼骂了一句粗话,恨恨地一拍床板:“谁知道那小子这么不经打,他还算是个北遥男人吗!”   星靥又好气又好笑,温言安慰了海青狼一番,总算是把他的火头给压了下来。背上受了伤,只能一直趴着,服过一碗药后海青狼渐渐合起双眼,却还一直紧紧拉着星靥的手不肯丢。又过一会儿,估计他已经睡着了,星靥才轻轻地想把手抽回来。   海青狼的五指一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低声唤道:“小酒窝。”   星靥眨眨眼睛:“还没睡着呢?什么事?”   “你,你……”海青狼嗯啊着,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句话讲,“你……刚才我要是不喊住你,你当真就要走?”   星靥点头:“王爷的吩咐,我怎么敢不听。”   海青狼抿抿唇:“真的走?”   “真的。”   海青狼沉默着,眉头也跟着慢慢地皱起,星靥见他无语,便出声问道:“王爷还有什么事要问吗?”   海青狼长出一口气松开手:“没了。”   “王爷若是没有,我倒是有件事想问问你。”星靥微笑着,反而过去握住了他的手,指尖在他手背上慢慢地划着圈。   “要问什么?”   “我就想问一声……”   “什么?”   星靥沉吟着说道:“丰博尔昨日提到清妍馆……不知王爷那一晚……是不是疲于应付……”   海青狼的眼睛一下子睁得溜圆,死死拉住笑软了想要逃开的星靥,直眉瞪眼好一会儿,咬牙道:“连本带利,我全会讨回来的,你记着!”   征南王海苍狼下朝之后刚步出皇宫,一名手下便迎了上来,低声把上午发生的一件事禀报给了王爷。缪妃灵柩出殡途中,突然遇到一伙黑衣人拦截,将缪妃的棺木截走了。   迎着南面温暖的阳光,海苍狼俊美的脸宠上浮出了一丝微笑:“原来尉元膺的目的是这个,他居然现在还没有离开京城,真是胆略超群!”   风带潮声枕簟凉   第三十三章   星靥过惯了没有自由的日子,并不觉得芷闾轩的日子有什么不一样,可对自由散漫天马脱羁般的拭剑王爷来说,这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就象是一副精钢打造的锁镣,生生把一匹野狼给困在了皇宫里,急得他没抓没挠的。   海青狼皮糙肉厚,这么重的鞭伤仍然是三天以后就下地了,伤口结了一层嫩痂,恢复的时候痒得难受,晚上痒得睡不着他就折腾星靥,明明她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还硬拉着她下棋,再要么就是说话,胡吹乱侃,聊两人小时候的事,聊星宿海的雪原和星星,还有栖云岛上一望无际的大海、数不清的好吃的水果、清澈海水底下漂亮的珊瑚和五颜六色的鱼。   偎在海青狼的怀里,星靥眼帘垂着,柔声说道:“我真想再回栖云岛上去看看,那里一年四季都穿单衣服,没有雪,那么暖和,从来都不用担心缺柴少炭的事。”   海青狼呵呵地笑:“小可怜,在星宿海冻怕了!”   星靥也笑出声来:“在栖云岛上连连鞋也可以省了,光着脚到处跑,在海边踩在沙滩上,落潮的时候拎个小木盆去赶海,能捡到好多好多好吃的,鱼、虾、贝壳,回去小婶婶煮给我吃,特别鲜美。还有大螃蟹,那么大,两个钳子可吓人了,有一回我的脚被夹住了,就是这里,”她说着蜷起腿,让海青狼看她右脚小指上一道明显的伤疤,“吓死我了,淌了好多血,疼得哇哇大叫,以为脚被它夹断了!”   海青狼握住她的脚,轻轻抚在伤疤上:“这螃蟹也真是饥不择食,连臭脚也不放过。”   “你才臭脚!”星靥推搡他,“你全身都是臭味!臭不可闻!”   海青狼把眼睛一瞪:“胡说!什么臭味!那是男人味!”   星靥笑得不行:“臭男人味!”   海青狼头抵着她的额头,语声深沉含笑:“好一张口是心非的小嘴,在本王身下欲仙欲死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嫌我臭?”   “谁欲仙……”星靥脸上羞涩的微红象是朵将开未开的蔷薇花,海青狼把手探进她的衣襟里,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道:“小酒窝,你说,咱俩每回在一起的时候你快活么?”   星靥轻嚷着往后缩:“不快活!”   “不快活?”海青狼把眉头一皱,“哪儿不快活?这儿?这儿?还是这儿?”他说着,大手在星靥身上一阵胡摸乱揉,星靥急忙按住他:“你身上有伤呢!太医说了不行!”   海青狼不屑地撇撇嘴:“哪个太医说的?明天我让他固山陵背石头去,看他还敢胡说!”   星靥不肯撒手:“刚结的痂,不能乱动,万一再裂了!”   “那怎么办?”海青狼抓住星靥的手按在自己胯 下,“都这样了,你叫我怎么办?”   星靥抽不回手来,低声嗔道:“你怎么整天……”   “我整天什么?”海青狼呵呵低笑,按住她的手一阵揉动,隔着一层衣服总觉得不畅快,干脆地握住星靥的手伸进裤中。星靥被海青狼半压在床上,一只手被迫紧握着他双腿间坚硬的部位,衣襟也滑到了肩头,露出半边盈盈的胸口。海青狼低下头在星靥胸前吮吻,她呻吟地仰起头,正好看见两个人交缠的身影被油灯照在了窗纸上,急得低叫起来:“快别,看见了!”   海青狼抬起头来看看窗纸,笑着挥掌虚拍,一股劲风涌出吹熄了油灯。   灯光一灭,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海青狼的神色突然一沉,抓过被子盖在星靥身上,低声嘱咐她好好呆着,便披衣出屋,跃上房顶往外看。喧哗声很快近了,明亮的月色底下,海青狼看见了几个疾速飞奔着的身影,前面一个人身穿黑衣,后头的几个人都穿着宫中侍卫的服色。他立即蹲下身从屋顶揭起两片瓦,向着黑衣人的方向追去。   黑衣人没有想到海青狼会从斜刺里杀出来,等他发现的时候,海青狼已经追到了他身后不远的地方。手里的两片瓦被捏成碎片漫天掷射出去,黑衣人不及躲闪,后腰和左膝弯各中一击,顿时朝前扑倒,被追上的海青狼及侍卫们死死摁住。   海青狼非常有经验,一上来就先卸掉了黑衣人的下巴以免他服毒自尽,黑衣人的面罩被拉开,露出一张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脸孔,三十多岁面目平凡的一个男人。侍卫们过来向海青狼行礼:“多谢王爷出手相助!”   “他是刺客?”   “此人夜半潜入钟阁,被我们发现,一直追到这儿。”   “钟阁?”海青狼心中一动,钟阁里藏着重要的东西,看来星渊将军留下来的那句话,这些人终于也参出来了。他低头看着被抓住的这个男人,目光凶狠凌厉,“带下去仔细地审,什么时候张嘴什么时候才能死!”   侍卫们领命押走黑衣人,海青狼转头望向钟阁的方向,星渊将军藏的那块古怪的阴檀木牌,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些燕国人行事为什么如此诡谲费解!   回到芷闾轩,这回没有越墙而入,拭剑王爷敲开院门缓步走进去,进了屋,把刚才急急忙忙撞开的房门合好,再看床上,星靥还乖乖地缩在被子里等他。刚才的四溢激情重新涌起,海青狼暂时抛开脑子里的疑惑,走回床边伸手揭开被子:“我回来了小酒窝!”   一柄被漆成墨色的匕首从海青狼疾躲的手臂边擦过,割开了他两层衣物,皮肤上森森地一阵冷意。海青狼机敏地一脚踢断床框,身体也借着这一踢之力向后纵出,躲过了这势在必中的一刺。床被踢得从中断塌,躲在被子底下的人高高跃起,将被子朝海青狼的方向扔过来,趁着被子打开挡住视线的功夫,挥动匕首又刺。   海青狼振臂弹开被子,随手摸到了身后的桌子,拭剑王爷抓住桌角,低吼一声将沉重的木桌整张掷出,那个人灵巧地变换了方向,不再恋战,破窗而逃,柔软的身姿能看出是个女人。   海青狼追上去,想到此刻不知所踪的星靥,心里急得冒火,那个被擒住的黑衣人,难道就是为了把他从星靥身边引开?他咬牙看着那个女人从眼前消失,停下脚步扬声喊道:“来人哪!有刺客!”话音刚落,他眼前一阵发黑,左臂上酸麻难当,海青狼暗叫不好,刚才这名刺客的匕首上有毒!   星靥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隔着被子,腰上的某一处被人重重一点,突然之间就不能动弹了,然后被人抱起来扛在肩上,飞快地离开了芷闾轩,在漆黑一片的皇宫里不知往哪里奔跑着。她一动不能动,肚子正好顶在这个人的肩头上,颠动之间直欲作呕,头发也散乱了,眼前金星乱冒。   很快地,这个人又停下了脚步,不知拐进了哪一处的宫殿里,四下无光,只有窗外隐隐的月色。星靥勉强让自己保持住清醒,想要辨认一下方向,可是什么也看不清,她被扛着又是头冲下,更加地无法分辨。   这个人在宫殿里躲了一阵,听听外面似乎没什么大动静,便从殿后越出,扛着星靥小心地时走时停,完全确定了没有被人追上之后,这才撒开腿,向着已经不远的宫墙奔去。   高大的宫墙上有人在接应,见人已经得手,瞄准了方向,向这个人扔出一条长索,索头打结方便抓握,这个人一手扶住星靥,一手抓来索头,借着拉拽的力气腾身而起,眼看着就要翻上墙头,成功逃脱。   一块小碎石挟着烈烈劲风划空而来,正打在长索中央,噼地一声响,将绷得笔直的长索从中击断,扛着星靥的人在空中顿时象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向后栽去,而被截断的长索则象一只失控的长蛇,猛地抽刷着向一边打去。   一个高大迅捷的身影跃起,准确地一把握住长索的断处,手臂疾收后猛地一抖,在空中栽落的两个人被抖得向上又掠高了丈许。这一抖把星靥从刺客的肩头震落,她惊怖地不能自己,却又没办法喊出声音来,只能看着眼前的景物象飞一样变换着,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全身的血一会儿涌到头顶,一会儿又涌到脚底,不知底翻转了几圈后,被一个怀抱紧紧地拥住,一起稳稳地落在了地下。   星靥睁大眼睛,迷迷茫茫地只能看见一张不太清楚的脸,风声刚刚平息,耳朵里还在嗡响。她的头发被风吹得他一肩都是,星靥再也支持不住,昏倒前只听见一个低沉温柔的笑语:“可怜的小丫头,吓坏了……“   重衾幽梦他年断   第三十四章   海青狼中的毒十分古怪,他神智清醒能吃能喝,就是全身酸软无力,站一会儿就得坐下,坐一会儿就累得趴下,宫中太医虽然无法为他解毒,但都知道这种毒性的厉害,它会慢慢地侵蚀肌体,如果耽误的时间太久,如狼如虎的拭剑王爷,就得变成终日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的一具活尸。   星靥被救回芷闾轩后不久就苏醒过来,周遭一片寂静,只有一名椒兰宫的小宫女守着她,说拭剑王爷已经被送到舒贵妃身边,由贵妃亲自看护他。星靥爬起来顾不上问自己获救的经过,跟着小宫女小跑到了椒兰宫。   星靥到的时候,皇上海枭獍前脚刚走。椒兰宫里全是人,正乱着,太医和助手们见到不是身穿宫女服色的女人,一开始还来不及地行礼闪避,到后来干脆视而不见,忙成一团。星靥直接进了舒贵妃的寝殿,海青狼被安置在暖阁里的床榻上,见到星靥长出一口气:“你没事吧!”   星靥摇摇头,忍住眼泪走过去,蹲跪在床边:“这是怎么了?伤着什么地方了?”   海青狼自责无比地叹口气,骂了句很难听的粗话,对着床脚的方向笑道:“真的是阴沟里翻了船!”   星靥顺着海青狼的视线看过去,海苍狼正负手站在那里,脸上除了对弟弟的关切,看不出别的什么。海苍狼只对星靥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和舒贵妃交谈安慰了几句后,嘱咐弟弟不要任性,然后离开椒兰宫,去处理外头留下来的一摊事。   舒贵妃大半夜地从梦中被闹起来,略坐一小会儿就觉得头晕目眩,被宫女扶着下去休息了。星靥陪着海青狼,服侍他喝下安神催眠的药,等他完全睡着,天已经有些透亮了。星靥喝了点茶润润干透的嗓子,坐在床边看着海青狼熟睡时孩子一样微微嘟起的嘴,抬手把他皱起的眉头抺平。   舒贵妃身边的吟秋给星靥送来一碗刚熬好的参汤,让她喝下去提提神。星靥的东西全在芷闾轩里,吟秋见她身上的衣服有点凌乱,便翻出一件舒贵妃赏赐的还没上过身的新衣服,让星靥去换。   星靥谢过吟秋的好意,换上衣服以后又简单洗漱了一下,坐到镜前准备梳梳头。吟秋拿着梳子把好的头发解开,星靥却猛地站起来,十分慌乱地转过身,嗯嗯啊啊地对吟秋说道:“我,我,我得回芷闾轩一趟……我有东西要去取,不然……不然王爷一会儿醒过来该着急了……”   “王爷才睡着,得有一会儿才能醒呢,不着急取东西。”吟秋笑,星靥也笑:“我还是……我还是先去取的比较好。”吟秋还要说什么,星靥已经急不可耐地离开了,她只得喊一名宫女跟着星姑娘同去。   她的簪子不见了!   星靥一边疾步往芷闾轩走,一边用力回想刚才发生的所有事,苏醒后在芷闾轩也梳过头,那时候……那时候好象就没有摸到簪子!   星靥想着,脚底下一下子停住,四面张望,脸色苍白如纸。难道说,是昨天晚上被那个刺客扛着四处乱跑时颠掉的么?这下子完了,皇宫这么大,叫她到哪里去找!   怎么会……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丢了什么都可以,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弄丢了!   星靥僵硬地站着,手心脚心全是冷汗,错眼间却看到一间有点熟悉的屋子,皇宫东半边她没怎么来过,并不认识这里。这间屋子……星靥弯下腰侧着脑袋看看,依稀是昨天晚上刺客背着她躲藏过的那一间。   小宫女也跟着歪歪脑袋,不知道星靥在看什么,星靥定定神,突然一个趔趄,转身对小宫女苦笑道:“瞧我这个记性,钥匙忘带了!刚才换吟秋姑娘的衣服,把钥匙放在妆台上的,出来的时候就给忘了。能不能劳烦你帮我跑一趟,我这脚,也许是昨天晚上崴着了!”小宫女不疑有他,笑呵呵地扶着星靥坐在路边一块假山石上,跑回椒兰宫取钥匙。   一等她的背影消失,星靥立刻站起来快步走近不远处的这间屋子,在屋前碎石拼成的□上低头看看,并没有发现她的阴檀木簪。走近了看才发现,这间屋子很奇怪,和宫里别的建筑不太相同,要显得低矮破旧一些,不象皇宫,倒是有几分象外头的普通民居。   星靥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两边,没有任何动静,这才蹑着脚,从虚掩的屋门走进去,依循着昨晚的记忆向左拐,走进西厢房,一眼就看见了掉落在墙边的阴檀木簪。   “什么人!”   这并不大的一声从东厢房里传出,差点把星靥吓得魂飞魄散,她剧烈地一震,随即听见屋门处一个娇柔的熟悉的女声回答道:“启禀皇上,是臣妾!”   星靥更是吓得浑身冰冷,她怎么闯到了海枭獍的身边来了?北遥国君怎么会在这间小屋子里,身边还一个侍卫都没有?这个女人说话的时候带着明显的异国腔调……她怎么会是平东王海昇的母亲金王妃?   东厢房里森严的帝王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倦意,有点沙哑,象是刚刚被人从梦中惊醒:“进来吧!”   星靥重重往舌头上咬了一下,恢复了几分力气,情急之中也无处可躲,看见西厢房墙边摆放的一张式样简单的床,她小心地走过去,一猫腰钻进了床底。床边棉质的床单垂下来,挡住一半。   听脚步声,金王妃走进了东厢房,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下向海枭獍行了礼,皇上淡淡地命她起来,然后恍若无意地问道:“今天怎么有空进宫?”   “听说拭剑王爷受了伤,昇儿着急地进宫探望,臣妾和他一起来的。”   海枭獍似笑非笑:“他们俩现在还是一见面就喊打喊杀?”   金王妃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无奈:“可不是,他们俩小时候那么要好,臣妾也不知道怎么大了大了,反倒成了仇人。”   “哦,你不知道么?”海枭獍象是在讥讽地笑。金王妃有点惴惴地说道:“皇上……”   海枭獍冷哼一声:“椒兰宫与我这里相隔甚远,你这回又是顺路走过来的?”   “皇上,你……”金王妃已经有些难堪了,她踌躇着说道,“臣妾,臣妾是过来拜见皇上……”   海枭獍沉默了一会儿,沉声说道:“你回去告诉海昇,让他老实呆在云州,以后不经宣召不得进京,违令必诛!”   金王妃扑通一声跪下:“皇上,昇儿……昇儿他也是……”   “嗯?”海枭獍重重地哼了一声,金王妃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低头拭泪,星靥在床底下听着,越来越惊怕。海昇竟然也是海枭獍的儿子,可金王妃是他的嫂子啊!这么说他和金王妃早在二十年前就有了私情,这这这,这实在让人不敢相信!   “朕让他呆在云州也是为他好。”海枭獍把声音放得轻柔了一些,“苍哥儿青哥儿现在都大了,朕百年之后,这北遥江山不管落在他们兄弟俩哪个手里,想必对昇儿都有几分杀意,如今只有让昇儿老实呆在云州,安份守已不露锋芒,方能保得他一世平安。这个道理,你怎么还不明白?”   “皇,皇上……”金王妃泣声哀哀,海枭獍又说道:“好了,起来吧,起来说会儿话,我们……有两年没在一起说过话了吧。”   星靥紧紧蜷在床底,竖起耳朵听隔壁屋里的声音,海枭獍的这一声之后,突然就没了动静,然后突然之间响起了金王妃的一声娇笑,随即就是女人情动时难以自抑的剧烈喘息声:“皇上……嗯……唔唔……不要啊……”   星靥全身的汗毛全部竖起,怎么猜得到海枭獍会和金王妃在一起做……做那种事。到现在她脑海里对海枭獍还没有个完整的印象,唯一记得的就是灵掖湖面上腾跃如飞的高大身影,那种如同驾风飞翔般的灵动和迅捷,让她的印象非常深刻。   只是金王妃……   星靥闭紧眼睛,可脑海里配合着隔壁屋里的声音自动浮现出一幅幅不堪的画面。可能因为四下无人,金王妃的声音越来越大,而此刻在她身上驰骋的海枭獍却只是偶尔才有低低的闷哼声逸出。两具身体翻滚之间那种肌肤相接的碰撞声听得星靥面红耳赤,金王妃更是恣意地呻吟着,连声哀求:“皇上啊……求您了,轻些……臣妾不行了……”   她说完,东厢房里的响动声更大了些,一阵杯盘坠地的碎裂声,象是海枭獍抱着她下了床,把金王妃放在了桌上……   和海青狼在床上厮磨欢好的时间,星靥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过得这么慢,此刻又是害怕又是害怕羞,她觉得海枭獍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一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结束。想象中一个面目模糊的凶恶男子狞笑着趴在金王妃身上,露出嘴里尖厉带血的牙齿……   星靥悄悄抬起手捂住耳朵,把身子蜷成一团,地面冰冷,床底昏暗,她全身僵硬地颤抖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东厢房里终于平静下来,星靥保持一种姿势太久,四肢已经酸麻了。她嘴里干得发苦,不敢吞咽,怕被隔壁听见。金王妃满足后的低吟声酥软醉人,她长长地叹息着,十分眷恋难舍地说道:“皇上,您真是……太厉害了……”   海枭獍笑笑,可能还在她的头发上抚了一下:“昇儿明天就离京,你就不要跟去了。”   金王妃又是悲,又是喜:“那,那臣妾……”   海枭獍的语气十分平静,平静得象永远不会融化的冰:“皇后在固山陵等了朕好些年,黄泉寂寞,你与她多年相交,不如就先去陪陪她吧。”   金王妃先还没有明白过来:“什么?皇上是让臣妾为皇后守灵?”   海枭獍沉默的时候,这幢屋子里的两个女人一起屏住了呼吸,静静等他吐出最后的一句话:“你先回府吧,昇儿离京之前,把后事交待好。”   寒雁春深归去尽   第三十五章   星靥没有听见金王妃再发出任何的声音,也许因为她太过惊怕以至于有一刻短暂地失去了意识,所以错过了金王妃的哭泣或者是哀求。等到星靥再清醒时,最先听到的是轻轻的脚步声。   脚步声从东厢房里出来,在正厅中停了一会儿,慢慢、慢慢地折进了西厢房。星靥顿时把金王妃的死活抛到了脑后,缩在床底下,两只眼睛死死盯住床单下面能看到的一小条地方,看着一双黑色的鞋子出现在了视线里。   这是一双男人的鞋子……   星靥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不能呼吸,嘴巴渐渐张开,却没有力气往嘴里吸气,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后背上、双手双脚里也全都湿透了,据说海枭獍是名武功高手,他会不会是发现了屋子里还藏着另外一个人?如果被他发现,那自己……一定会血溅当场,象董国舅那样,被砍下的头在地下滚动,头上还有两只瞪大的血红眼睛……   海枭獍走得很慢,脚步落地极轻,步伐十分稳健,一看就是身具高强武功的人,从星靥的角度能看到他黑色长衫的下摆上用金线绣出来的边。他走到窗边,星靥听见窗户被推开的声音,屋子里的光线一下子变得亮了些。   黑色的鞋子在窗边停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挪动,这是他在看外头的风景?星靥觉得自己无法再多坚持一分一毫,她害怕得随时随地都会尖叫出声,看着海枭獍的鞋子,她满脑子全是血腥和惨叫。   海枭獍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过身离开西厢房,不知为什么中途突然停住,过了一下子,竟然笔直往星靥躲藏的木床边走来。   完了完了完了!星靥在心里大叫,知道自己再也没有逃脱的机会了,她两只手紧紧握成拳,想着一旦被抓住,自己要怎么样反抗才能死得更快一些,不至于在这些残忍的北遥人手里受折磨。可海枭獍又停住了,他弯下腰,从床边的柜脚旁捡起了星靥一直在找的阴檀木簪。   青砖地面上,乌黑的阴檀木簪被一双修长的大手拈住。这双手那么好看,用好看这两个字来形容一双男人的手似乎有些奇怪,但星靥紧张到快要昏厥之际,看着这双在眼前一晃而过的手,能想出来的只有这个词。这根本不象是杀戮成性的君王的手,它洁净温柔得有点过份,砌下落梅如雪乱,是这样的手将梅瓣一一拂净,闲窗烛暗孤帏夜永,是这样的手撩起欹枕边深垂的帘幔。   还好,北遥国君海枭獍拾起星靥的阴檀木簪后没有继续停留,而是慢条斯理地离开了厢房,走出这间屋子。过了很久星靥才敢动一动失去知觉的双腿,咬牙挣扎着等待力气恢复,然后使出吃奶的劲爬出床底,喘息着,火烧了尾巴似地逃了出去。   一路逃回椒兰宫,陪她回芷闾轩拿东西的小宫女正在到处找她,急得一头汗,眼泪都快下来了:“星姑娘你怎么在这儿!奴婢找了半天,快把这半个皇宫都找遍了!”   星靥也擦擦额头上的汗,强笑道:“我我我……我等你半天也不来,就……到旁边花园里转了转……就就,就在青石上睡着了……”   吟秋心疼地过来搀住星靥:“都是昨天晚上累的,看护王爷一宿都没合眼,看姑娘黑眼圈儿都出来了。快回房吧,王爷醒了,在念叨您呢!”   海青狼睡了一小会儿就苏醒过来,精神已经明显变得萎靡,星靥怕他心里不疼快,陪着他说笑,可说着说着,他却闭起眼睛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然后又被一点微小的动静惊醒,就这么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地,把星靥和舒贵妃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一边要记挂着海青狼,一边还要记挂着她丢掉的东西,星靥如坐针毡。又苦捱了半天,中午的时候,太医面对舒贵妃焦急的脸,已经不敢出声把诊断的结果说出来。   星靥坐在舒贵妃身边,咬着牙低着头,下定了决心一般轻声说道:“娘娘能不能请征南王爷过来一趟?”   舒贵妃眼睛都哭红了,拿块丝帕抽噎道:“苍哥儿?你找他?”   星靥抬起头来,脸上没什么血色,更加显得两只眼睛乌黑明亮:“我想请王爷带我去一个地方,或许可以找到医治拭剑王爷的灵药。”   星靥所说的,正是已经改成了忠勇祠的前星府。   她直接向星垣说明了来意,静静站在堂哥的面前,等待着他的答复。星垣心里十分犹豫,当着一边征南王海苍狼的面还不怎么敢表露出来,只是不停地搓着手,呵呵干笑:“这个,这个……哎呀,王爷,还有堂妹,并不是在下袖手旁观。我们星家以前确实是有种疗毒的灵丹,只是经过了这么多动荡,成药和药方早就已经佚失了,现在叫我再上哪儿找去?”   星靥不死心地说道:“我在栖云岛的时候亲眼见过星家的人不慎被毒蛇咬伤,就是用这种灵丹医好的。一定还有人手里有药,堂哥,你现在是星家的主心骨,你一定知道,求你告诉我!”   星垣脸上冒出汗珠:“堂妹,我实在是……”   “堂哥!求求你!”星靥说着扑通跪倒,星垣慌地也跪在了她面前,伸出胳臂搀住她:“堂妹堂妹,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堂哥,星家现在就剩下这么几个人了,星靥有事只能来求你相助,拭剑王对星靥恩情似海,朝廷对我们星家也礼遇有加,求你伸出援手救救拭剑王,堂哥!”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星垣知道今天就算是一口咬定没有药,必定也会惹得海苍狼心生疑惑,总之自己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心里暗暗责骂这个变节不贞、胳臂肘朝敌虏身上拐的堂妹,但迫于情势,也只得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满怀亲情地陪着星靥掉两滴眼泪,然后领着星靥和海苍狼一同走进内宅取药。   星氏一族世代习武,沙场上又是刀口舔血性命攸关,数百年下来,累积了相当高深的医术,各种珍方药丸更是品种繁多功能各异,其中尤其以一种能解奇毒的赤豹丸最为珍贵。在故弄玄虚的传说中,一位姓星的大将在镇守边关时被敌人毒箭射中,百般医治都无效,奄奄一息之际,不知何方神明化身为一只赤红色的豹子,口衔灵药献上,救了这位星将军一命。   赤豹丸所需的药材并不珍稀少有,一般在大一点的药铺里都能配全,只是药方相当复杂,常用的素笺纸写满了整整四张,制作工艺更是让人眼花缭乱、耗时冗长。昔年星氏鼎盛之时有这个人力和物力炼药,现在星垣手里也只剩下了好不容易藏到现在的十余粒药丸。   海苍狼在一边冷冷地看着,星垣左右为难,打断牙齿往肚里吞,只给自己留下了三粒,剩下的十粒原样装在细长瓷瓶里,交给了星靥。   星靥没想到真的能找到赤豹丸,回宫的路上神情开朗了很多,把瓷瓶抱在怀里,一路只盼着马车能跑快一点。海苍狼与她同车而坐,看着她的样子,沉声问道:“这药,真能管用?”   星靥怔了怔,点头道:“一定管用!”   “这药你就算是拿回宫里,也不一定能给青狼服用。”   “为什么!”星靥低声叫道,“这真的是灵丹,栖云岛上的毒蛇咬人五步必死,吃了它都能治好,我亲眼看见的!小婶婶也说,以前父亲身中敌军箭上的奇毒无法医治,府里派人飞马把灵豹丸送到边关军中,两丸下去就解了父亲的毒。王爷你相信我,我不会害青狼的!”   海苍狼眉梢微挑,看着她情急时泪水盈盈的眼睛,咬着牙把脸别开:“并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不可能什么人拿来的药都可以服用,谁能保证青狼服下这个药一定能好?万一出了点什么意外,这么大的责任,谁能担得起?”   “我来担!有什么事我来承担!”   海苍狼摇摇头,无奈笑道:“星太后,你虽然贵为太后,但这北遥的宫中,还轮不到你发号施令。”   星靥愣怔地看向海苍狼,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果然回到宫里把药一拿出来,太医和舒贵妃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先开口让人去用药。星靥费了好一番口舌向他们解释,最终太医院一位年长的医正提出,要星靥提供赤豹丸的药方供他们参考。   星靥叹口气:“这是家传的灵丹,药方不能外泄,况且现在药方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药丸能求到,药方我是决计拿不到的!”   老医正说道:“没有药方,这药怎么能胡乱给王爷服用?王爷千金之躯,断断不能冒这么大风险。”   一边有别的太医帮腔:“就算是拿到了药方、这药方也确实有效,可制药过程复杂费时,每一个环节都有可能出差错,须得从头炼制出新药来方能给王爷服用,以策万全。”   星靥瞪他:“从头炼制要月余时间,拭剑王爷怎么等得起!”   舒贵妃本来就是个唯唯诺诺的人,根本拿不定主意,看看星靥,再看看太医,求助地把视线投向了站在身边的海苍狼:“苍哥儿,你看这……是不是去请皇上定夺?”   海苍狼安慰地对姨妈笑笑,说道:“这药是我与星姑娘一同去取的,星家赤豹丸天下闻名,如果这个药还治不好青狼,那世间就再也寻不出别的良药了。星氏族人历经重重磨难波折,好不容易才秘藏下这些赤豹丸,灵药珍稀,诚心更可贵,贵妃娘娘请放心,我敢保证这些药是安全的。”   他说着走到星靥面前,微笑着朝她伸出手:“把药给我。”   星靥看着海苍狼微弯的眼角,心里莫名格噔一声,把装药的瓷瓶递给他,他接过药瓶拔去封塞,倒出一粒来放进口中,咀嚼着咽了下去。星靥差一点就惊呼出声,嘴唇抖动得厉害,不得不用力抿紧。海苍狼深深地看着她,眼波澄澈如素月分辉,那么坚定,那么柔和。星靥垂下眼帘,掩住心底和眼角的潮热。   银浦流云学水声   第三十六章   赤豹丸没有让星靥和海苍狼失望,海青狼服下后只过了两个时辰就有力气靠坐在床头上了,当天晚上天擦黑的时候,他拉着舒贵妃直嚷嚷肚子饿,众人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经过太医的诊断,为了确保毒素没有残留,第二天同样的时间海青狼又服下一粒赤豹丸,几天以后就恢复了生龙活虎的精神。   海青狼现在正在禁足之中,海枭獍丝毫没有因为二儿子在鬼门关前头绕了一圈就怜悯地放过他,毒一解,拭剑王爷领着星靥乖乖地收拾东西回芷闾轩去闭门思过。   临离开椒兰宫之前,御书房那边有人过来,说二皇子现在身体康复如初,并不需要有人额外照顾,皇上口谕,让他一个人呆在芷闾轩好好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其余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近身。星靥自然就是这个闲杂人等。   海青狼为父皇的不近人情而大为恼火,可毕竟还没有胆子违逆海枭獍的旨意,在舒贵妃的劝解之下,气鼓鼓地告别星靥,回芷闾轩去了。星靥陪着舒贵妃又说了一会儿话,依依不舍地离开皇宫,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看在舒贵妃眼里,完全是一副惦念青哥儿的模样。   其实星靥更惦念的,是被海枭獍捡走的阴檀木发簪。如果留在皇宫里,或许还有机会找回它来,可现在离开皇宫,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进来,那根簪子……难道真的就找不回来了么?   这简直是一个无法饶恕的错误,她怎么这么不小心,怎么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自己丢了它?当时海青狼中毒的消息让她慌了手脚,让她有一刻甚至忘了自己的身份,恐惧得仿佛那毒是中在自己身上……   怎么会这样!   星靥在车厢里抱住双腿,头埋在膝上,紧紧闭起眼睛以至于再睁于时有一阵发黑。马蹄清脆地踏响在京城条石铺成的道路上,车轮循环往复地转动着,载着她离皇宫里的海青狼越来越远。   星宿海上的那一夜,她狂奔哭泣的那一夜,在天亮之前,在遇见海青狼之前,整个世界就是一只冰窟,她沉在里面,无法挣扎。这个男人最初是那么蛮野残忍,被他强占的那一刻,那种疼痛耻辱比皮鞭和钢刀更深刻。她曾经是多么期盼有朝一日大燕义士的复仇之剑,能够象他砍杀董国舅那样,也狠狠地砍下他的头颅。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世界慢慢融化,被坚冰羁困住的四肢和身体有了移动的空间,厚重冰层裂开缝隙,有阳光从里头照下来,照在了她如同星宿海雪原一样荒凉贫瘠的心坎上。从海青狼胸膛里汲取的温暖,蚕丝般一圈一圈地缠绕着,快要把她缠成一只茧,让她在里头蜕变出双翼,可以自由地飞向蓝天。   没有星星月亮,只有阳光白云的蓝天……   泪水一滴一滴,象春天来了后融动的清溪,越流越多,汇成一道骇浪,打得她措手不及。连马车什么时候停住了也不知道,外头的人没有敲门唤她,隔着薄薄的厢板,能听见里头低低压抑的哭泣声。星靥浑然有些忘了身在何方,眼前只有自己身体蜷缩着的这个小小车厢,除了自己的哭声,仿佛还能听见一声调皮的低唤,小酒窝,小酒窝……   静止不动的马车车厢窗口挂着一层竹帘,竹丝细密,轻风便可以撩动。从不时掀起的空隙里,能看见外头如云如蔚的花朵。一阵暖风吹过,几片粉红色的花瓣和花香一起被挟塞进车厢里,落在了星靥嘤嘤哭泣时的发梢上。   一整片寂静盛开的桃花林望不到边沿,林中一条碧草铺成的锦毯径,青黑色的马车停在桃树下,车前白色的马儿身边,站立着沉默不语的海苍狼。   他们第一次相遇时也是这样,小小的星靥躲在浓密的柳荫里哭泣,而他站在一边听了很久。说不出为什么,在被父皇冷酷地送到太冲城当质子之后,在太冲城里饱受羞辱只能咬牙忍耐之后,在听到母亲亡故的消息却不能亲自回去祭奠之后,原本海苍狼以为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打动他的心。   可是那一年月夜下久违的哭声,和此刻马车车厢里星靥同样哀伤的哭声,再度让他闭起双眼,凝神谛听。   小的时候跟母亲学汉人的诗,有一句“我所思兮在朔方,愿为飞燕俱南翔”。他就是一只心在北方的飞燕,却永远只能往南方飞翔。从小到大,除了分崩就是离析,不停地告别、离开,期盼着还能重聚,然而始终都是永别。   海苍狼记不得自己有没有哭过,在记忆里他的双眼永远都是干涩的,再痛苦再悲伤的时候也没办法流出眼泪来润一润疼痛欲裂的双眼。星靥的哭声让他有种灵魂共鸣的感觉,好象那抽抽噎噎的哭声也可以抒解他郁积在心里的东西。   可是偏偏……   ……偏偏她的哭声,是为了青狼……   海苍狼身上的黑衣,在芳菲桃林里象一道不合拍的暗影。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用力把喉间的梗块吞咽下去,转过身走到车厢门边,抬起手犹豫了一小会儿,轻轻地叩击上去。   星靥的哭声立刻停住,她忙忙乱乱地用袖子把脸擦一擦,不知道自己涕泪纵横的样子是不是看起来很丑。清清嗓子佯装镇定地说道:“到了吗?这么快?”   可打开车门后却只见到桃林和海苍狼。星靥赶忙别开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样子。她嗫嚅着说道:“那天……谢谢你帮我说话,不然赤豹丸也不能治好拭剑王爷。”   海苍狼抿起唇角笑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块丝帕递给星靥。她接过来,往脸上按了按,扑鼻便是他身上清新沁人的气息。   “星靥。”   星靥看了看他:“什么?”   海苍狼咬咬牙,沉声说道:“我说过,要送你离开青狼,现在就是个好时机,你走吧,不要再回来。”   星靥震动地看着他:“现在?可……可是……”   “没有可是!”海苍狼的声音渐渐低沉,“星靥,别告诉我你的出现只是一场意外,你是知道我的,我从来就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所谓的意外。我不想深究你的来意,可是你走得太远了!从青狼身边已经走进了皇宫,走近了父皇!你该安份守已些的,那样我还能容忍你继续留在太冲城。”   星靥胀红了脸:“我没有不安份守已,我从来都没有做过对你们不利的事!”   “现在没有,将来难免。我宁可现在错怪你冤枉你,也不愿将来有一天必须要手刃你。星靥,天地之大,自然会有你的容身之处,马车里我已经给你备下了银两和衣物,从此随便你去任何地方,只是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眼前。”   “元……海苍狼!”星靥忿忿地从车上跳下来,“你凭什么左右我?”   海苍狼淡定地笑道:“就凭我现在一根手指就可以杀了你。”   星靥呃住:“为什么?就因为我姓星?”   海苍狼摇摇头,抬手轻抚上了星靥的脸颊,柔声说道:“你真是个傻姑娘,星靥,难道你不知道自己有多美么?你这样的女人太容易让男人迷惑,其实我不应该放你走,只有让你彻底消失才是最安全的做法。可是你瞧,我也被你迷惑住了,我宁愿冒着万一的危险放你离开,也不忍心看着你香销玉陨。星靥,别辜负我的好意,嗯?”   星靥眉梢眼角微微跳动着,轻轻摇了摇头:“你变了,你再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元膺了……你是个可怕的人海苍狼!”   海苍狼仰首呵呵地笑道:“你又有什么时候真正认识过我?时到今日,我接近你的目的你还不明白吗?如果不是为了《握奇经》,我这个属国质子,又怎么可能甘冒奇险,假冒皇子的身份跟你套近乎?我从来没有变过,只是你从来没有认清我罢了!”   星靥咬咬牙:“如果我不走,你能把我怎么样?”   海苍狼笑得眯起了眼睛:“所以我把你带到了这里来,小星靥,你这么美的女人,当然要找个同样美丽的埋香之所。如果能长眠在这片桃林里,看着一年一度桃花开,也不枉是一桩美事,你说呢?”   星靥倒退一步,紧靠着马车的踏板,两只手握得死紧:“我恨你海苍狼!我恨你!”   海苍狼耸耸肩,笑意比纷飞的桃花还要动人:“如果恨能让你忘不了我,那么你就恨吧,记得要恨得久一点,一直恨到你生命的尽头。”   已觉逝川伤别念   第三十七章   生命的尽头?星靥冷笑着,对着他轻轻摇头:“你杀了我吧,我不会离开太冲的!”   海苍狼象是早就猜到她会这么倔强,他脸上的笑意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柔和,更象星靥记忆里的尉元膺。这样的笑脸,支撑着星靥渡过了多少个寒冷无助的夜晚,她垂下头,不敢再看。   “现在不是孩子气的时候。”海苍狼温柔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在阳光与桃花的包围下,审视着近在咫尺这张娇美的脸庞,“如果你真的是带着某种目的回到太冲,那么你们的敌人绝对不是我。听我一句劝,星靥,你们永远也无法战胜我父皇,你留下,最终的结局只能是败亡。现在走吧,趁我还能放你走,不要做出让我们俩都懊悔终生的事!”   一片花瓣拂过星靥的睫毛,她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突然发现眼前的海苍狼正在向她凑近,而他托住她下巴的手指也变成了紧捏,捏得她生疼,他比汉人较浅的眸色也一下子变得深沉晦暗。星靥下意识抬手推抵,触手处是一张没有了任何力气的胸膛,海苍狼就在她的这一推之下仰面向后栽倒。   星靥大声叫着抓住他的胸襟,可海苍狼身躯高大,沉重的份量把她也带着一同重重地倒在桃树下的碧草上,星靥整个身子都压在了他身上。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星靥爬起来扶起海苍狼,拍打着他的脸颊连声大叫,海苍狼勉强动了动,脸上已经全无血色,白得吓人。他看着星靥,语不成句:“去……叫人……中毒……”   “你中毒了?怎么会……”星靥惊怕地抱着海苍狼,在他用力的眼神下不得不又松开手臂,跳起来向着桃林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嚷嚷:“来人哪!快来人哪!救命啊!”   一通鬼叫震落了满径的桃花,奉征南王爷之命守在桃林入口处的几名苍狼卫箭一般飞奔进来,抱起已经失去知觉的海苍狼放进马车里,狂奔回京城皇宫。星靥一路在车厢内抱住海苍狼,生怕马车颠簸时会磕碰着他。   回到宫里才知道,几乎是在同时,海青狼正在御书房聆听父皇训斥的时候也毒性发作,倒在海枭獍的御案前。两兄弟同时中毒,毒性症状一般无二,所有人都把怀疑的目标锁定在他们俩一起服下的赤豹丸上。只是找遍了椒兰宫与芷闾轩,剩下的七枚赤豹丸却失去了踪影,怎么找也找不到,这分明就是被投毒者毁了。   星靥和忠勇祠里的星垣等人全数被拘捕后关进天牢,星靥因为与海青狼特殊的关系还没怎么吃苦,别的所有人都经过严刑拷问。事关两名皇子的生命安危,主审的刑部官员使出了全身解数,就是死人也要把他从阎罗殿上拖回来录过口供以后再放回去。星垣等人哪里吃得住这样打,早就有什么说什么了,不过从他们嘴里没问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审问的对象扩大到忠勇祠里所有活着能喘气的人,刑部大牢哭喊声一片,撕心裂肺。   一边审讯,一边想尽一切办法救治两位皇子。京城附近所有有名的医生都被宣进宫来,可连认出是什么毒药的人都没有,更别说想出解毒的良方来了!海氏兄弟同时躺在椒兰宫中,面若金纸气息微弱,舒贵妃跪在姐姐灵前大哭一场,自责没有照顾好两位侄儿,有负姐姐临终重托。   投毒案的审理陷入僵局,星靥最终还是被带进了审讯囚犯的暗室,她简直不敢往暗室里火盆边那几件可怖的刑具上看一眼,早就吓得全身发抖了。因为两位皇子在偶尔的短暂苏醒过程中都问过这位前朝太后,当朝舒贵妃更是不相信星靥有罪,悄悄托人带话,让天牢里的人看顾星靥一些。   可现在两名皇子都只剩下了一口气,眼看着皇上就要绝后了,这种危急关头任何有可能的线索都要拿来发掘一番。   狱卒把手上的铁镣一抖,星靥两条腿立马变软,一步也走不动了,戳在暗室门口,哀凄惊惶地垂着头。主审的刑部官员一拍惊堂木,依着规矩先恫吓一番,见这位大名鼎鼎的星太后不象是装出来的而是真怕。星靥哪见过这种架势,狱卒配合着刑部官员发出各种可怖的声响,门外还有一声接一声的惨叫与狞笑,她不能自己地想起幼年家败里残留在记忆里的几幅画面。   也是这座天牢,还有午门外的刑场。多少星氏子孙在这里无辜断送了性命,所有能想象出来的最可怕的酷刑全部被施加在他们身上,这些血管里流着最忠勇血液的人们,却被最残忍地凌虐。   受凌迟之刑的星宇被一张细密的渔网裹住,再用小刀一片一片割去网隙里勒出来的皮肉,直至成为一具白骨。受腰斩之刑的小叔叔,刽子手们把他的手脚钉在地下,用一把钝锯生生将他锯成两半,锯了很久……   恨与怕这两种情绪同时在心里翻涌,星靥一再逼迫自己,却怎么也没办法在这种时候象死去的那些星氏子孙一样勇敢,她越是不能原谅自己,就越害怕也被那样可怕地对待。   带刺的钢鞭被用力挥舞了一下,在暗室里刷出凌厉的破空声。星靥吓了一大跳,扶着门边就坐在了地下,地面湿滑,不知道淤积的都是些什么,她用手撑地面的时候摸到了,立刻恶心地干呕起来。   刑官即使怜悯的时候,看起来也象是地狱里的恶魔。星靥当然什么也不知道,不管他怎么严辞审问,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就在星靥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用刑的时候,隔壁一间暗室里终于问到了点东西。   星垣的一名书僮供出,他曾经在一次很偶然的机会里,看见星垣的小妾刘氏神色紧张地从收藏赤豹丸的房间里出来。这当然不能算是有价值的线索,不过好歹也算是个突破口。刘氏并不在被羁押的人当中,她的母亲病重,两日前经由星垣同意,回京郊娘家去了,至今未归,正在搜捕当中。   刑部官差飞马赶往刘氏的娘家,那里早已经人去屋空,什么也没有留下。这一下算是发现了重大线索,海捕文书一夜间传遍京畿,不过办差的官吏们也心知肚明,如果刘氏真的是畏罪潜逃,两天时间,足够她跑远了。   这种案子,总之只有一个字,那就是查,查到查不到都得查,这样将来万一查不到结果,总算还有一份苦劳,皇上或者会怪罪得轻一些。刑部所有在京人员象网一样洒了出去,逐户排查,就在刘氏逃走后的第五天,找到了想找的东西。   京郊一座尼庵的两名尼姑突然跑到刘氏娘家,被官差堵了个正着。审问后得知,刘氏的母亲笃信佛教,时时参加尼庵的法事,四月初八是释迦牟尼佛诞,尼姑们化缘路上来邀请这位女施主共襄盛典,说白了也就是再多捐些香火钱。这间尼庵虽不大,但是名气很响亮,京城之中提起来几乎人人都知道,二月十九观音诞那一天,平东王府金太王妃供奉给菩萨的一面百莲幡华美富丽,更是名动一时。   紧接着,尼庵中有尼姑说出,二月十八日那一天,庵中负责悬挂百莲幡的粗使小尼姑不慎将莲幡一角扯裂,损坏了一幅绣莲图,为了不让金王妃责怪,也为了第二天的佛事能够顺利进行,刘氏的母亲向庵里推荐了自己针法出神的女儿,用一夜功夫让莲图恢复如新,事后金王妃还是知道了这件事,亲自见了刘氏一面,还大加赏赐。   刑部不敢声张,只在暗地里继续追查,功夫不负有心人,最终擒获了出逃的刘氏一家。抓住她们的地点,就在北遥与高句丽边关前的界河上。刘氏被生擒,她的父母畏罪投河,河水湍急,没能捞上来。   刘氏一介妇人,进刑部大狱不到两个时辰就招认了一切,血淋淋的一张供状上写的东西让刑部侍郎头皮发麻。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刑部不敢擅专,连夜具折将案情经过禀报给皇上,悄无声息了两天之后,星家的人包括星靥被全部从天牢里放了出去,从京城平东王府密室里搜出来的解药解去了两名皇子身上的毒,而一道密旨也快马递送到了云州。   海昇暴病身亡的消息传来之时,海青狼还被关在芷闾轩里。他默默地听完御书房人送来的信,在空旷的小院子里站了很久,高大身躯有些僵硬,可脸上平静如镜,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海苍狼带来了父皇让二儿子滚回自己府里的口谕。经过这次中毒,兄弟俩个都瘦了一圈,海苍狼对弟弟笑道:“回去段嬷嬷不知道该心疼成什么样,让她给你好好补一补!”   海青狼看着大哥俊美脸庞上和煦的微笑,深深吸了一口气,垂下头低声说道:“为什么一定要让他死,他在云州,不会妨碍你。”   海苍狼眉梢微挑,沉默了一会儿,自嘲地笑了:“你猜出来了?呵呵,我还以为做得天衣无缝!这么说,父皇应该也猜出来了。”   “你不该这么对他……没有人会跟你争,我不会,海昇更不会,他整天吃喝嫖赌都来不及,就是十把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舍得放弃这种神仙日子,我知道他……你不该杀了他……”   “青狼,我……”   “大哥!”海青狼站起来,脸上痛苦地一拧,咬咬牙,从大哥身边快步走过,迈开大步狂奔着离开芷闾轩,转眼间消失在海苍狼的视线里。   征南王爷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全部消隐,他半侧着身,始终还看向海青狼离开的方向,那里烟水扶摇百花烂漫、无边春色盎然生机。那里有失去了就再也无法拥有的一切。   青狼为什么会和海昇翻脸成仇?他以为这是埋藏在他心底里的秘密,其实海苍狼也知道,弟弟酒后的呓语吐露了一切。就在舒皇后崩逝的当夜,皇宫里哭灵的青狼与海昇亲眼目睹了海枭獍与金王妃的私情。青狼选择表达愤怒的方法是一次又一次与海昇的拼死搏斗,而海苍狼选择的则是把仇恨暂时压伏在心里,等待一次彻底地报复。   对母亲尊严的践踏,只有用生命才能偿还。总有一天,青狼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海苍狼想着,平静地转正身体,步履坚定地走进了春风中。   尽日望云心不系   第三十八章   星靥从刑部大牢直接回到拭剑王府。星垣等人吃了这顿平白的苦头却只能把怨恨咽进肚子里,有冤不敢伸,也无处伸,数日之后圣旨颁下,星垣的虚衔被提升了一级,赏赐下若干银两,算是给他们一点安抚。   又等几天,海青狼才从宫里放出来,段嬷嬷抱着从小奶大的青哥儿哭天抺泪,从头到脚检查一遍确定没伤没痛这才放心。她早就预备下了一大堆海青狼平时爱吃的东西,还有舒贵妃赏的御用灵药,海青狼一帮狐朋狗友送来的各色名贵补品,一顿饭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酒,吃得拭剑王呲牙咧嘴,实在塞到不能再塞,才拉着星靥逃进卧房。   海青狼打着饱嗝一边走一边用手在喉咙管比划着:“吃成了齐颈公了!”   星靥当着别人的面不好表露出太多的情绪,进了房间等门一关上立刻转身抱住海青狼,紧紧贴在他胸前哽咽难言。星靥这种从来没有过的主动让海青狼愣怔地等了一会儿,才抬起双臂,同样环住她的身体。两个人在卧房的门边久久相拥,彼此无言,但又仿佛听到了很多,听懂了很多。   “小酒窝……”海青狼贴在星靥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地低唤着,唇齿间呼出的热气吹拂在她的颈间与耳畔,星靥把头埋得更深,双手情不自禁摩挲着海青狼宽阔的背脊。   “我心里憋得慌,小酒窝,陪我出去透透气!”海青狼的声音里透着些让人不安的慌乱,星靥把眼泪拭在他的胸襟上,抬起头来微笑着点点头:“我陪你,我一直陪着你!”   太冲城外有一马平川的广阔草原,远处起伏的群山峰顶栖着几朵白云,微风里全是泥土和野花的芳香。一骑战马蹄踏如飞,在这辽远平静的天壤之间奔驰着,马背上星靥侧坐在海青狼身前,紧紧搂抱着他,拭剑王爷则只用双腿夹住马腹,两条长而有力的胳臂迎着风平平伸展开,嘴里唷嗬呼喊着,象是回到了北遥故乡的草原上,成了最无羁最自由的牧人。   用北遥语言唱出来的牧歌响亮而又缓慢,也许是牧人们终年在草原上流浪,所以唱的大多都是思念远方亲人的歌谣,海青狼低沉的歌声乘着风远远地飘散开来,一片一片落进泥土里,期待来年春归,能开成一朵摇曳的小蓝花。   男人莫名的悲伤往往最能激发出女人灵魂深处的母性,星靥不明白海青狼这是怎么了,他虽然没有拥抱住她,但星靥能感觉到他对她的依赖。匹马孤鞍,载着两颗一样寂寞一样无助的心,不知道要跑到什么地方才是尽头。   一曲歌罢,海青狼勒住马,喘息着看向远方,唇角浮起一个无奈的笑容,他轻轻叹一口气,抱着星靥跳下马,拍拍她的脸颊笑道:“颠得难受了吧?笨丫头,到现在还没学会骑马,下回还这么胆小,皮鞭侍候!”   “身子才好,不要在外头耽搁太久,不然嬷嬷又该说你了!再玩一会儿就回府吧,好不好?”星靥也带着笑,娇声依偎在海青狼身边。他伸个懒腰,左右活动活动:“关了这么久,再不出来跑跑身子骨都该生锈了!”   看着海青狼明显瘦了一圈的脸,星靥心里十分疼惜,她微笑地站在一边,看着他虎虎生风地在草地上打了一套拳,魁伟身姿利落敏捷,越发显得眉目俊朗令人着迷。她觉得脸上微烫,笑容里情不自禁带上了些暖暖的春意,有点羞涩地别开脸,蹲下身去摘了一朵野花拈在指间转动。   踢打腾挪间的拭剑王爷将星靥的表情看了个清清楚楚,他收起拳风,身形却丝毫没有减慢,反而猛地一个腾空跃起落在星靥身边,哈哈大笑着抱住吓了一大跳的她,翻落在厚绒毯一样的草地上。   草叶花茎拂着两个人的皮肤,痒痒的,象他调皮的吻。冬天厚重的衣服都不在话下,春日里的薄衫更是抵挡不住海青狼灵活的狼爪,三下两下间星靥就已经衣衫半露,她死死抓住他的手,面红耳赤地说道:“不……不行!”   “嗯?”海青狼笑着继续,在她左边胸口上轻咬一口,佯怒道:“敢说本王不行?欠收拾了是吧!”   “真的不行!我那个……那个……来了……”   “哪个?”海青狼泼皮无赖地笑闹着,直到手指抚按上了星靥双腿之间,才顿时哑然地皱起浓眉,盯着脸红过顶羞不可耐的星靥,好半天怔怔地说道:“你故意的是不是!”   星靥又好气又好笑:“这……我怎么故意……你不讲理!”   “就是故意!”拭剑王爷恨恨地咬着牙,舍不得松开手,却又无法再继续,“明明知道不行,你还故意撩拨我,其心险恶,罪不可恕!”   星靥笑倒:“是谁撩拨的谁?我好好儿地站在一边看你打拳,一句话都没说,你又来诬陷我!”   “敢顶嘴了!”海青狼虎目圆睁,按住星靥的肩头,把她抵在地下,“不好好教训你一顿,我拭剑王的威名何存!”他说着作势翻过星靥的身体,在她屁 股上用力拍了两下。星靥半露的肩头和洁白的背脊让海青狼的视线变得更加深沉,他发现自己现在比被关在芷闾轩里的时候更加思念身下这具柔软的身体,胯 下已经胀硬得难以忍受,他的手掌变拍为抚,揉弄着星靥丰润的臀和修长结实的腿,低下头去贴着她的背连连啜吻:“该死的,早说一声,我就离你远一点……”   胸背相贴,星靥清楚地感觉到了海青狼贲起的热情,他一边吻着她的肩背,一边难耐地拱磨着,呼吸渐渐粗重,手上的力气也有些控制不住:“小酒窝……小酒窝……”   星靥情动不已,口干舌燥之际心头也有火在燃烧,她随着海青狼的动作不时地挺动着腰身,嘴里也娇怯地呻吟着,回过头去可怜兮兮地看着他:“青狼……青,青狼……”   海青狼狠狠地看着星靥,突然又松开了她,翻个身躺在了草地上,勾拉着星靥的衣带,把她拖了过来。衣衫遮不住内里春光,星靥慢慢地趴在海青狼身上,他的视线在她的眉目唇角和胸颈间流连,所到之处便生出灼烫的感觉,有点微微的疼,让她渴望一双嘴唇的爱抚。   海青狼用双肘支地,将上身撑起来一些,对着星靥轻轻地笑着,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腰带上。星靥眉目跳动,春湖碧涨般柔情的眼波漾在他的双眼里。海青狼年少力壮,这样的天气里就已经穿了单衣,腰带解开,里头薄薄的中衣下,就是赤 裸的胸膛。   不象她那么柔软,他胸前耸起的肌肉摸上去坚韧有力,光滑的皮肤让星靥贪恋地一再抚摸着,每一寸每一分都不放过,甚至学着他的样子,低下头用唇瓣含住了他胸前的顶端。   拭剑王爷嘴里逸出一声颤动的低叹,平坦的腹部随着喘息剧烈起伏,星靥好奇地将手掌轻按上去,感受那里皮肤底下几块整齐排列着的肌肉是如何收缩,又是如何伸展。她的动作太轻柔,搔弄得海青狼麻麻痒痒,他有几分气恼地抓住她的手,从已经松开的裤腰里伸进去,让她紧紧握住自己。   “亲亲我小酒窝,让我快活……”海青狼用力吞咽着,身体绷紧,两条腿下意识向两边打开,被星靥握住的地方一下一下跳动着,越来越热。长裤被慢慢地褪下,他最粗硬火热的部分袒露在星靥眼前,“小酒窝……”海青狼从牙缝里唤着她,看着她洁白的手指在自己最隐密的身体上游走,顽皮地张开手指,梳拂过他身下浓密的毛发。   星靥象是在踌躇,又象是在故意磨蹭,她的手在海青狼的抓握之下撸动着他坚硬的部分,等他焦急地再度出声催促后,这才含羞带怯地慢慢俯下身,对着那里长长地吹了一口气。   海青狼再也无法忍耐,伸手按住星靥的后脑,让她低下头去。湿热的口腔里,她灵活的舌尖完全学自他往常的逗弄。星靥是如此熟悉海青狼的身体,她能从最低柔的呻吟与呼吸声中察觉出他的情动,哪里可以让他欢愉,哪里可以让他沸腾,这种从无到有的探索是个让人迷醉的过程。   海青狼两只手肘底下是柔软的草地,他上身抬起,头高高地仰着,看着天顶上明亮的阳光,彻底沉浸在情 欲里。放下防卫,用全副心神感受,拭剑王爷的十指紧紧握住手边的青草,结实的身体越绷越紧,连靴子里的足尖也紧张地蜷了起来。张开嘴,他颤抖地低吟着,催促星靥再快一点,再深一点!   爆发前眼前变得一片漆黑,海青狼粗鲁地将星靥推开,用手握住自己,嘶哑地低吼着喷溅着,快意汹涌得无法自拔,从头顶到脚底来回飞快流窜,脑中所有的意识都暂时消失,只剩下一个名字被他凶狠地喊出来:“小酒窝,小酒窝……”   星靥第一次清醒地看见了一个男人快感爆发的全过程,这个时候的海青狼甚至让她觉得有点陌生,不敢相信是自己让他如此剧烈。她凑近海青狼慢慢瘫软下来的身体,温柔地抱住他的头颅,在他发顶久久地吻着。   海青狼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在越过美妙的巅峰之后,莫名地竟然生出一种悲怆的情绪。他紧紧闭起眼睛,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星靥面前流出眼泪,胡乱将手中粘稠的液体擦在衣服上,海青狼象个孩子一样抱住星靥,枕在她柔软的胸前,眼角颤动。   “小酒窝……”   “我在。”   “给我生个孩子。”   星靥有些愣,她用脸颊轻蹭他的头顶,低低地嗯了一声。   海青狼吻了吻她的胸口:“陪着我再等几年,我们带着我们的孩子,去栖云岛,我们一起去看看,住在那里,再也不回来,好不好?”   “好!”星靥喉间酸痛,勉强自己微笑着,又应了一声,“好!”   “不知道那里是不是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好。”   星靥笑道:“好是好,就是没有豪华漂亮的王府给你住,也没有那么多下人可以使唤。”   海青狼呵呵一笑:“不还有你吗?洗衣做饭打扫庭院砍柴种地捕鱼捞虾带孩子,都是你的活!”   星靥不依地咬了一口他的耳朵:“那你呢,你做什么?”   海青狼抱紧她:“本王只管吃喝玩乐!”他说着顿了顿,笑意深深地加了一句,“还有天天晚上也让你这么快活!”   烛暗船风独梦惊   第三十九章   星垣做为最主要的嫌疑犯,在天牢里被打得很惨,几乎脱了一层皮,回到忠勇祠后抢救了好几天才算是捡回来一条命。星靥听说了这个消息,因为不方便过去探望,便央求海青狼帮忙捎了点滋养的补品,聊表心意。海青狼大大咧咧,自己也没有亲身过去,随便喊名侍卫把东西往忠勇祠一送就算完事。   段嬷嬷悄悄把拭剑王爷拉到一边,把一根金钗拿给他看。这根金钗精美异常,一看就不是普通民间店铺里能买到的,海青狼疑惑地皱起眉头:“这钗子怎么了?”   “这是在府里婢女手上拿到的。”   “婢女?”海青狼不屑地撇撇嘴,“手脚不干净的东西不用轻饶,这种事嬷嬷自己定夺就行了,我不管!”   “哪儿啊!”段嬷嬷叹口气,“这是星姑娘托婢女帮她拿出去当的。”   “当?星靥?她当这个干什么?她……”海青狼抿紧嘴唇,明白了过来。段嬷嬷自责地叹息:“也是我没留神,这些日子东一件事西一件事没个停歇,府里一直也没有个女眷,我就把月钱的事给忘了,她一个孤苦人儿肯定身无分文,想必是要用钱才会拿钗子出去当。女人家总有要用钱的地方,先前我看她整天素净着个脸,还以为她不爱脂粉花朵的,现在想想,唉,都是我老糊涂了!”海青狼心里象是被人轻攥了一把,定定地站了一会儿,举步走了出去。   星靥闲来无事就坐在窗外廊下亮堂的地方绣花,绣几针,停下来想一想,笑一笑,不提防手里的竹绷被人一把夺走,海青狼带着笑意的脸出现在面前。星靥抚着胸口:“吓了我一跳!”   海青狼拉起她,把竹绷胡乱塞给身边一个丫环:“整天绣这个没用的东西,就不能找点别的事做!”   “做什么?”   海青狼不答,拉着她上下审视,先前确实也没有注意,原来一个不施脂粉的女人也能这么美。他低咳一声挥挥手:“拿进来吧!”   星靥睁大眼睛,看着十几个人一人端着一只托盘走进院子,盘子上竟然全是各色胭脂水粉和珠宝首饰,还有花花绿绿的几十块衣料。她有点愣,看着海青狼问道:“这哪儿来的?应该交给嬷嬷才对呀,我这里可没地方放!”   “笨!”海青狼扬声道,“都放进屋子里去,剩下那些明天再去取,今天先把这些收拾好。”   “嗯?”星靥奇怪地盯着他,“你这是做什么?”   海青狼眉着皱着,怒其不争地在星靥脑门上用力弹了一指头:“看看你自己,我海青狼的女人穷酸成这个样子,穿得象个丫头,再不拾掇拾掇,出去把拭剑王府的名声都丢尽了!”   星靥好笑地歪着头看他:“又想耍什么鬼花样?”   “哪有什么鬼花样?”海青狼瞪眼,“本王只不过是,只不过是……”   “只不过是什么?”   海青狼脸上一红:“你别管那么多,去收拾一下,有人要见你。”   星靥惊讶地说道:“见我?谁啊?”   来见她的是星枫。   星垣还卧床不起,忠勇祠里姓星的人就数星枫身上的伤稍轻一些,勉强挣扎着还能走上几步,他带来了星垣的还礼以及道谢。不用说,还回来的谢礼比星靥送去的贵重百倍,这当中自然有借机巴结海青狼的意思,不过拭剑王爷见星垣这么会做人,脸上冷凝的神色稍稍放松了一些。   星靥和这位远房堂兄生疏地交谈了几句,星枫便起身告辞离开,星靥见他走路时右脚歪瘸的样子心中不忍,就站起来亲自送他,星枫有些惶恐,拱着手连连婉拒,瘸得就更加厉害,侧身退让之际一不小心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坐倒在地,从袖子里掉出几片新摘的树叶来。   星枫满脸通红爬起来捡,星靥蹲下身去帮他捡起来几片递过去:“这是桑叶?”   “嗯,是,是桑叶。”星枫把桑叶塞回袖子里,十分难堪地笑着,低声解释道,“来时路上见到一棵桑树……我的琴弦旧了……桑叶捋一捋……就就,就好了……”   “是么?”星靥不知道星枫怎么窘迫至此,琴弦旧了怎么不买新的,按说星垣按照二品官员领取年奉,皇上对忠勇祠更是时有恩赏,再加上京郊另赐的宗祠田产收益,他们应该不至于这么俭省才对。   看来星垣等人的日子过得并不象表面上那么好,星氏毕竟是前朝旧臣,在北遥挣扎求生,必定也有他自己的无奈与痛苦。星靥想着,脸上的神情黯淡了下来,一时之间也来不及多想,从腰间把荷包拉下来递给他:“去买副新弦吧!”   星枫秀美的脸上痛楚地拧了两下,嘴唇也用力抿了一抿,牙关紧咬时两边太阳穴上有些耸动,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接过荷包,深施一礼,低声道:“多谢太后赏赐。”   “星枫堂兄……”这么做也许伤了星氏男儿的自尊心,然而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星靥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有些求助般地看了海青狼一眼。海青狼身边都是粗豪爽朗的北遥男人,星枫这种小家子气气的作派很是不入拭剑王爷的眼,可是星靥这一眼看得他心里有些软,不由得便也起身走过来,威仪地盯着星枫看了一会儿,沉声说道:“会写字吗?”   星枫不解地点点头:“会。”   “嗯,习过武吗?”   “这个……”星枫垂垂头,“在下自幼体弱多病……”   海青狼的眉头立刻不郁地一挑:“这样吧,我看你颇通音律,听说太常寺最近有几个空缺,你想不想到那里去谋一份差使?”   星枫听了大喜,话都说不顺溜了:“想,想想想!多谢王爷,多多,多谢王爷!”   星靥心里也欢喜,送走星枫以后对着海青狼笑个不停。拭剑王爷沉着个脸,回到房里以后把金钗扔到了梳妆台上。星靥拿在手里,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海青狼冷哼一声:“哪儿的这个?”   “离开星宿海的时候,赵国公主给的……”   “赵国公主的东西你能收,缺钱了为什么不跟我说?”   “并,并不是缺钱。”   “不是缺钱那是什么?”   星靥无言以对,低着头默不吭声,手里的发钗晃晃悠悠,折射出明亮的光线。海青狼走过去,从妆台上拿起早上刚送来的一根玉簪插进星靥发间:“以后有事不许瞒着我!”   星靥心里微动,抬起脸来轻轻点了点头,海青狼低咳一声,突然扬扬眉说道:“你不总爱戴着那根阴檀木簪,怎么不见了?也拿出去当了?”   “没有没有。”星靥眨了眨眼睛,“没有当……丢了……”   “丢了?丢哪儿了?”   星靥回答得有些慌张:“刺客进宫行刺那一晚,也不知道……也不知道丢哪儿了……”   海青狼没有察觉,笑着说道:“也许掉在宫里某处,这样吧,改天进宫的时候你领我到那晚去过的地方走走,兴许还能找得回来。”星靥低笑着答应,海青狼又陪她说了两句话,便带着丰博尔和萨朗出门去了。   星枫离开拭剑王府,坐着马车回到忠勇祠,先去了星垣的住处。星垣受了重刑,病病歪歪地躺上床上一直疼得哼唧,见到星枫,无力地摆摆手,让一边的侍女们下去。卧房的门被轻轻合上,星垣的呻吟声立刻停住,虚弱无力的表情被一种沉稳内敛的安然所取代,他接过星枫递来的荷包,打开,里头是两小块碎银子,除此之外别无它物。星垣受过刑的手指不太灵活,但还是稳稳地把荷包翻了个面,用小剪刀煎开内衬,里头夹着张一指来宽的空白纸条,青矾水涂拭过后,纸条上现出几个字。   星垣一看,脸上耸然失色,将纸条死死攥在手心里,好半天才恨恨地说道:“阴檀木簪被海枭獍拿去了,这个丫头,怎么这么不小心!”   星枫也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这下该怎么办?是不是让宫里的人设法把簪子偷出来?”   “海枭獍身边的东西,你当那么好偷的么?”星垣斥道,他靠回枕头上想了一会儿,低声说道,“先不忙,那块木牌的底细他们暂时还没有猜出来,一时半会儿地应该还注意不到这根簪子。你想办法知会星靥一声,让她稍安勿燥,再耐心地等待一段时间,过不了几天,姓海的这些人又要忙上一场了,到时候或许有机会找回簪子。”   星枫扬眉:“你是说……”   星垣适意地长出一口气,闭起眼睛:“义军有消息来了,跟高句丽那边已经商谈妥当了,十日之后同时起兵,这一回,一定要打北遥一个措手不及。”   万里惊飚朔气深   第三十九章   数十万大军调动,当然不可能象一张隐秘的字条,藏在一只荷包里轻轻松松就可以瞒天过海,想要做到出其不意,就必须有十分万全机智的安排。同样的,一具失窃的棺木,想要在重重防卫之下偷运出太冲城附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得悉西南匪首尉元膺潜入京城的消息后,已经追查了很久的海苍狼突然得到下面的急报,在太冲城往西的官道上发现了乔装出行的尉元膺一行人,他当即点了两千苍狼卫飞奔出城,将逃逸的尉元膺等人围在一片面积不大的密林里。海青狼也带着手下来助阵,再加上最初发现异常情况时出动的京城禁军,足足四千人把这片树林围了个水泄不通。   海苍狼久经战阵,这种情况下抓几个人对他来说如探囊取物,征南王爷一声令下,树林外围点起了一圈火把。春天树木湿润,点燃的树林并没有冒出冲天火势,但是浓烟却足以呛死林子里所有活着喘气的人。半个时辰还不到,里头的人就按捺不住开始往外冲,被烟熏得丧失大半战斗力的他们,被苍狼卫凶狠的武士们抓小鸡一样全数活捉。   贼匪共十一人,全是年轻男子,而且个个铁骨铮铮,谁的嘴里都撬不出一个字来,他们身上也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星靥做为唯一一个目击过尉元膺出现的人,被海青狼带到严密把守的天牢里去辨认。   再次踏足天牢,星靥还是那么害怕,这十一个人全被关在天牢最深处的囚室里,一路沿着黑暗腥臭的走廊走进去,星靥死死拉住海青狼的手,手心里全是冷汗,指节僵硬颤抖,头垂着,一眼也不敢往两边看。   终于停在一扇铁栅门前,狱卒打开门上落的重锁,海苍狼先一步跨进去,稍顿了顿,海青狼才领着星靥,也走进了这扇门。   门里的景象让星靥立刻呜咽着干呕起来,转身就逃。海青狼拦住她,疼惜地扶住她双肩:“别怕星靥,就看一眼,认出他我们就走!”   星靥的喘息声破碎急促,她哀求地看着海青狼,但还是咬着嘴唇,壮起胆子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被铁链捆在十字木架上血肉模糊的那个人,然后摇摇头,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不是……”   狱卒松开这名男子的头发,他被水冲净了血迹的脸立刻无力地垂了下去。紧接着是第二间囚室,第三间,第四间。每间囚室里的犯人都在遭受着不同方式然而是同样可怕的刑罚,每个人都已经失去了做人的原本形态,野兽一样在濒死边缘徘徊。   还好,星靥并没有经过太多次数的折磨,第六间囚室里还残存着一点神智的那个男人,在见到星靥的时候居然轻轻地笑出了声。他的头发被死死揪住往上拉,脖子扭曲成一个不正常的角度,脸颊略偏地朝向星靥,两只有些肿胀的眼睛里寒光闪闪:“太后……是你……”   星靥僵硬住,若不是有着相同的脸,她根本没办法把在缪妃棺木边看到的那个清俊阴冷的男人,和眼前这具破败支离的身躯想象成同一个人。尉元膺讥讽的笑声和称呼让她没办法回答,可是也用不着回答,这已经足够说明一切,海青狼立刻揽着星靥退出囚室,飞快地离开了天牢。   尉元膺做为十数万反军的领袖,贸贸然为了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潜进敌方都城,不小心失手被擒,这对吃过一次败仗的北遥来说,不能不算是一种幸运。西南反军打的就是光复燕国的旗号,他们手里唯一的王牌就是破国之祸中幸存的皇子尉元膺。   尉元膺被擒的消息火速被传播到北遥国的各个地方,西南反军们得到这个消息果然大乱,原本聚集在尉元膺指挥之下的数支队伍迅速为了各自的利益分崩离析,其中有相当多的人马离开了原来盘踞的西南大山,向中原及附近逃逸。海枭獍与海苍狼召集兵部及有关衙司日夜商讨第二次剿灭计划,大皇子征南王海苍狼向皇上请缨挂帅,制定出了严密的作战计划,并且火速开始调集部队,准备向西南进发。   出征选在一个良辰吉日,万里无云的蓝天下旌旗飘展,数万北遥将士列队在神策门前等待国君海枭獍检阅。诵读征逆檄文之后,斩敌首尉元膺祭旗,征南王海苍狼率领大军浩浩荡荡离开太冲,前往西南剿灭前朝最后一支残存的力量。   星靥由段嬷嬷陪着混杂在围观送行的人群里。   海青狼当然不会错过这次建功立业的机会,苦求大哥没有结果之后,他犟起性子,跑到父皇寝宫之外跪了整整一夜,终于让海枭獍点头答应,让他跟着哥哥一起上战场。上真正的战场,而不是再次督粮运草。   星靥当然舍不得他走,段嬷嬷更是每哭必提起先皇后临终的嘱托,哀求海青狼不要出去逞能,就留在京城静候佳音吧。可北遥男儿胸怀壮志,拭剑王爷意气风发地拿一通大道理堵住了段嬷嬷的嘴,然后又施展房中之术,好好地在床上把星靥驳斥一通,然后在两个女人的泪眼里出征去了。   出征这天,海青狼穿戴起星渊将军昔日的战甲出现在星靥面前,既然同样是拭剑王,他可不能坠了这三个字的威风。长刀在甲胄齐全威武不凡的海青狼手中精光闪亮,身后跟着身穿青色战袍的青狼武士们个个如出渊蛟龙,憋足了劲,只等这一次立个赫赫战功。   围观的人群太多,海青狼试着要找到星靥,但最终放弃了。星靥和段嬷嬷被人群挤到远处,踮起脚尖看着那柄“青”字大旗下的海青狼,泪如雨下。段嬷嬷哭得比她还凶,手里掂着佛珠,嘴里念念有辞,全是保佑平安的佛经。   最终大军开拔,星靥急切地想往前挤一挤,人流中根本没有办法挪动一步,她抬起手臂用力向海青狼挥舞着,他四下里望望,却没有把视线投向她的方向。   泪眼模糊地目送着昨夜枕边依恋缱眷的人远行,一直等到最后一个人也走出了视线,星靥还是呆立在原地,很久很久,才拭拭眼泪,转头望向高大的神策门之上。   那里,那个明黄色威仪无比的身影也默默地伫立着。星靥心里莫名一阵慌乱,除了与海青狼分别的酸涩之外,还在记挂着她那根阴檀木簪。   *   北遥大军在海枭獍多年的经营之下,从来都是战如猛虎势如破竹,可这一次,却栽了个大跟头。   就在海苍狼率军出发的第三天,东北急报火速送进了京城。一向与北遥相处无事的高句丽突然起兵越过界河,一夜之间连占北遥三座城池,屠杀平民近万。原本要加入海苍狼大军的三万余人马被海枭獍急调回来赶往东北驰援边疆守军。   这个坏消息传来之后又过了数日,海苍狼大军前锋已经抵达作战计划里最外围的目的地时,又有一道令人震惊的消息,飞马送进了京城,呈交在海枭獍的御案之上。   原本以为尉元膺死后作鸟兽状四散的反军,不知何故趁着当地守军的松懈在四处同时发动,夺取了数处战略要地,并且迅速布置调动,竟然在海苍狼大军抵达之前就摆好了一个据险而踞的阵势。大军前锋还没有站稳脚跟就被兜头打了个措手不及,两万人马战死大半,被俘的四千多北遥将士全部被扔进澜沧江,溺死的尸体堵塞河道,惨不忍睹。   更加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已经伏诛的匪首尉元膺,却骁勇地出现在了战场上,不仅力斩北遥前锋大将,更是将斩下的头颅扎在枪尖上大肆污辱。   象是应和北遥的征逆檄文,尉元膺也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驱虏檄文。燕国仁人志士在文中痛陈失国之痛与复国之志,论起文采和煽动人心的力度来,比起北遥的这篇不知强了多少。   在确认这是尉元膺本人无误后,海枭獍父子以及北遥朝廷上下这才明白过来,所谓被斩首祭旗的那个“尉元膺”,只不过是自甘赴死扰乱敌人视线与布署的障眼法。从缪妃死,到他出现在前朝星太后面前施以恐吓;从故意露出痕迹让海苍狼抓住自己,再到一同赴死的十一名燕国志士;从事件开始时的故布疑阵,直到现在反守为攻的战局。这些燕国人谋划之深、用心之险、牺牲之大,让一向凶残的北遥大军也心生震动。   东北,西南。北遥立刻陷入了一个两面夹攻的阵势,哪一面都不好应付,哪一面都骑虎难下。   这些血淋淋的机谋筹算星靥并不是十分清楚,她留在拭剑王府里,每天除了绣花,也开始跟着段嬷嬷一起焚香诵经。只是每天在念诵经文的时候,她的心里都充满矛盾,不知道是该祈求海青狼的平安,还是该祈求自己故国的胜利。   千里江山寒色远   第四十章   星枫被海青狼安置到太常寺之初,原本是打算让他任个不入品级的闲职,跟着跑跑腿办些杂差。也是他的运气好,正好赶上太乐署的一位乐正告老卸任,星枫无意间展露了一手超凡脱俗的琴技,之后吹奏的洞箫更是绕梁三日余音不绝,让人击节赞叹,而且他又是拭剑王爷安排来的,不看僧面还要看佛面,所以这一下子他就成了太乐署八名乐正之一,官职从九品下。   星枫得了这个美差,高兴地来拭剑王府感谢星靥,正好赶上丰博尔受伤从前线返回,过来看望母亲。   海苍狼极具军事领导才能,在前锋营全军覆没的情况下不慌不乱,灵活地改变战术,重新部署调整部队,抵御住了反军的大举扑袭,倾全力挽住颓势。丰博尔跟着海青狼在战场上从来都是不甘人后勇往直前,一时大意之下,被敌军一根羽箭射中脸部,腮帮子上扎了个大洞,射掉了四颗牙齿。   按说这种伤不算重,可脸伤了嘴就无法正常开阖,嘴不能动就无法正常饮食,只能喝点米汤,前线上部队调动频频,两三天下来,坚持着不肯撤下火线的丰博尔饿得一头栽倒在马前。海青狼指着他的鼻子一顿臭骂,无奈之下,青狼营副将咬牙泣血告别战友,被送回京城疗伤。   丰博尔之前没敢告诉母亲说受伤了,直到回到京城,又休养了几天,这才来到拭剑王府。段嬷嬷一听说儿子回来了,跳起来就往外头跑,星靥牵挂着海青狼的消息,也跟着一同跑出来,就看见丰博尔和星枫一前一后离得老远地走过来。   丰博尔脸上有伤裹着纱布不能说话,他一边听母亲哭,一边冷眼看旁边的星枫。青狼营这些人跟着海青狼纵横花丛若干年,什么样的花花肠子没见过?丰博尔一眼就看出这个女里女气的娘娘腔对星靥除了恭敬之外,还有些不该有的仰慕之意。   星枫全然没有察觉到丰博尔的注视,他穿着簇新的官服,整个人的精气神看起来比以前好了太多,言谈之间也多了几分自信,再加上长相实在是很不错,风姿翩翩文质彬彬,全然是一派世家子弟的潇洒气度。他站在星靥面前三步远的地方,低头看着她微笑,邀请她去忠勇祠听他吹奏刚学会的一枝新曲,这是在太乐署故纸堆里翻出来的古谱,非常好听。   丰博尔气得嘴角抽抽,这小子一双桃花眼笑得桃花开,分明就是心怀不轨!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苟且偷生的前朝降臣居然敢肖想他们家王爷的女人!他奶奶的,这还了得!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忘了数数马王爷长几只眼!   星枫没有多停留,说了几句话后便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开。丰博尔不能说话,身边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亲兵把战场的残酷和王爷、两位副将的光辉形象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听得段嬷嬷泪眼婆娑,星靥也忍不住垂下头,手里紧紧地捏着丝帕。知道他平安无事就好……星靥在心里无奈地叹息,眼角也有些湿润。   母亲一掉泪,丰博尔身上就发毛,他借口要到大夫那儿去换药,忙不迭地离开拭剑王府,坐马车在京城里没有目标地乱转一气。不能喝酒不方便近女色,这哪还有什么乐子可找?想着兄弟们在前线浴血厮杀,丰博尔的兴致也提不起来,他揭开帘子看看,想让车夫掉头回家。   这一眼就看到刚才那个叫星枫的小子,正半垂着头地在街上走着,他身上穿着的已经不是刚才那件官服,变成了件半旧不新的淡蓝色袍子,衣服居然换得这么快!丰博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他那个样子,畏畏缩缩,哪还有一点男人样子。   星枫没有注意到,街上人群里两个半大小子对视一眼后,同时向他迎面走来,他没提防,被撞得向后趔趄,再抬起头来看的时候,那两个小子已经撒开腿跑远。星枫暗叫不好,他满脑子里想的都是星靥微笑时乌黑的眼睛,怎么着了这种不入流的道!   丰博尔看着星枫快急哭了的样子,乐得嘎嘎直笑,这小子,真有趣!星枫嘴里嚷嚷着,向那两个小偷跑走的方向追去,小身板儿迎风晃荡,从背后看象个姑娘似的!   丰博尔被勾起了玩心,拍拍车夫肩膀示意跟上去瞅瞅,马车往前追了一小段路,前头跑的三个人拐进了窄巷里,丰博尔闲得无聊,便也跳下马车跟着跑进去,想帮星枫抓到小偷以后,再当面好好奚落他一番。   窄巷两边都是高深的夹墙,当中仅容两人擦肩通过,丰博尔迈开长腿跑着,就看见前面星枫淡蓝色的衣角一闪,象是又拐进了另一条巷子。跑到巷口仅看一眼,丰博尔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迅速收身站定,撤靠在墙面上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巷子里传来隐隐的衣袂破空声,丰博尔小心地把头凑过去,只见到了这里的星枫哪里还有一丁点刚才的畏缩样子!他足尖轻点,瘦削修长的身子便凌空高高跃起,在空中翻转着落在两名小偷面前。也不出声相斥,这个在所有人印象里都胆怯得象个女人的男人疾如闪电般伸出双手,精准地捏住了两名小偷的咽喉,只听啪啪两声低微脆响,小偷的身子一软,全被捏碎喉节倒毙当场。   冷汗刷地从丰博尔背上沁出来,星枫的身手也许不一定比他强很多,但这份狠辣,实在是让人心惊肉跳。   星枫弯腰从其中一名小偷的手上拿过一件东西,仔细地塞进胸前,然后掸掸衣服,快步向巷口走来。丰博尔急忙隐身暗处,就看见星枫一走出无人窄巷,立刻恢复了低眉敛首的模样。   丰博尔心中疑云丛生,想了想,摆手让车夫驾着马车先离开,他独自一个人跟在星枫身后,想探探他的究竟。王爷身边怎么突然多出了这样危险的人物?这个星枫,到底是什么人?   星枫没有在外面多耽搁,径直走回了忠勇祠。丰博尔远远盯着,沿着忠勇祠的墙走了一段,找个安静的地方跃过墙头,小心地观察了一会儿,便又发现了星枫的身影。   星枫在自己家里还装成软弱的样子,能练成他那种轻功的人,想要装出这么虚浮无力的步伐来,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忠勇祠里下人很少,树木假山却很多,丰博尔远远跟着星枫,看着他走进一间房间,过了一小会儿,屋里走出来几个下人,还把门也关上了。大白天这么鬼祟,是在密谋什么事么?   等下人们走远,丰博尔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地靠近,悄悄地潜伏在屋子的后窗之下,正好有一丛竹子挡住他的身影。屋里能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隐约有几句对话,很轻,听不太清。丰博尔恨不得再长出两只耳朵来,他用尽全力倾听着,就听见了片断的一句,“……义军大捷,王爷密信中说……”   丰博尔心里格噔一声,果然这些姓星的与尉元膺勾结一气!   接下来的声音太细碎,怎么听也听不清,一阵风过,身边的竹林也发出沙沙轻响,丰博尔决定先离开,把这个情况禀报给拭剑王爷或是征南王爷再说。   回首之间,就发现地下自己的影子旁边多出了一条影子,细长瘦削的影子手里还有一根细长的东西直指向自己。再然后,丰博尔眼角的余光里就已经闪现出剑身反射的刺目光亮。他握紧双拳,慢慢地转过身,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个拿着剑指向他的人。   这个人低声一笑:“这句话是怎么说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呵呵,真是贴切!”   屋里的星枫星垣听见动静一起跑出屋外,看着突然出现的丰博尔,都后怕地惊出一身冷汗。星枫咬牙,对着丰博尔愤恨地看着,沉声说道:“他在这儿听了多久!”   拿着剑的人摇摇头:“没多久,不过显然已经听到了点东西,你们真是太大意了!”   星垣脸上浮现出阴冷的神情:“交给我来处置吧,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拿剑的人轻松地笑笑,眉眼间全是惊喜的得色:“不不不,这其实是件好事。”   “好事?”   拿剑的人眉梢微抬,目光凌厉地看着丰博尔,“青狼营副将颊面受伤,脸上裹着纱,还无法言语。都说易形易,易声难,王爷在前线正愁没有潜进敌虏内部勘探情报的机会,呵呵,这岂不是天赐我义军一个良机,难道还不是件好事吗?”   丰博尔听懂了这个人的意思,张开嘴大吼一声,脸上疮口崩裂剧痛椎心,他瞪着两只眼睛扑打着向外逃,可拿剑的人身形闪动,鬼魅般在丰博尔腰间穴道上一点,青狼营副将应声落地,失去了知觉。   渐觉年华堪纵目   第四十章   北遥西南疆域多山,站在夕阳下一眼望出去,起伏连绵如波如澜。每座山头都被晚霞映成深紫红色,东方的半壁天空却还是黯深的蓝色,日与夜在这一刻激烈厮杀。   海青狼脱下沉重的头盔,脚下的山谷里,便是那条始终奔流不息的澜沧江。从谷底吹上来的风,挟带了浓重的水汽,扑打在脸上,湿腻得难受。   经过数次大大小小的战斗,他身上星渊将军留下的铠甲已经沾了不知多少敌人的血,长刀刀刃砍卷了,亲兵重又将它磨出锋利的刃锋。战马在平缓山坡上吃草,系了数日的马鞍终于可以从它背上卸下来,马腹间的皮毛已经磨出了两道深深的印子。身后不远处,一些北遥军士们利用大战间隙难得的空闲,用树枝和石块在山顶视野好的地方建了座招魂台。   北遥人来自草原,他们相信人死了之后,灵魂只有回到草原上才能得到安息。一将功成,万骨皆枯,有多少年轻英勇的北遥男儿却丧生在眼前这片远离故土的异乡。马革裹尸回返故乡的毕竟只是少数,大多数慷慨牺牲的战士们只能把身躯永远留在了这里,只有一缕忠魂不散,还在向着北方眺望。   招魂台下响起幸存者深沉悲伤的歌声,活着的人用北遥自己的语言一遍又一遍地唱着。   阳光下洁白的毡房,绿草茵茵野花香,一架纺车歪倒在一旁,纺线的母亲不知去了什么地方。疲惫的双脚站在高高的羊毛堆上,皲裂的手遮住刺眼阳光,母亲一直不停地望啊望,等待一只迷了路的羔羊。呼啸的风里有歌声在响,那是母亲在张口歌唱,她最小的儿子身在远方,儿啊不要忘了你苍老的亲娘。   更多的北遥战士加入了歌唱的行列,海青狼双唇紧抿着,胸臆里柔情四起,闭起眼睛,仿佛还能看到临别前那个夜里,星靥依依不舍的泪眼。她不停地在他耳边低唤,青狼,青狼,青狼……这两个海青狼最最熟悉的字眼,在她嘴里却象是被赋予了无穷魔力,变得那么美,比世界上最美的歌谣还要动听。   海青狼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笑话她:“叫我什么?情郎?再叫一个听听!”星靥没有跟他一起笑,她紧紧抱着他,两具不着一缕的身体贴偎在一起,他能感觉到她胸膛起伏时的柔软。   拭剑王爷支剑的手握紧,分开这么久,他实在难以抗拒对星靥的想念,象有一根羽毛不停地搔弄着,心里痒得难受,一团热辣辣的火窜进下腹里,耳边又响起她呻吟颤抖时的声音。她的身体里是那么温暖柔韧,紧紧包裹着他,那种快感快要让人窒息。还有她的嘴唇,那样娇嫩柔软的嘴唇含住他,轻轻地吮舔……   海青狼的绮思杂念被一声呼唤打断,他定定神清清嗓子,转过身,看向单膝跪地传递军情的传信兵:“什么事?”   传信兵双手呈上一封信札:“元帅有信交给王爷。”   拆开信看看,海青狼摇头笑叹:“这个丰博尔,养伤也不能老实着养。萨朗!”他扬声唤过萨朗,把信递过去,萨朗接过来看看,也跟着笑:“怎么丰博尔偷偷从京城又跑回来了?这小子,一听说有仗打他全身都是劲!不过他回来也好,我这儿一个人正愁应付不过来呢!”   海青狼点头:“你派两个人往元帅大营的方向去迎他,这里山道崎岖,别让他走岔了。”   萨朗领命下去安排,海青狼又看了看信,眼中突然一亮。丰博尔从京城来,那也就是说……他一定带来了星靥的消息,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   前方部队调动频繁,前锋将军战死之后,海青狼挺身而出,将青狼营变为前锋营,驻扎在距离尉元膺率领的反军最近的阵地上。丰博尔从京城太冲来,先去了海苍狼所在的帅营,几个相熟的老朋友一见他还是纱布半包着脸的残样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丰博尔有伤在脸不敢说话,一张黑脸憋得通红,愤愤地捶这个一拳打那个一巴掌。   海苍狼能体会丰博尔回归战友之间的迫切心情,便安排人送他去海青狼那里,正好有一份军情文件,也就交给他顺道一起带过去。刚送出帅营不远,就碰见了青狼营来接丰博尔的人。这两个来接的都是跟随丰博尔多年的亲兵,一见自家副将,纷纷上来亲热地行礼。丰博尔和海青狼一样没大没小惯了,一个亲兵咦了一声问道:“将军的马和兵器怎么都换了?”   旁边另一名亲兵哈哈大笑:“这还用说,将军是偷跑回来的,马和兵器肯定都扣在老夫人那里呢!”丰博尔瞪着眼,一人屁股上踢了一脚,翻身上马示意他们前头带路,三个人快马回营,笑声洒了一路。   回到营中海青狼和萨朗也很高兴,几个大男人大大咧咧地互相取笑着走到阵前,萨朗将这几天阵营布防的情况向丰博尔简单介绍了一下,然后仰天长叹,终于可以轻快一些了。丰博尔斜着眼睛用手指萨朗,一副瞧你这副没出息样的表情,逗得海青狼哈哈大笑。   丰博尔知道他家王爷心里最记挂什么,一回到大帐里就把他回拭剑王府见到母亲和星姑娘的事用笔大概写了一遍,海青狼定定地看了他半天,扬眉道:“还有呢?”   丰博尔眨巴眼,一摊手,摇摇头。海青狼皱眉:“星靥,还有段嬷嬷,就没什么话让你带给我?”丰博尔歪着嘴笑笑,做了个逃的姿势,海青狼恨恨地往他肩上虚打一拳:“瞧你个熊样,我青狼营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丰博尔一溜小跑到帐外,没多一会儿又把头伸进来对着海青狼坏笑,从怀里拿出样东西悬在指间晃啊晃,海青狼看清那是一只做工精美的香囊。他迈开大步过去劈手夺过,仔细端详着,还能闻到一股轻轻的药香。丰博尔小心翼翼地张开嘴,含混地说道:“她,给你,避蚊虫。”   海青狼心里喜不自胜,脸上却又不能显出来,低头盯着掌心的香囊看着,好一会儿才发觉丰博尔还在一边戳着。拭剑王爷把脸一拉,沉沉地叱了一声:“看什么看!还不快滚!”丰博尔笑着把头缩回去,一溜烟跑了。   到了晚上,拭剑王爷睹物思人的事情便成了萨朗等几名军官嘴里的玩笑话,几个粗野男人在海青狼身边,同时掏出样什么东西托在掌心里,摆出一副腻歪死人的模样盯着瞅,还依依不舍地低唤着,心肝肉啊,小亲亲啊,想死哥哥我了!海青狼又笑又怒,以军棍相胁,才止住了这场闹剧。   丰博尔回到京城养伤还没过几天,就按捺不住又跑回了西南前线,把段嬷嬷气得不轻,星靥知道后连声叹息,早知道这样,给海青狼捎点东西也是好的。   她通过星枫带给星垣的消息到现在还没有得到回音,遗失了阴檀木簪,或许会对他们的计划造成相当大的影响,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是不是该想个办法让舒贵妃再把她叫进宫里去,借机再找一找。   可是,万一再撞见海枭獍怎么办?星靥越想越觉得,那个北遥皇帝当时发现了床底下有人,他在床边几次莫名的驻足怎么看怎么透着诡异。只是如果他确实发现了,为什么当时不揭穿?以他的帝王之尊,杀死星靥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轻松!   ****二更分割线****   **********   都说海枭獍心机似海,这当中是不是又有什么她没有发现的预谋?星靥咬着嘴唇仔细回想,怎么想怎么后怕,海枭獍身为帝王,他午睡的地方,怎么可能让她那么轻松地就闯进去?   冷汗浸透衣衫,星靥手里拈的针怎么也扎不准,几次之后索性把针线和竹绷都放了下来,踱到窗边把窗户推开,让外头的风吹一吹自己发烫的脸。   院中走进来一个婢女,对星靥说道:“星姑娘,忠勇祠的星乐正来了,在花厅候着呢。”   来得正好!星靥镇定地微笑着,对婢女点点头:“你去让星乐正稍等一会儿,我这就来。”   星枫身上穿的还是官服,他这回来带了一只大木匣,匣子里居然装着一只制作精美的雁柱箜篌:“七婶娘和太后一起生活了多年,她昔年是箜篌圣手,想必太后也已经得了七婶娘的真传。这只箜篌是星垣堂兄费尽心思找到的百年古琴,音色淳美,特来送给太后。”   星靥有点吃惊:“这,这太贵重了!”   星枫摇头微笑:“世间无一物能及得上您的贵重,请太后笑纳!”   听到这话,星靥怔了一怔,微微露出丝惨淡的笑容,抚摸着箜篌上的丝弦,弦身微颤,发出隐隐约约的声响。星枫也走到箜篌边,向着星靥详细解说这具琴上各处精妙的设计和制作,觑得花厅里的婢女去换茶的功夫,他拿出一小包东西递给星靥,星靥飞快揣进袖子里。   “从今天起,每日下绿豆大小份量在段嬷嬷饭食中。”   星靥眼睛睁大:“这是什么?”   “二个月后心疾骤起,华佗再世也看不出她的死因。”   “为什么?”星靥的声音有点控制不住,她喘息着,好不容易才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她足不出户什么事也不管,不会……”   “现在不会,将来难保不会!”星枫笑得很温柔,很神秘。   星靥盯着他,嘴唇颤抖,用力摇了摇头:“我我我……我做不到……”   “太后!”星枫无奈地看着她,“你一定要做到!”   “我……”星靥的脸色苍白如死灰,缩进袖子里的手紧紧攥住那一小包粉末状的东西,费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笔直地站立着。   明月不谙离恨苦   第四十三章   海苍狼颇有帅才,在他的指挥调配下,北遥大军稳扎稳打地向前推进,渐渐在战势中占据了上风。海青狼率领的青狼营勇士们憋了很久的劲一鼓脑儿全使了出来,在战斗中所向披靡,已经接连取得了数次重要的胜利,象一只锋利的楔子一样深深扎进了反军占领的区域中,只要再狠狠使上一把劲,就能把尉元膺精心布置的阵地撕开个致命的口子。   西南地区浓密的树林给了交战双方同样的隐蔽,也同样迷惑住了他们的视线,海苍狼借机让部队在山林间迂回曲折故布疑阵,悄无声息地安插了一支有生力量伺守在青狼营身侧。只等天天亮时分,青狼营佯攻在前牵制尉元膺部的主力,暗地里伺守的部队则潜入反军阵地背后,两下里包抄,一定要给尉元膺沉重一击。   大战在即,海青狼心里始终无法平静,他甲胄不解,由萨朗陪着在阵地里四处巡视了一圈,勇士们饱满的精神和战斗欲 望让拭剑王爷很满意。距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西南宁静的天空上,星星又多又密,看起来颇有几分象星宿海雪原上看到的星空。只是那里非常寒冷,这里却非常闷热,铠甲里的战衣湿腻腻的贴在皮肤上,让人很不舒服。   萨朗不耐地拉了拉头盔下的系带,想把它脱下来透透气,海青狼大手往他头盔上用力一拍:“这儿四处是林子,说不定哪棵树上就有一枝箭正瞄着你,想早点死就把头盔解下来。”   萨朗缩缩脖子,啪地往脸上一拍,打死一只虫子:“赶紧把反军消灭了我们好回太冲去,这鬼地方,真他妈不是人呆的!”   海青狼凝目向阵地对面望过去,月光照不透树林与林间飘着的薄雾,这种知已不知彼的情况让他心里很不踏实。远远看见一个人向他们走过来,近了看清是丰博尔,他走近向海青狼抱拳一礼,费劲地哑声说道:“前边,一切,正常。”   海青狼点点头:“你伤还没好,找个地方赶紧歇一会儿,离天亮的时间不远了。”   丰博尔呵呵地笑笑:“没事,我,好了。”   青狼营三名领导轻松地交谈着,这既是让自己放松,也是为了让手下们放松。将领们的情绪往往会放大数倍以后体现在手下的军士们身上,如何用自己的一言一行调动起手下们的战斗力,这也是海青狼在数次战斗中摸索出来的经验。   正说着,海青狼对萨朗说道:“乌其将军的部队应该已经到了,怎么现在还没有消息过来,你过去看看,开战在即,可不能有任何疏失。”   “是!”萨朗领命要走,丰博尔伸臂拦住了他:“我去,你,保护,王爷!”   “丰博尔!”   丰博尔指指自己的脸:“你,比我,利索。”   萨朗笑了:“说得也是,你现在成哑巴了,那你去吧,我守在王爷身边。”   丰博尔带着几个人向着阵地东北角走去,海青狼转过身继续向前巡视,走着走着停下脚步,侧头问向萨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五月初七,呵呵,”海青狼笑了,“我就说好象有件事忘了,明天五月初八,就是皇兄的生辰了,这一仗一定要当得漂亮些,就当做送给他的贺礼。”   萨朗拱手道:“征南王爷一定会喜欢这份胜利的贺礼!”   天亮前一个时辰,丰博尔从阵前转回来,据他所说,一直向东北方向行进了十余里,才与姗姗来迟的乌其将军部下相遇。乌其将军行军途中遇到点小阻碍,比预定时间晚了两个时辰到达指定地点,所幸现在已经布置完毕,只等天亮,但会同青狼营同时进攻。   海青狼沉吟着点点头,脸上露出些不豫的神色,乌其将军老道稳重,从军多年从来没有诒误军机的情况发生,这回怎么险些老马失蹄,误了大事!   太阳升出地平线之前,敌我双方的营地里同时有炊烟升起,青狼营将士们早已经吃饱喝足整齐排列,只是点起柴草迷惑敌人。海青狼、丰博尔、萨朗这三员虎将披挂整齐,分别率领分成三路纵队的青狼营,急速潜出阵外,以疾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了战场,。   战鼓声动地而来,骑兵在前步兵在后,一柄柄雪亮的枪尖刀口映着初升红日的光芒,在震天撼地的呐喊声中,向敌营阵掠去。旌旗半卷日色如血,无数只铁蹄在泥土里践踏,激起半天烟尘。   海青狼银盔银甲,座下一匹四蹄踏雪的乌锥战马,手中长刀刀尖凌厉地指向前方,厉吼着,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风声飒飒从他耳边吹过,林间栖息着的飞鸟同时振翅高起,被这四起的杀声惊动着,向蓝天里飞去。   两阵相去数里之遥,对于一匹神骏的马儿来说,不过是一喘息间奔跑的距离。敌营的战旗也在飘扬,营前数名哨卫看见急攻而来的北遥军队,吓得掉头鼠窜。反军营中响起仓惶的哨炮声,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之前的迷惑战术太过成功,海青狼带着骑马踏破营门闯进敌营之时,反军居然还没能组织起象样的队伍来反击,营中一片狼籍,弃帐残旗,四散在地下。   青狼营骑马的嘶喊声一下子停住,包括海青狼、丰博尔和萨朗在内的所有人,都看着眼前这片宁静如死的营地,个个露出了恐慌的神色。   海青狼心知中了反军的诱敌之计,这座空营明摆着就是个陷阱。他大叫一声不好,再想命令部队后撤,然而已经迟了一步,数声惨叫声起,冲得快的数十匹战马一起掉进了陷马坑,敌军敲响竹梆,无数羽箭象下雨一样兜头向北遥军射来。   海青狼挥动长刀格开羽箭,带领部队且战且退,丰博尔、萨朗这两员副将死死把守在海青狼身边,格开射向拭剑王爷的箭矢。海青狼高声疾呼着指挥手下,骤然只觉得小腹中刀割般痛了一下,一股火烧般的热流向上窜进了胸口。手底下的动作也跟着迟滞,一枚羽箭擦着他的刀锋射来,眼看着距离咽喉只有两三尺的距离,箭尖雪亮如银,锋利得可以刺穿一切……   *   四周雪花飞舞,她赤足奔行在雪野上,身后有狼群在追逐。泪落成冰,发乱如风,这是怎样一个吃人的世界。猛然前望,远处一名身穿银甲的战士,他嘴角噙着笑,手执长弓搭箭向她射来。羽箭穿透星宿海的寒风,旋转着、狞笑着飞到了她的身前,箭尖雪亮如银,锋利得可以刺穿一切……   它飞翔着,笔直地扎进了她的心口,喷溅出来的血花远远地铺撒开去,在洁白的雪地上盛放着,她奔跑着的步伐一下停住,不敢置信地看着马背上端坐无语的海青狼。他盯着她用力地看着,目光即复杂痛苦,又有些无可奈何,山长水阔,等闲一离别,就是三千里迢迢难觅的山河。他紧紧咬着牙,叹息着别过马头,往离星靥越来越远的方向走去,背影是那么萧索,转眼间就被狂风卷起的雪屑遮挡住,怎么看,也再看不见。   左边胸中一阵剧痛,星靥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喘息着全身都是冷汗,双手哆嗦了好半天,才勉强把惊怕咽进肚子里,抚按着梦中箭矢穿透身体的位置。   这个梦怎么这么真实?真实得可怕!真实得让人不寒而栗!心口上隐隐地疼着,象有根线系在那里,一紧一紧地拉着,勒破皮肉,渗出鲜血。星靥用手背把额头上的汗水擦擦,觉得全身都粘腻,便披件衣服下床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吹吹夜风。   人活着,最难面对的往往是自己,午夜深沉时从梦中惊醒,翻检半生经历的所有喜怒嗔痴、那些无故无辜的笑泪,然后一夜再难入睡,这种时候才能体会出什么叫做漫长,什么叫做谙尽孤眠滋味。   此刻又不可避免地开始胡思乱想,星靥按按自己的太阳穴,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被这些纷乱的心绪逼疯。   鼻子里闻到一点淡淡的香烟味,星靥打开房门走出去。海青狼出征后搬到隔壁房间陪她的段嬷嬷也睡不着,她在院角摆了张小几,几上焚着香,正跪在地下蒲团上默默地祷告。   星靥走到段嬷嬷身后,听见了她轻细真挚的低语。   “愿青哥儿与丰博尔平安归来,信妇愿终生茹素,多做善事,为菩萨重塑金身。菩萨保佑,阿弥陀佛。愿青哥儿与丰博尔平安归来……”   段嬷嬷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星靥没有打扰她,就跪在她身后,双手合十,在心里跟着默默地念着同样的祷词。合起双眼,她的嘴唇颤动着,眼角有两滴大大的泪珠坠下。   浮生如梦不堪醒   第四十四章   眼看着箭尖就扎进咽喉,海青狼急忙闪身想躲,可是箭势太快,胸腹间的疼痛又太突然太强烈,他脸色顿时变得雪白。一个长大的身影忽然飞纵着从身边掠过,海青狼只听扑嗤一声箭尖刺入骨肉的声音,就看见飞身挡箭的萨朗铁青着一张满是胡茬的脸翻滚在马前,长箭深深扎进他腰胁间,他疼得在地下挣了两挣也没爬起来。   “萨朗!”海青狼大声叫着伸手去捞他,就在他指尖触及萨朗伸出的大手之前,一阵箭雨凌空而至,在空气中划出黯钝的响声,根根箭尖都指向海青狼。   萨朗圆睁两眼大吼一声:“别管我!”,也许伤着了肺,青狼营副将厉吼的时候嘴里喷出血沫来,他两只手抓起钉在地下的羽箭,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回身跃起,迎着箭矢飞快舞动手里的长箭,“护着王爷先走!”   “萨朗,一起走!”海青狼痛彻骨髓,拍马欲救,一边跟着他的两名亲兵死死拉住马缰,拖着拭剑王爷向后撤。   萨朗吼叫着,疯了一般在箭雨中腾挪翻转,拼尽最后的力量为王爷争取撤退的时间。海青狼拨转马头跑出去十几步远,再回头看,如蝗箭雨里已经不见了萨朗强壮魁梧的身影。   又有两名跟随萨朗多年的亲兵吼叫着打马挡在箭阵之前,用手里的兵器和血肉之躯挡住前方射来的敌箭,海青狼知道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除了萨朗,这里还有近两万前锋营将士等着他来指挥,稍一迟疑,死的人只会更多。   拭剑王爷双腿猛夹马腹,驾下乌锥马嘶声长鸣,他坐在马鞍上拧转腰身,摘下鞍桥后挂着的强弓与长箭,双膂用力将弓弦拉至最满,连珠般十余箭朝着躲在暗处的敌人发出去,这个方向的箭雨来势顿时轻了不少。一众青狼营勇士迅速从慌乱中镇定下来,跟随着拭剑王爷且战且退,很快撤到了敌营以外,与赶到的步兵战队会合。   海青狼把喉间的酸痛用力咽下去,对身边的丰博尔沉声命令:“速发信号通知乌其将军,敌人已经识破了我们的计策,他那里说不定也有危险!”   丰博尔点头,从腰间取出信号,点燃后高高地丢上天空,一红两白三发信号之后,东北方向的密林里立刻有两绿一红的信号回应。海青狼暂时放下了心,集中精力,带领其余的大部分部队,努力想挽转这突如其来的败局。   可是尉元膺绝非易与之辈,就在青狼营立足未稳之时,西、北、东南三个方向同时有大批反军出现,将海青狼与手下这一万多人团团围住,唯一可以突围的地方,就只有乌其将军所在东北方向的那片密林。   海青狼危急关头反而镇定如常,他觉得有点不对劲,拉住马,看向跟在身边杀得满身是血的丰博尔:“反军既然设计围攻我们,怎么单单留下那一处缺口?乌其将军那里不会有什么变故了吧!”   丰博尔坚决地摇摇头:“信号,今晨,我刚,密定的,反军,不可能,知道!”海青狼点头,当下不再犹豫,大队人马向着唯一没有反军的东北方向奔去。   西南大山,象一只盘踞了亿万年的猛兽,张着血盆大口,随时准备吞噬一切进犯者。两万青狼营勇士,对于这张饕餮大口来说,根本不够塞牙缝。   第一批冲进密林里的马队,立刻被无数隐在暗处的绊马索、铁蒺藜、陷马坑放倒,树林是猎手最好的藏身处,他们狞笑着露出噬血的表情,等待一批又一批猎物走近,再一批又一批地将他们杀死。林前道路狭窄,撤至此处的北遥将士人群密集,躲在树林里的反军箭手们根本不用瞄准,一箭出去便有一名北遥军人倒地,一时之间尸横遍野。   海青狼情知上当,但此刻已经无法回头,身后三路反军杀声迫近,只有硬着头皮再往前闯,能闯出一个算一个,能杀死一个算一个!   手里的长刀挥动如轮,匹马只身冲在前面,在箭雨中挡出了一条道,拭剑王爷对被箭阵逼迫无法前进的将士们喊到:“跟在我身后,向前冲!”   又有一些武功高强的骑兵学着王爷的样子舞动着长兵器走在最前面,后头跟着一排步兵,虽然不能全数挡住敌箭,但伤亡的人数立刻减少,前进的速度也快了很多。等到有人踏着同伴的尸体成功闯进密林,林中的弓箭就再也不能发挥威力,接下来就是残酷的肉搏。   密林远处传来低沉的号声,这是北方草原牧民善吹的牛角号,号声三短一长,连续吹了数遍,正是北遥军队求救的急讯。海青狼的心沉到最深处,看来乌其将军的人马也与反军遭遇并且吃了大亏,这下子不能再指望他,想要脱身只能依靠自己。   树林里空间狭小,人和马的速度都减慢了很多。论起肉搏战的能力,北遥军队远远胜过尉元膺率领的反军,所以反军并不正面与北遥军发生冲突,他们只是依靠无穷无尽的陷阱与西南特有的毒、瘴、猛兽驱敌,狡猾无比,行踪鬼魅。   一旦踏进林中,就很容易迷失方向,海青狼和丰博尔尽量把队伍集合在一起,企图与被困的乌其将军会合。丰博尔受了不轻的伤,咬牙继续战斗着,他拦住海青狼,哑声说道:“万一,有诈,我先去,看看。”   海青狼点头,分出一小队人马,由丰博尔率领着,向着牛角号响的方向冲过去。而他则继续在这里指挥手下们布置起简单的阵势抵御对手。   此刻四下里看看,围在身边的北遥军士们,只剩下了两三千,其余的不是死在了林外,就是被冲散了,海青狼放慢速度,等着更多的手下追上队伍,他带领战斗力最强的将士击退敌人的又一轮进攻,暂时得到了宝贵的喘息时机。   丰博尔一去就没有再回头,海青狼知道他在前面一定遇到了大麻烦,也就是说,乌其将军那里已经凶多吉少,青狼营再也不能从那里突围。他立即组织队伍改变方向,骑行一段路后,咬着牙断然调转马头。   已经死了一个萨朗,再也不能失去丰博尔。这都是亲如骨肉的好兄弟,万一丰博尔有个三长两短,回到京城,要怎么面对殷殷期盼儿子归来的段嬷嬷?亲兵们苦拦不住,只好跟着王爷往丰博尔和乌其将军的方向追去。   树木越来越稠密,枝叶越来越低矮,厮杀声越来越近,海青狼凝神前望搜寻着丰博尔,老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象是中了一刀,从马上重重跌落。   他急得冒火,催马前进,可跟随了他数年的乌锥马突然扬起前蹄凄厉长嘶,起势十分高,海青狼差点被从马背上掀下去,再看时,一根箭正好射中乌锥马的左眼,战马负痛嘶鸣着向右侧翻倒,两只前蹄落地后又同时被陷马坑卡住,小腿处咔吧咔吧两声脆响,一起折断。   “黑龙!”海青狼跃起落地,战马疼得全身颤抖,形状十分可怜可怖。拭剑王爷心如刀绞,面对跟随了自己多年的战马,觉得仿佛是一条手臂或是一条腿被生生斩断。可理智告诉他,现在的怜惜痛切,只能平白增加黑龙的痛苦。海青狼跪地,含泪取出块冰糖塞进马嘴里,然后手起剑出,精准割断了战马的咽喉。   浓腥的马血猛地喷溅出来,沾湿了海青狼的甲衣,胸腹间的疼痛也越来越厉害,而且渐渐在向上升着,很快就要升至心口,这难道是中毒了?   海青狼痛吼着,提起长刀转身大步奔出,去救躺在地下一动不动的好兄弟丰博尔。   杀退几名上来围堵的反军,海青狼奔至丰博尔身边,看见他脸朝下趴着不动。海青狼急忙蹲下身去想拉起他来:“丰博尔,丰博尔!”   丰博尔瘫软着,被海青狼握住手臂翻转过来,他满是血污的脸上双眼紧闭。海青狼伸手拍拍他的脸颊,忽然之间只觉得眼前一花,然后右手掌一阵剧痛,疾缩手回来看时,掌手上一个被扎出来的伤口再往外渗出殷红鲜血。   海青狼大吃一惊,再看丰博尔,他微笑着睁开眼睛,将拈在指间的一枚三棱骨钉在拭剑王爷眼前晃了一晃,语声清晰而又陌生地小声笑道:“蛊虫闻血而附,王爷,你的时间不多了。”   海青狼足尖点地后掠开来,只觉得从右手手掌开始,一道温热的饱胀感顺着胳臂直向上窜,很快越过肩头侵进胸口,与那里的疼痛融合在一起,象是有什么在自己的胸腔中微微跳动。他以掌扪胸,沉声道:“你是什么人?丰博尔呢?你们把他怎么了?”   假丰博尔跳起来,姿态潇洒地耸耸肩:“很快你就会和他重逢了,到时候自然就会知道我是什么人。”   海青狼怒极,握紧长刀要冲过来,可全身的力气象开了闸的洪水一样从身体里倾泄而出,他眼前一黑脚底下不稳,用刀把撑住地才站住,恨恨看着假丰博尔,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沫:“好狠的毒计!”   假丰博尔仰天大笑:“多承王爷夸奖,相信我,这只是个开始,若王爷死后有灵,日后自会看到尔等蛮虏是如何被我大燕义士杀光戮净!”   “你们休想!”海青狼用力咬破舌尖,剧痛之下神智清醒了许多,他凝聚起身体里残留的力气,大喝一声挥刀砍向假丰博尔。传自燕朝战神拭剑王星渊的这柄亮银长刀呜呜鸣响着划过空气,刀锋过处连视线也能被斩断,海青狼的刀法习自北遥国最骁猛善战的将军,北遥军人从来没有花架子,每一刀下去都势大力沉,几招之间就打得假丰博尔节节败退。   假丰博尔冷笑着撤身躲避:“好一个拭剑王!好一个海青狼!中了南蛮的香虫蛊还有这么大的本事!再过一刻蛊虫入心剧痛入割,我等着看你跪地求死的模样!”   海青狼爽朗地扬声大笑:“北遥男儿只知站着死,从不跪着生,要我的命可以,先得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笑声中拭剑王爷招势不但不减,反而越来越狠准,每一刀砍下去都在假丰博尔的兵器上溅起火星。北遥男儿杀得性起,粗豪地嘶吼着,声势如虹。   跟随海青狼的亲兵杀出重围来到了王爷身边,看见情势不对,大吼着飞身跃下马背挡住假丰博尔:“王爷上马先走,我来挡住这厮!”   海青狼气力已经快要用尽,他也不再推脱,跃上马背拍马便往林间厮杀声小一点的方向奔出去。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胸中疼痛几乎有些难以忍受,海青狼紧紧攥住马缰,不让自己从马背上颠下去。   身边的树木如风掠退,眼前渐渐显现出一片开阔的坡地,海青狼用刀背狠狠拍打马臀,战马负痛扬蹄,闪电般奔出密林,踏蹄在了西南地区湿软的土壤里。   海青狼面无表情,看着突然出现在前方的一排弓箭手。反军的军装延袭了燕国的暗红色,看起来象是穿了一层凝固的鲜血。每个弓箭手都弯弓搭箭,瞄准着北遥英勇的拭剑王。弓箭手后是一队骑兵,为首一匹高头大马上端坐着个同样英勇的男人,他身后竖着一柄大旗,旗上一个硕大的“尉”字迎风招展。   不必互通名姓,都知道对方是谁。尉元膺看着自己的对手,扬声高呼:“只要你下马向本王磕三个头,本王就网开一面放你生路。”   海青狼镇定自若地先将长刀横架在鞍上,然后双手系紧头盔系带,整了整身上的银甲,手掌滑过胸口时停了一停,那里紧贴着胸膛的地方,藏着临行时星靥送给他的一方丝帕。帕上绣着春柳,还有她母亲当年写的诗。   含烟惹雾每依依,万绪千条拂落晖。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   仿佛一回首还能看见她在风雪中奔向他的样子,人生短短如行役,还以为可以共金樽同醉梦,却原来他只是一程过客,一离别就难再相逢。这一生从未负过任何人,没想到,终于还是要负她所望了……   耳边风里是她低声婉转的轻唤,青狼,青狼,青狼……   他在这里答应着,远隔千里,她能否听见?小酒窝,小酒窝……   拭剑王爷平静地看着远处的尉元膺,执刀在手,挥劈几下,驱动战马,呐喊着冲向敌人。   尉元膺心里也不知是胜利的喜悦,还是英雄相惜的痛切,他举起手里的马鞭,迟迟才沉重地放下。   弓弦齐放,铮然作响,数百枝锋利的羽箭同时朝着一个方向射去。那里,马背上年轻的拭剑王英姿勃发,俊美脸颊上全是果敢骄傲的笑容。好男儿立身天地之间,什么样的龙潭虎穴不敢去闯!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此时相望抵天涯   第四十五章   星靥心里有时候也在想,当年父亲征战沙场时,母亲要有多大的克制力,才能让自己在人前看起来镇定自若,而不是时时刻刻都一副牵肠挂肚的模样。   花园里的蔷薇已经败了,石榴也已经开了,天气越来越暖和,西南的大山里可能也要热了吧,那里的温度应该和栖云岛相差不多,一年四季没有寒冷的冬天。她喜欢温暖的地方,海青狼说过她这是冻怕了,确实是冻怕了,没有人比星靥更畏惧寒冷。   所以每个夜晚,孤单的床都让她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他长手长脚,睡觉的时候还总是翻来覆去打呼噜,可当真一个人躺在孤枕上,却又开始思念紧紧搂着她的那双手臂。   段嬷嬷每天都要花很长时间念经,小院子里笼着一层淡淡的香烟味道,星靥放下手里的绣活走到嬷嬷的屋子里,笑着把她手里的佛珠拿下来,拖着段嬷嬷从蒲团上起来:“太阳好,我陪着嬷嬷到花园里转转吧,坐太久了腿会疼。”   段嬷嬷捶着腰,笑着握住星靥的手端详:“也好,去掐几朵凤仙花,用我密制的法子挤花汁涂在指甲上,包管好看不褪色!”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踱到拭剑王府的花园里,捡颜色鲜红的凤仙花掐了一小捧,让跟着的婢女拿着,继续往前逛。   星枫交给星靥的那包毒药始终堵在她的心口,下毒的机会数不胜数,可她每次到了最后关头都没办法下手,她想不通为什么要让她这么做,无论如何,段嬷嬷都不会是个阻碍她的人。那毒药要两个月以后才见效,如果段嬷嬷真的有什么妨碍,为什么又要等到两个月后?那个时候海青狼应该也班师回京了吧,难道是段嬷嬷发现了什么有关星靥的秘密,要留到那个时候告诉海青狼?   星靥沉思着,段嬷嬷叫了她三声她才回过神来,笑着问道:“嬷嬷说的什么?”   段嬷嬷脸上满是关怀的微笑:“我是说,姑娘进府日子也不短了,青哥儿对姑娘怎么样我都看在眼里,虽说碍于姑娘的身份……这个,名份不能太计较,不过姑娘还是要多为自己着想,要是能早点生个一儿半女,这以后的日子就踏实了,是吧!”   星靥脸上一红:“嬷嬷又说这个……”   段嬷嬷呵呵笑出声来:“女人们在一起,可不就说这些家长里短的事,难不成还和外头男人们一样议论国家大事?那些事情我不懂,也不是我们女人该管的。”   星靥小心地陪着笑脸:“是啊。”   段嬷嬷往星靥的肚子瞄一眼:“这些日子王爷不在,姑娘正好趁功夫把身子好好调理调理,等青哥儿回来,就来个一举得男,那该多好!”   “嬷嬷!”星靥不好意思说这个,段嬷嬷摆摆手,笑得合不拢嘴:“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呵呵,我们家丰博尔一提起婚事就跟我急,苍哥儿青哥儿一直也没有正正经经找个女人,我早就盼着他们殾能成家立室,再生上一大群孩子,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小皇子小公主,我还可以再侍候几年。”   正说着,两名婢女失火般地跑进花园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兴奋说道:“王爷回来了!宫来人接星姑娘,在府门口等着呢!”   段嬷嬷一拍大腿站起来,和婢女们一想喜笑颜开地说道:“成了成了,必定是青哥儿立了功回来,求到了皇上的恩典。这说曹操,曹操就到啊!太好了太好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怎么还杵在这儿,哎呀哎呀!还不快回房去收拾收拾!拾掇光鲜点儿,有大喜事,一定要带上喜气!快快快!”   星靥喜出望外,一颗高悬的心渐渐放回了肚子里,任由段嬷嬷和婢女给她换上了红色的长裙梳起秀美的发髻,脸上薄施脂粉,乌黑长发映衬下,越发显得唇红齿白眉目美丽。段嬷嬷把她的手交到婢女手上,上下端详着笑着用袖子擦擦眼角:“快去吧,别让青哥儿等久了,有好消息赶紧地让人送回来,别让嬷嬷等得太着急!”   马车一路向着皇宫驶去,星靥坐在车厢里听着马蹄踏在条石路上的清脆蹄音,只盼马儿能再跑得快一点。车很快停在皇宫侧门外,换一乘小轿到内宫宫门处再下来步行。星靥很久不穿大红这种亮色,今天这么刻意打扮,当着来接她的椒兰宫宫女的面,她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一路微微垂着头,不敢看两边打量她的道道目光。   今天宫女们领她走的路不是通往舒贵妃的椒兰宫,看左右的景致,再往前头走一点儿就离御书房不远了,这里是皇上寝宫旁的一间清净宫苑,内廷距离外朝最近的地方,一向都是海枭獍处理朝政的所在,寻常人等可走不到这里来。   星靥的手紧握成拳,长长的指甲扎在掌心里,有点疼。这么说,难道段嬷嬷猜测的是真的?海青狼这个傻子,当真为她求了什么恩典?一颗心被柔情抚弄着,又有点盐渍般的微痛,不知道等一会儿见面时,要怎么面对他深邃的眼睛。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几个人轻轻的脚步声,御书房这里的气氛就是不一样,平白无故地也会让人生出肃穆之意,连大声也不敢出。站在宫门外候传,星靥低头深深吸了几口气,想让自己镇定下来,脸上有点发烫,不知道是因为害怕面对海枭獍,还是期盼见到海青狼。   宫内突然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星靥吓了一大跳,抬起头惊怕地看向两扇打开的宫门之内。哭声十分悲惨,听着让人毛骨悚然,星靥有点害怕起来,这哭声怎么听着象是舒贵妃的声音?她拎着裙角下意识地想走进去看个究竟,宫门两边守着的侍卫竟然没有出手阻拦,只是各自交换了一下视线,都抿紧了嘴唇。   刚走进去没几步,迎面一道屏风背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同时伴着铠甲上甲片磨擦的细碎声,竟然是征甲未除的海苍狼突然出现在了面前,他伸开右臂挡在星靥面前,看着她,嘴唇嗫嚅着,沉声说道:“你别进去!”   星靥睁大两只眼睛在海苍狼痛楚狰狞的脸上看了又看,心里隐隐有种让她十分恐惧的念头冒了出来,她用力忍住双手的颤抖,咧咧嘴,似笑非笑地说道:“青狼……拭剑王爷,回来了吗?”   海苍狼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皱紧眉头说道:“谁让你来的?来人,把她带回拭剑王府去,没我的话不准出来乱跑!”   宫里的痛哭声还在响着,舒贵妃捶胸顿足,大声呼唤着:“青哥儿……青哥儿啊……叫我怎么活啊……苦命的姐姐……苦命的儿啊……”   星靥脸上身上所有的肌肉都僵硬住,并且无法控制地跳动了起来,全部的血液一下子冻在血管里,她耳边能听见冰块崩裂的咔嚓声,仿佛身体中间裂开了一条缝,越裂越大,越裂越深。喘息也变得急促如风箱,她胸膛剧烈起伏着,拨开海苍狼的手就要往里闯。   海苍狼一把拉住星靥的手腕拖着她往外走,星靥死命去掰他的手,连声叱道:“放开我!放开我!让我进去!”   她长长的指甲在海苍狼的手背上划出一道道血痕,可那只坚定的手只是握紧,根本不怜悯她的急痛悲切。星靥急得干脆张嘴去咬,海苍狼手上咸咸的汗水味里一下子就混进了鲜血的味道。他用力一拉,星靥踉跄着歪倒几步跌进他扶着的手臂之间。   “星靥!”海苍狼大力地摇撼了她一下,吞咽着费劲地说道,“听我的话先回府去,有什么事我回头再告诉你!”   星靥摇头,泪如雨下:“你让我进去,是不是青狼回来了……他……他……他……”星靥顿了顿,扯开喉咙大喊起来:“青狼!青狼!青狼!”   舒贵妃听见星靥的声音,哭声更大,一边哭一边痛声诉说,悲伤至极,她嘴里全是故乡北遥的语言,一声声含泪蕴悲,听得旁边所有人都拭泪不止。   星靥明白了,又象是还不明白,她执着地与海苍狼搏斗着,象个泼皮无赖一样使出吃奶的劲,头上的发髻半歪着,有几根发簪也滑脱了出来,她干脆地伸手拔下发簪当成武器向海苍狼身上招呼。海苍狼毕竟不忍对她动粗,长叹一声松开手,看着她火红的背影跑进了内殿之中。   四四方方的殿内站了好几个人,星靥只看见殿正中地下放着的一只马鞍,鞍上搭着一面破破烂烂的苍青色旗帜,旁边静静躺着一柄沾血的银亮长刀。   舒贵妃跌坐在一边的地下,怀里抱着一顶银盔号啕痛哭,银盔顶上原本洁白的缨穗被血染成了红色。   已经修建了数百年的宫殿里光线并不明亮,每一件黯沉的器物上都沉淀了无数岁月风霜。星靥奔跑进来却又蓦然停住,裙角与衣袖飞扬着,象一团扑面的火焰。乌黑长发垂散凌乱,美丽的脸庞苍白无色,只有点了胭脂的嘴唇,红得那么浓艳。她抬起两只和头发一样乌黑的眼睛飞快在殿内所有人的脸上扫了一遍,没能找到任何安慰她的视线。   她久久地看着舒贵妃怀里的银盔,再看一看那柄星渊将军用过的长刀,这副马鞍她也见过,海青狼不止一次调皮无赖地让她摸他大腿内侧磨出来的薄茧,说等到他年纪老了,说不定也象北遥老人们一样变成罗圈腿,这是在马鞍子上骑久了以后的通病。   这些东西在这里,可是青狼呢?他去了哪儿?他怎么没有跟海苍狼一起回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逸出口外的抽噎声吓着了星靥,她赶紧地捂住嘴,大大的眼睛连眨几下,把挡住视线的泪雾挤散。两只腿象被铁水铸在了地下,怎么也没办法向前再走一步,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声呼喊,喊了些什么,昏昏沉沉地也听不清。耳朵里仿佛有无数把锯子同时在锯木头,格吱格吱响得让人发疯。平静无风的宫殿里,她火红色的长裙颤抖得象是在风里。   迷蒙的眼中,闪过一片熟悉的帕角。   星靥用袖子胡乱在脸上擦一擦,屏住呼吸,终于可以抬起脚,一步一步走到那只马鞍前,蹲跪下去,在破烂的战旗底下,抽出了她绣的春柳图。   春柳迎风款摆,一枝一叶总关情,送别的时候们总喜欢在地下插上一枝柳,让它柔软的枝叶尽诉心中难舍的离情别绪。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她是这样盼着青狼归来,纵使开始的时候是欺骗利用,但她是多么希望能有机会回报他的无限深情。   春柳图上沾满鲜血,星靥精心绣出的四句诗,不知被什么扎得满是破洞,轻薄丝帕被撕扯得经分纬散。星靥死死咬住嘴唇,咬得一嘴全是腥意,可是也无法控制自己,脑海里全是她对海青狼说过的话。   写诗的丝帕我父亲一直保存在身边,战死沙场的时候,那块帕子就在他的怀里,染满了鲜血。   “不……”星靥摇着头,盯着手里的丝帕,除了这个字,什么也说不出来,“不,不……”   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海青狼已经干透的鲜血上,深深浅浅地晕开。   舒贵妃扑过来抱住星靥,泣不成声:“让我活着做什么呀……让我死了吧,把青哥儿换回来……啊啊……老天爷呐,你好狠的心啊……”   星靥在舒贵妃的怀里,惊怕地听着她的哭声,死死捂着嘴不敢跟她一起哭,惟恐自己一哭,眼前这可怕的幻象就要变成现实。   “青哥儿啊,你在地底下……叫我们怎么活哪……你回来看看姨母吧,还有你的星靥……你撒手就走,撒手就走……”   旁边有宫女含泪过来扶住舒贵妃与星靥,可舒贵妃急痛难当,抱紧星靥怎么也不肯撒手,还在泣诉:“你为国捐躯死得其所……就不想想活着的人吗……星靥才十几岁啊,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看着她跟你共赴黄泉……”   旁边响起低低的抽气声,迅速又被克制住。星靥浑浑噩噩,只见舒贵妃捧起她的脸,喃喃低语道:“好孩子,青哥儿……你愿意下去陪着他么?”   星靥迷茫地点点头:“青狼在哪儿?我去找他……”   “星靥!”海苍狼的大喊声同时响起,却没能惊醒沉浸在悲伤里的星靥,他慌乱地看了一眼坐在殿中椅子上始终不发一语的父皇,只看见海枭獍眼中凌厉得让人震慑的光芒。   第二次征剿西南反军之役又获惨败,不仅如此,随军出征的二皇子拭剑王海青狼不服从指挥,为夺军功擅自提前两天发动进攻,身陷敌军陷阱后阵亡在乱箭之下,青狼营全军覆没,只有副将丰博尔带着二十余骑逃了出来。   皇上海枭獍悲膺难抑,舒贵妃更是痛病昏倒,她顾念早亡的侄子,为了不让海青狼在地底下太过孤单,向皇上提起了早已经多年不被施行却一直没有废除的生殉旧制,要让星靥为海青狼生殉,长长久久地陪在他身边。   满目山河空念远   第四十六章   那一天,星靥在明白了舒贵妃的话以后,心里一丁点对她的怨恨也没有,相反地,却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没办法停止哭泣,干脆就放任自己恣意地大哭着,根本不管是不是哭得涕泪横流脸歪眼斜,哭声从她年轻稚嫩的胸膛里汹涌出来,她把那块血污破损的丝帕紧紧抱在怀里,全身剧痛,恨不得在地下打滚撕咬,疯狂发泄出自己全部的悲伤。   悲哀到了极致非常伤损心力,星靥不知什么时候昏倒在地,也不知被什么人带出了御书房,等她再睁开眼时,就看见了祥景宫二楼东头那间卧房床帘上绣的花。   海苍狼跟着舒贵妃一起回到椒兰宫,等两人情绪都平静一些了,便摒退所有宫女,沉声问道:“姨母,你为什么要这么说?生殉旧制已经有近百年未曾施行了,先帝也曾经说过生殉酷制应废,你怎么还……你是想让星靥死吗?”   舒贵妃哭得太久头重脑昏,斜倚在美人榻上手撑着头,半晌没有说出一个字来。海苍狼久久静立在她面前,看着姨母曾经美艳、却已然开始老去的脸庞,心里隐隐生痛:“姨母,青狼为人重情重义,若他在天有灵,看见你这么对待星靥,他会怎么想?”   舒贵妃还是沉默地合着双眼,海苍狼咬咬牙,向她走近一步:“姨母……”   舒贵妃长长的睫毛微微眨动了几下,脸上痛苦地一拧,嘴唇也跟着开始轻颤,长长的凤尾钗晃动时,在脸颊上投下散乱的影子。   “姨母!”   “苍哥儿……”舒贵妃长叹一声,睁开眼睛看了看她俊美伟岸的侄子,从海苍狼脸上,依稀可以找到姐姐昔日的痕迹,但是更多的还是海枭獍的影子。她摇摇头,叹息声里满是无奈与绝望,“我又怎么不知道青哥儿对星靥的心思?星靥那个孩子命苦,我从心底里怜惜她喜欢她,只是……”   海苍狼眉梢一动:“只是什么姨母?只是什么?”   “只是……”舒贵妃眉头皱着,痛苦不堪地说道,“只是我宁可让星靥到下头去陪青哥儿,也不希望她活着受更大的罪。我是为她好,苍哥儿,你不明白姨母的心……姨母的心被割得一道一道,痛得我……痛得我都不想活了……”   “什么是受更大的罪?”海苍狼跪在舒贵妃身边,将她冰冷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里,“她不会受罪,姨母,侄儿求你去跟父皇说,不要让星靥生殉!”   舒贵妃轻抚上海苍狼的面颊,手冷,指上戴着的戒指和指套更冷:“傻孩子,你的心,以为姨母看不出来么?那是你弟弟心爱的女人,你可千万不能存着这样的心思啊!”   海苍狼痛苦地闭起眼睛:“侄儿心里什么都没想,只想让她活着,好好地活着就行!姨母,求你!”   “活着哪有那么简单,星靥那样的孩子,生来就是到世上遭罪的……”舒贵妃哭红哭肿的眼睛里又落下泪水,“我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她若是没遇上青狼,就留在星宿海,或许还能平顺一生。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回到太冲城,回到这皇宫里……在这儿,死亡对于她也许是种怜悯……”   “侄儿不明白姨母的话!”海苍狼跪直身子,用手指拭去舒贵妃脸上的泪水,“星靥这么年轻,她不该死,她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青狼也一定希望她继续活着,代替他活着!”   舒贵妃紧闭起眼睛,仰起头一阵哽咽:“可是怎么还能活得下去,她长着那样一张脸,他已经看见了……让她还怎么能好好得活下去!”   海苍狼心里一沉,舒贵妃这话说得有些颠三倒四,可他还是听出了几分不祥的预兆:“姨母,姨母你说的这是什么意思?”   舒贵妃摇摇头,眼泪顺着两边脸颊滑落:“也难怪你们兄弟两个对她都有好感,傻苍哥儿,你就没觉得星靥和你母亲长得很象么……这张脸,和姐姐小的时候一模一样,一模一样……上次我和她一起中毒,半夜里我突然醒了,走到那边侧殿门口,就看见他把星靥搂在怀里听她唱歌,歌声响了大半夜……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的表情,年轻时对着你母亲他也不曾那么温柔过,他温柔得让我害怕,我害怕……”   海苍狼全身一震跳了起来,后退两步看着舒贵妃:“不会的!不会有这种事!父,父皇他……不可能!”   “青哥儿活着是不可能!可现在青哥儿不在了……”舒贵妃手按额头一阵无力地抽泣,“你不知道你父皇是什么样的人,苍哥儿,他从来都漠视伦理纲常,他没有做不出来的事,他掠夺成性毫无人性,天下间一切他都可以玩弄于股掌之间……”   姨母对父皇越来越凶狠的控诉让海苍狼十分震动,他定定地看着她,舒贵妃吸着气,尖厉地低声喊着:“我不能让他做出这样的事!我宁可让星靥死!”   海苍狼再也想不到舒贵妃提出生殉,是因为这种不堪的原因,他呆怔着,什么也说不出来,过了很久才低声说道:“除了让她死,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还能有什么办法?”   海苍狼脸上有点胀红,他低声,但是很坚定地说道:“我们北遥的旧制除了生殉,还有父死子娶、兄死弟……”   “苍狼!”舒贵妃哀伤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十分凌厉,她高声喝止他的话,不敢置信地摇头道,“青狼尸骨未寒,你说这话,难道就不怕青狼寒心吗?”   海苍狼痛楚说道:“那怎么办,难道眼睁睁……”   舒贵妃端正地坐好,两只眼睛灼灼地审视着海苍狼,不放过他每一次眨眼和每一次呼吸:“苍哥儿,你今日若是能立誓,今生今世绝不对星靥生出一丝一毫觊觎之意,或许我还能想出个别的法子。”   海苍狼没有考虑太久:“我发誓,若对星靥存心不轨,叫我……”   “不是你!”舒贵妃再次打断他,“用我来发誓,还有你去世的母亲,若你违誓,让报应全部应在我们姐妹俩的身上!”   “姨母!”海苍狼的脸上渐渐失去血色,他看着舒贵妃,终于明白她是多么坚决和多么地煞费苦心。只是已经失去了一次星靥,难道,还要再失去第二次?   征南王爷的牙关一次次咬紧,最终星靥鲜活的笑容占据了上风。他颓然地闭起眼睛,长叹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姨母。你放心,不用任何誓言,我说到就一定会做到。今生今世,我绝不会对不起青狼。”   舒贵妃感慨地点点头,拭拭眼睛,叹道:“傻孩子……若想留住星靥的性命,又不让她遭遇不堪,唯今之计共有两条。一,是毁了她的容貌……”   “不行!”海苍狼大声阻止。   舒贵妃象是知道他会这样选择,平静地说出了第二条:“二,就是把她送出宫去,让她远远地离开,再也不要回来!”   星靥一直趴在卧房的窗台上望着外头那一面平静的灵掖湖,湖边绿柳成行,湖上白色水鸟点点飞过,亭台楼阁掩映在青翠的景色之中,看起来宁静而又安详,一派融融春意。   灵掖湖对面,直垂到水面的柳枝象是柔顺的长发,被风轻轻吹动,一个黑色的身影蓦然拂开枝叶走了出来,站在星靥最熟悉的那个地方,隔着湖,也向她的方向眺望过来。   星靥眼角动一动,盯着那个不知是谁的身影,对自己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原来自己已经不是那个一见到他就会没命地跑过去的星靥了,现在隔湖相对,她一点也不想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就当他是无意的吧,出现在了和元膺一样的位置上,用和他一样的姿势。   她站直身子,用衣袖擦干泪水,对着那个黑色的身影,象对着已经远去的曾经。清亮的歌声再度在灵掖湖上响起,被碧浪托掬着,轻柔地传递到了他的耳朵里。   “晚风轻轻吹,月光如流水,伴着明月清风,木呷想阿妹。   晚风轻轻吹,月光如流水,我问明月清风,真心托付谁?”   当天晚上,御书房的人同时把皇上海枭獍的口谕传到了椒兰宫和征南王府,星氏身负《握奇经》的秘密,现在还不能死,是生是死,都等她吐露了实情以后再说。   舒贵妃苍白沉默地听完这一切,只是左边的眉头跳了一下,整个人象泥塑木雕一样,没有再做出任何反应。海苍狼则一宿难眠,不知道父皇的这个意旨里,究竟包含了多少他不愿意见到的可能。   前后两朝,两位拭剑王爷,死法却惊人地相同。一时之间,“拭剑王”这三个字上仿佛笼罩着不祥的阴云,人们每每提起来,都摇头叹息。   前朝拭剑王星渊死后遗体被掘墓抛弃,至今也没有找到。本朝拭剑王海青狼又是死于乱箭之下,尸体千疮百孔,根本看不出本来面目,只有从他的遗物上才能辨认出他的身份。   海青狼年少逝世,陵墓根本还没有建造,灵柩暂时就准备停放在固山陵舒皇后的身边,让他陪伴着去世的母亲。海苍狼亲自为弟弟督建陵墓,找了好几位勘舆有术的人在固山一带踏看,挑中了一块风水宝地。   海青狼出殡的那一天,皇上海枭獍亲自登上皇宫正门的城头,目送为国捐躯的儿子。京城四处飘动白幡,哭声喊声洒满一路。   星靥没能去送海青狼最后一程,她坐在祥景宫里,依旧远望灵掖湖。卧房门上响起轻轻的叩击声,走过去把门打开,门外站着椒兰宫的一名宫女。   宫女自称是奉舒贵妃之命来请星靥过去,星靥跟着她走了一段,突然发现路有些不对,刚要出声询问,路边的假山里闪出吟秋。吟秋走到星靥面前,往她荷包里塞进几张银票,然后急匆匆地吩咐道:“娘娘吩咐的,你今天出了宫,有多快走多快,有多远走多远,再也不要回来了!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星靥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吟秋拉着快步走出内廷侧门,一乘绿呢小轿正停在那里,轿夫按低轿杠撩起轿帘,恭敬地准备好让星靥坐进去。   欲寄彩笺无尺素   第四十七章   星靥迟疑地问道:“到哪儿去?”   吟秋脚底下一点不停:“出宫,到宫外去!”   “出宫?”星靥顿住脚步,不肯再往前走,“为什么要出宫?”   “这是娘娘的吩咐,要是不想留在这里等死就快点离开!”   星靥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手抽回来,背到身后喘息着说道:“娘娘……她,她怎么又……”   吟秋有些着急:“别问那么多了,时机稍纵即逝,再拖就走不成了!”   可是出去了以后又能往哪去去呢?回星宿海,还是去栖云岛?她此刻一走,将来还怎么面对那些把复国复仇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的人?天地之大,没有一个属于她的地方。星靥苦笑着摇摇头:“我不走,我就留在宫里,我要去陪青狼。”   “别犯傻了我的姑娘,你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吟秋急道,星靥笑意更深:“我不怕死。”   “星姑娘!”   星靥坚决地摇摇头:“我不怕死!”她说着,转过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跑去。吟秋眉头紧皱着飞快地摆了摆手,从她身后掠过去两道人影,其中一人往星靥后颈上一点,星靥顿时昏倒,被这两个人抱着放进了轿子里。   吟秋目送着渐渐走远的绿呢小轿,轻轻叹了口气。从这里直到彻底出宫,还要经过三道门禁,安排好的人早就等在了最后一道门口接应,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等她回到椒兰宫的时候,星靥就应该平安出宫了吧。吟秋又低叹一声,掠一掠鬓边梳理整齐的头发,往椒兰宫的方向走去。   今天拭剑王爷出殡,皇宫里哀声一片,绿呢小轿很容易地就混过了三道宫门,顺利得有些出乎预料。准备好的马车就停在宫门外不远处,看见小轿从里头出来,车夫跳下车,帮着两名轿夫把轿子里头瘫软的女人扶出来架进车厢里,然后挥动长鞭驾车迅速离开,向着与出殡方向相反的一座城门奔去。   城门边僻静的巷子里又有三辆马车正在等候,马车车厢里的女人又被架出来,塞进其中一辆车上留有气眼的棺材中,三辆马车载着三口棺材,分往三个方向驶去,各有几个身穿孝服头戴孝帽的男女哭哭啼啼地跟在车后,一路洒着纸钱从不同的城门出城。   城门守军问也没问,只是看了几眼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行人身上去了。一出城,这些送葬的人就加快脚步向前疾赶,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星靥失踪以后不久宫里就开始了大肆地寻找,当天所有进出内廷的记录都被仔细排查,因为她掌握着《握奇经》的秘密,在皇上与征南王的严令下,搜查的范围很快就扩大到了全京城,但是始终没能找到有用的线索。   当天晚上星靥被顺利带到了离太冲城以北百里以外的滑县,这个消息被送进了皇宫里,吟秋贴着舒贵妃的耳朵低声告诉她,舒贵妃眨了眨眼皮,没有多做其他表示,从面前的一撂花样里拈出一张来,满意地看着,交给一边的宫女绣在快要做好的新裙子上。   第二天一早,舒贵妃起身用过早膳后就带着吟秋和宫女们来到摆放姐姐舒皇后灵位的宫殿内,整座皇宫里,只有这儿,舒贵妃才觉得能找到一点温暖的感觉。她没让吟秋跟进殿内,独自一个人站在姐姐的灵前,手拈三柱线香,久久地默祷。心中郁积了很久的秘密渴望找个人倾吐,但是终她一生,也许只能永远沉默。   也不知在殿内站了多久,舒贵妃向姐姐躬身施礼后,疲惫地退了出来,殿外等候的宫女们却都不见了,只有吟秋垂头跪在地下,她身后站着一排面色沉肃的带刀侍卫,身穿深紫色官服的海苍狼负手站在院中,侧头看着殿顶檐角上的天空。   舒贵妃先是一愣,很快明白了过来,她站在殿门边的廊下,突然低声笑了:“苍哥儿,我真没想到,来的居然会是你。”   海苍狼收回投向天空的视线,看着姨母,恭敬地说道:“父皇有话让我转告姨母,姨母困居深宫十几年,他以为你已经放弃了寻找《握奇经》的初衷,没想到最终还是按捺不住。”   舒贵妃眉梢一动,厉色看着海苍狼:“苍哥儿,你是什么时候与海枭獍沆瀣一气的?难道你忘了你的母亲是怎么死的么!”   海苍狼端正坦然地迎向姨母的视线:“这一生我永远不可能忘记。只不过姨母也不要忘了,毕竟我姓海,就算我再怎么恨他,也不可能助外人危害北遥。”   “外人!”舒贵妃冷笑着重重念出这两个字,“什么时候,你的母亲和姨母,已然成了外人!”   海苍狼咬咬牙:“就在我知道数百年前司马千里将军的后代为了避祸改姓为舒的那一天起!”   舒贵妃脸上一片苍白浑无血色,她定定地看着海苍狼:“原来……他知道……”   “父皇还有话要转告姨母,若能安份守已,天下间再不会有比你身份更高贵的女子,北遥海枭獍的皇后和贵妃只会是舒姓女子。只是姨母不该妄图将《握奇经》据为已有,别忘了,北遥的帝王永远都将是海氏,我们绝对不可能容忍任何野心。”   舒贵妃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睛,再颓然睁开:“你来为星靥求情,其实就是想诱我做出这件事的吧。”   海苍狼朝着姨母拱拱手:“姨母明鉴!其实姨母提出让星靥为青狼生殉,又何尝不是算准了我会为了她去向你求情。”   舒贵妃苦笑着摇头:“苍哥儿啊苍哥儿,你真不愧是海枭獍的儿子,如此轻易就能装出似海深情,姨母真以为你对星靥是一片真心!”   “姨母说笑了!”海苍狼淡定地笑着,“深情是装不出来的,能装出来的又怎么能算是情?只不过姨母一生都被关在深宫里,你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情,又有什么才能算得上是深情。”   舒贵妃触动地看着自己的外甥,眼光一直在他俊美的脸庞上流连,仿佛时光可以倒退,十几年前也曾经有个身穿深紫色官服的俊美男子站在自己面前,怜惜地看着她柔声低语道,枭獍心中只有你姐姐一人,这一生,我终要负你了……   那个男人,能说出那样一句话的男人,和此刻的海苍狼象是两幅贴合在一起的画面,一新一旧地在眼前闪动,原来终她一生,都不知道情之一字究竟是什么意思。舒贵妃低下头,看着始终跪着不动的吟秋,低声道:“怎么处置我都没关系,放过她吧,她只是个忠心侍主的奴才。”   吟秋的头垂得更低,双肩抖动着象在饮泣。海苍狼走过去,伸手把她扶了起来,吟秋坚持着一定要跪在地下不肯动。   “吟秋……”舒贵妃心里突然生出不祥的感觉,她嘴唇哆嗦着,看看吟秋,再看看自己的外甥。海苍狼眉头微皱,沉声说道:“姨母或许不知道,吟秋已经被父皇立为秋嫔,不再是宫里的奴才了。”   “什么?”舒贵妃不敢置信,“吟秋,这是怎么回事?”   吟秋摇头抽泣不语,海苍狼又道:“姨母还记得留在北遥故宫里的白凤吧。”   “白凤?她……”   “白凤并不是已经亡故的尚嫔所出,她的生母正是秋嫔。秋嫔为了侍候姨母自愿为奴为婢,十六年来劳苦功高,现在被封为嫔,也不算是恩赏太过。”   舒贵妃接受不了这么突然的现实,脚底下一软,跌坐在殿前的台阶上。吟秋看着侍候了十几年的贵妃娘娘一下子好象老了很多,泣道:“娘娘,奴婢……奴婢只是为了能听见白凤唤我一声娘……”   舒贵妃浑身颤抖着低语道:“海枭獍,你好狠辣的手段……”   海苍狼心中有些不忍,但是大局为重,他不得不再次向着姨母拱手,沉声说道:“父皇有旨,姨母即刻出宫休养。”   舒贵妃深深做了几次呼吸,让自己平静地站起来,不露出一丝一毫怯意。她仪态万方地走下台阶,站定在海苍狼面前,直直看了他一会儿,轻笑着绕过他的身边。海苍狼回过头,看着以往软弱憨厚的姨母突然象是换了个人,她瘦弱的背影看起来刚强坚定,一步步走出了高大的宫门,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滑县县城不大,但恰好位于京城太冲通往北方的要道上,县城外有座风光奇秀的摄山,山顶有面巨大天池,池水深不可测四季寒凉,昔年燕国皇帝在天池边建有天水离宫,一到夏天天热的时候就过来避暑。   星靥迷迷登登被一直带到滑县,然后迷迷登登又被解救脱困,再来迷迷登登地被送进离山上的天水宫中。星靥记得吟秋要送她出宫的事,但现在显然没有逃脱,一想起海枭獍的凶残成性,她就深深为留在太冲皇宫里的吟秋等人担心,不知道她们会不会受牵连。   昨夜笙歌容易散   第四十八章   太冲城的皇宫里很安静,滑县摄山上的天水离宫里更安静。燕国还未灭的时候十几年没有皇帝驾临过此处,北遥建国后国君海枭獍也从来不曾踏足这里。虽然还是皇宫,但天水宫冷清得吓人,完全是个被人遗忘的角落,这里的宫女当中甚至还有几个老人是从前朝时就进宫服侍的,一直到现在也没有离去。   皇帝从来不来,也就没什么人认真地讲究规矩,天水宫里的宫女太监不象京城皇宫里那么拘谨刻板,星靥一觉醒来已经过了第二天中午,天光大亮,她听见外头屋子里的宫女一边收拾一边在哼着小调,乐呵呵地,无忧无虑。   被下过些麻醉的药,星靥脑袋一直不太灵光,总觉得头大如斗,脑子里满胀着,撑得头痛。洗漱后没有胃口,喝了小半碗粥她就放下筷子,问一边侍候她的宫女:“昨天晚上把我送来的那些人呢?他们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京?”   宫女一愣:“他们昨晚连夜就走了啊,姑娘不知道吗?只有您一个人留了下来。”   “啊?”星靥站了起来,下意识地往外走几步,随即又颓然站定,苦笑道,“只有我一个人是吗?”   宫女憨憨地笑着点头:“昨天晚上我们都说来了个天仙一样漂亮的姑娘,都盼着您能在天水宫多住些日子呢!”   星靥看着这个年龄不算轻,但心态十分稚气的宫女,紧张的心情不由得也放松了下来,她看看屋外满院的阳光,不由得轻叹道:“要是能在这儿多住些日子,就好了。”   天水宫宫女太监的领头蔡富是个九品太监,四十岁的样子,打从净身后就一直呆在这里,也是前朝留下来的。他一辈子只接过一次圣驾,那时候他还年轻,前朝某位皇帝到天水宫来避暑的当夜被人毒死,从此就再也没有人愿来这个不祥的地方。   昨夜有人拿着禁军统领的腰牌送来一位昏睡的姑娘,临走的时候交待说她并不是宫里的主子,只是奉圣谕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让他们一定好好侍候。既然有圣谕,不是主子,也一定是将来的主子!蔡富憋了几十年的劲一下子找到了发泄的出口,调动起天水宫中所有能喘气的活口,拿出侍候皇后的驾势把星靥侍候得妥妥贴贴,绝不能让她说出一个不字。   星靥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而且青狼的死讯刚刚传来,这两天发生了那么多事,她很想找个清净的地方一个人呆着,不想看到身边环伺众多殷勤的宫女和太监。蔡富没怎么侍候过人,不过察颜观色的本事不小,他揣摩出这位星姑娘的心思,体贴地提出要领她在天水宫里转转,散散心。   星靥本不想去,却不过蔡富的笑脸,跟着他在绿树繁花丛中漫步。她心不在焉地走着,眼前一条道就快要走到尽头,蔡富站在转弯处,哈着腰向右边做了个‘请’的姿势,对星靥说道:“此处前行不远便是天水宫第一景致,星姑娘请自行前去观赏,老奴留在此地听候召唤,就不跟过去打扰星姑娘了。”   星靥看了看他,再转头看看向右边拐的一条甬道,点点头,慢慢地走了上去。   甬道由红砖铺成,两边全是不知长了多少年的柏树,枝干粗大扭裂,树冠在甬道上方相交,形成了一个苍翠的穹顶。向前望,出口还在很远的地方,山间幽静无比,除了星靥自己的脚步声,就只有不时的虫鸣鸟语,和柏树树枝被风吹动的沙沙声。   一步一步在只有她一个人的道路上前行,这种寂静孤单的感觉很熟悉,星靥的视线追随着一只翩翩飞过的黄色小蝴蝶,看着它忽扇着翅膀,自由穿梭在林与花之间,纵使夏天已经快要过去,秋日寒风一起,它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不知不觉间,一小片温润的蓝色浮现在眼前,再走几步,再走几步,星靥干脆拎起裙子,迈开大步跑完了最后一段路程,震惊地站定后,带着不敢置信的心情,望向眼前这一片天地。   碧蓝如洗的天空下,同样碧蓝深邃的湖泊波平浪静,天顶流云似钩,在湖面上投下清晰的倒影,远处是环湖的起伏高山,从星靥站的地方,一直到视线所能及的最远处,山坡湖畔,全是盛开的艳红色杜鹃花,如火如荼的一条锦带,系在翡翠般的天池周围。   风吹浪动,杜鹃花丛也火焰般涌动,花香轻袭上星靥飞扬的裙角,拂尽了上头沾染的征埃。星靥觉得自己整个人一下子被这样的美景掏空,浑浑噩噩地,原来鼓胀着的心胸里所有的东西都荡然无存,只剩下眼前的池水、鲜花、流云、远山。   可是在欣赏这片美景的不止她一个人,前面不远处红色的杜鹃花丛里站着个身穿白衣的男人,他背朝星靥,也正沉默地看着远处。一阵风吹挟起片片杜鹃花瓣,纷纷扬扬地飞洒着,有几片调皮地轻落在他肩头。如此的湖光山色中,他俊逸的背影看起来是如此浑然天成,贴切而又平静地融合在这片造化精心呵护出的美景里。   星靥也说不出为什么,最初为美景所震摄的心,渐渐全部转移到了这个背影上。她没有小婶婶的文采,不知道怎样优美地形容,只是这世间罕有的美景在他面前突然成了一幅背景,全然只是为了彰显出他挺拔的脖颈与劲瘦的腰身。   这个男人也许听见了星靥的脚步声,他肩头微微动了一动,上头几片红色杜鹃花瓣滑落。不等他回头,星靥急匆匆想走,转身之间却不小心踩到了长长的裙脚,一跌歪倒。   星靥身上穿还是兴冲冲离开拭剑王府时的红色裙子,这两天奔来波去已经有些皱乱了,天水宫里偏偏没有她合适的新衣,太监蔡富正在催人赶制。   这一跌摔得挺重,星靥手撑着地,两只手的掌根很痛,抬起来审视时,全都擦破了皮。她想爬起来,右脚的脚踝也象针扎一样刺痛,使不上劲。   身后的脚步声慢慢走到她面前,一个低沉醇厚的声音轻轻说道:“地下凉,我扶你起来。”出现在星靥视线里的一只手既修长又有些似曾相识,她抬起头来,迎着从他肩头方向射过来的阳光,只能看见一双微笑的眼睛。   暮云凝住天黑前的最后一丝碧色,晚霞映红他身上的白衣,他含笑的双眼深邃幽远,里头满是看透尘俗后的宁静,星靥怔怔地看着,燥乱的心不知怎么地居然渐渐平缓了下来,仿佛一篙撑到了水风深处,她立在船头踯躅徘徊,舍不得移开视线。   不知什么时候,手已经交到他温暖干燥的手心里,被他轻握起。他看起来文质彬彬,却是那么有力,轻若无物般就把星靥拉了起来,扶她站好。   站定后星靥才有些回过神来,看清这名男子两边鬓脚的乌发里夹着的几点银丝。原来他已经不年轻了。可这个男人身上焕发出的神采超越了年龄,看着他俊逸无双的脸宠,星靥不由不感叹造化神奇,做出一个天池这样的胜境已经超出了凡俗人等的想象,眼前这名男子又是怎样倍受造化宠爱,才能拥有如此夺人心魄的风采。   中年男子看看星靥的脚,体贴地问道:“疼么?试着活动活动。”星靥依言转转脚踝,疼,但还能忍受。男人点点头:“没伤着筋骨,歇一会儿就没事了。”   星靥想起来,这里是天水宫,这个男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是什么人?   中年男子象是能看透她的心,他说道:“我不问你是谁,你也不要问我。只要记得天池边杜鹃盛开的日子里,我们曾经相遇过就行了,好吗?”   星靥看着他,轻轻地点点头,中年男子:“既然有缘相遇就别急着离开,陪我在这里呆一会儿。年纪大了就害怕孤单,这里太美太安静,都快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现实还是在梦里。”   星靥随着他的视线,再度看向远处的风景,做梦一般低声呢喃:“是啊……”   花丛里有一块干净平整的青石,中年男人与星靥走过去,与他并肩坐下。这个男人身上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星靥几乎有些下意识地听从着他的安排,她抱膝坐在被阳光晒得温温的青石上,看着并肩坐在身边的中年男人从腰间取下一枝旧笛,横在嘴边试试音,笑着问她:“爱听什么曲子?”   星靥摇头低笑,男人凝神吸气,幽幽地吹出了一曲《涉淇》。   笛声与身边的微风相互应和,一阵阵交替地吹撩起星靥的长发,发丝牵连,偶尔拂上男人的衣襟。   《涉淇》是首送别的曲子,中年男人的吹笛技法不算娴熟,但他的笛声里却蕴含着让人无法抵御的绻恋悲意。星靥怔怔地看着,突然悲从中来,捂着脸抽泣哽咽,泪水从她的指缝间一颗一颗落下。她抱着膝盖,哭得停不下来,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青狼了。他是那么鲜活地存在于她的生命中,留下的痕迹深可见骨,可是匆匆一别,就剜骨刨心般地消失了。如果有可能,就让她化作杜鹃脚下的一撮春泥吧,永远留在这里该有多好!   笛声停下,身边响起他低沉的声音:“可怜的小丫头,一定伤心坏了吧……”   这声音听在耳中也有些熟悉的感觉,可星靥现在没有心思分辨,她被汹涌的悲伤占据着,感觉到男人温暖的手再次牵住她的。   他领着星靥站在这块青石上,让她面朝着广阔的天池:“有什么不痛快或是在想念什么人就大声喊出来,之后就会舒服很多,这是我用了几十年的法宝,百试百灵。”   星靥动了动嘴唇,嗫嚅无声。男人看着低笑了起来,他朝着天池,突然大声呼喊了起来:“阳歧,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   星靥看着他,在他鼓励的目光里对着天池低声喊道:“青,青狼……”   男人愣怔了一会儿才又微笑:“声音这么小没用,大声点,用你全部的力气喊。”   星靥用袖子拭尽泪水,对着宁静的天池大声呼唤:“青狼,青狼,青狼!”   湖面上余音缭缭,青狼,青狼,青狼……   极远处仿佛有人在回应她的呼唤,星靥屏息听着泪落如雨,她用两只手圈在嘴边,撕破了喉咙般大声喊着:“青狼,你回来!快回来!青狼……”   中年男人抬起手臂,怜惜地把这个走投无路的小丫头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也许这个方法管用,星靥依在他胸膛上过了一会儿果真渐渐止住了哭泣。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站直身体,垂着头,象是怕被他看见自己哭红的眼睛。羞赧地道了一声别后,星靥匆匆跳下青石,沿着来时路快步奔离了这里。   中年男子目送她离开,象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似地低头嗅嗅自己的袖口,那里有股很淡的龙涎香味。他的眉梢微微挑了一下,朝着星靥离开的方向低声笑语:“这个小丫头,还不算很笨。”   斜阳只送平波远   第四十九章   星靥背倚在关好的房门上,快速地喘了几口气,紧张的心情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中年年纪,相貌俊美,身上笼着帝王之家才能用的龙涎奇香,在天水离宫里行动自如。刚才那个男人的身份,不用说星靥也猜了出来。只是海枭獍怎么会离开了京城,跑到这穷乡僻壤的滑县摄山来?难道就是为了来追问她关于《握奇经》的事?   星靥手抚着胸口平复一会儿情绪,镇定自若地吩咐宫女给她准备水沐浴。   第二天早上,天水离宫太监总管蔡富接到宫女的禀报,星姑娘偶感风寒,发起了高烧。这可把蔡富给急坏了,天水离宫里缺东少西,太医根本是件他很久都没有见过的稀罕物,距离离宫不远的摄县又是个小县城,方圆几十里坐堂问诊的医生里就没有什么有名的,情急之下也无法挑剔,他也只好派人快马下山去找个大夫来给星姑娘看病,同时进京报讯,想请个太医过来。大夫来瞧过之后开了几副汤药,喝下去病情没有一点起色,星靥还是蔫蔫地躺在床上发着烧。   除了这桩事,还有桩事也憋在蔡富的心里。   星靥到达天水宫翌日清晨时分,带着几名手下也到离宫来的那位中年男子虽说一直都出示的是禁军统领腰牌,但是蔡富多多少少也从他的做派上猜出一点端倪来。先前他以为是皇上微服出宫与心仪的女人相会,可星姑娘病后两天了,他却连一面也没在星姑娘面前露过,如此看来,又和蔡富之前的猜想不太相同。   不过蔡富牢牢记住他入宫时跟的师傅说过的一句话,当奴才不能光会用眼睛看用耳朵听,什么时候学会用眼睛听用耳朵看时,那才算是出师了。   于是蔡富侧耳倾听,午夜时分站在星靥居住的宫殿院门之外凝神屏息,依稀可以听见从天池方向传来的细弱笛声。这笛声象是长着翅膀,居然可以飞越这么一长段距离,不知道星姑娘有没有听见!   治了三天的病,第三天晚上星靥的病情总算是好得差不多了。这几天蔡富亲自到她身边照顾,穿衣吃饭梳头,样样周到细致,让星靥非常感激。只是感激之余,星靥心里又七上八下地打鼓,病情早一天康复,也就得早一点踏出房门去与海枭獍见面,以她现在纷乱如麻的心绪,根本没办法在他面前继续伪装自己。   屋里只点了一盏小小的烛火,星靥从梦中醒来,脑子里一会儿是海青狼的笑脸,一会儿又是那只沾染了鲜血的破旧丝帕,无数枝长箭飞舞着辟空飞来,遮蔽了半壁天空。   她在枕上动了动,哭得太久了头痛得厉害,按按太阳穴,枕头上湿了一小块,鼻子也有些不通。星靥轻叹一声,把残留在眼角的泪水擦干。她慢慢地坐起来,理一理睡得纷乱的头发,伸手把低垂的床帘撩开。   掀起的床帘外头现出片衣角,衣角上有金色的云纹。星靥的手停住,定定地盯着那片衣角看了很久,直到海枭獍的声音响起:“朕知道你醒了。”   星靥又顿了一会儿,这才慢吞吞地把床帘掀大,往外头看。海枭獍身穿一件上绣金色龙云纹的黑色衣服端坐在放着烛台的圆桌边,一手拎壶一手拈杯,自得其乐地倒完茶后抿了一口,半侧着头瞥了星靥一眼:“听说你病了,现在好了没有?”   星靥身上只穿着中衣,披头散发着,不知道海枭獍怎么这么莽撞地跑进了她的卧房,这个北遥国君还当真是不知礼法!这种情况她下床也不是,不下床也不是,愣怔在当场。海枭獍轻笑着摇摇头,坐在凳中转了转方向,背朝着星靥:“小毛丫头还知道顾忌这些,放心吧,朕最小的孩子也比你的年纪大,朕不会对你有非份之想的。”   星靥没敢出声让他离开,只得披件衣服下床,然后钻到屋角的屏风后飞快换了件衣服,又把头发编成一根长辫搭在肩头。外头的海枭獍朗声说道:“那天你既已认出了朕,为什么要跑开?你,怕朕么?”   星靥的动作僵住,两只手冰冷,费了好大的劲才继续把自己收拾停当,磨磨蹭蹭地走出来。海枭獍回头看着,眉头微扬,站起身向屋外走去,屋外响起蔡富殷勤的声音:“阶上有青苔,皇上慢着点儿,当心滑!”   星靥不明就里地跟上去,只见海枭獍高大的背影走在最前头,步履缓慢而又坚定,身后跟着两名提灯的宫女,灯影摇曳,在高大的宫殿之间显得格外森然。海枭獍衣服上金色的龙云纹反射着灯光,让他看起来象是凸浮在夜色之上的虚幻影像,每一步都踏着风,款款而行。   星靥以为海枭獍还会带她去天池,可没想到他在天水离宫里左转右折,一直在不同的殿阁间徘徊。这里的宫殿都高大富丽,可许多年没有住过人,四周围一点人气也没有,空空荡荡的空气里飘着一股腐旧的味道。   停在一座高大的宫殿之前,海枭獍抬起头借着灯笼的光芒看了看宫门上挂的匾额。他回头吩咐蔡富等人等在这里,只带着星靥走进殿内。   星靥接过宫女递来的一盏灯笼,有点恻恻然地也跨进宫殿高高的门槛。外头还有星光月光,到了殿内,所有的光线只来自于她手里的一盏小灯笼,几步以外就是黑潼潼一片,她下意识走快几步,紧跟在海枭獍身后,不敢离他稍远。宫殿内空无一物,星靥不知道海枭獍到这里来是想看些什么,她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不时随着他停下来,再顺着他的视线四下里张望。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海枭獍突然出声询问,星靥摇摇头,他从她手里拿过灯笼,举得高一些,让她看见了房梁上精心雕刻出的花纹和高高的藻顶,“你们燕国的一位皇帝,中毒后就是死在这间宫殿内。”   星靥只觉得一阵冷风吹进衣领里,好象身后站着个人,正往她的后颈上吹着气,凉噤噤的。她用力吞咽下心中的惊惧,沉声说道:“是……是吗……”   “燕英帝,十四岁登基,十七岁死在亲生母亲的手里。朕的一位姨母是燕英帝的宠妃,她当时已经怀有身孕,那天晚上,就吊死在这里不知哪一根房梁上。姨母生前容貌美若天仙,死后却形状可怖,双眼泣血齿碎舌断,十根手指全被斩断。都说她是自缢身亡,只是朕至今还没能想明白,十根手指都没有了的人,是如何将白绫系上房梁的。”   海枭獍一边说,一边慢慢在殿内踱步,星靥连一步也不敢离远,恨不得能象个孩子一样紧紧拉着他的衣角。屋里的一梁一柱背后好象突然都潜伏了一双眼睛,在死死地盯着她。   忐忑地望着怕着,不经意间海枭獍突然停住脚步,星靥不提防,一下子撞了上去,海枭獍手里的灯笼一阵乱晃,灯光象水面被巨石击碎,地下的人影也跟着急速变幻,或长或短地拉扯着,看起来更加可怕。海枭獍轻笑道:“尉元庆那个小娃娃是怎么死的?是毒死还是椎击而死?或者是你们燕宫里的老办法,湿棉纸覆脸,生生闷死的?”   “别说这个了!”星靥的声音十分僵硬,“别说这个了……好吗?”   海枭獍走到她面前俯下身,望着她的双眼:“你该觉得幸运,小丫头,如果尉元庆多做几年皇帝,如果你不巧也怀了身孕,那么你会和我姨母死得一样惨,说不定也会有人把你挂进一根白绫里勒死,再说你是自缢身亡。”   星靥全身一战,凉意从脚心里升起,慢慢往头顶上涌,海枭獍俊美的脸宠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龙涎香味萦绕鼻端。她鼓足勇气与他对视着,冷笑道:“你不用吓我,我知道你是为了《握奇经》!我说过很多次,我知道的经文已经全说出来了,多一个字也没有了,你要是不信……你就也斩断我十根手指,再把我挂进白绫里吧!”   海枭獍朗声而笑:“朕可没这么说。《握奇经》成书于数百年前,这些年来以讹传讹,谁知道那些传说是不是真的,朕从来就没把它太放在心上。更何况司马千里盖世枭雄,他那种人何等自负,又怎么会甘心把自己的失败记录成书传至后代?就算真的有《握奇经》又如何?被人找到了书中的宝藏又如何?这北遥江山是凭着真刀真枪和无数牺牲打下来的,朕不相信这世上有谁能把它从朕的手里夺走!”   星靥看着海枭獍,视线里满是怀疑,她的表情尽收于海枭獍眼底,北遥国君淡然笑着,突然叹道:“一本《握奇经》,断送了多少条无辜性命。小丫头,你不觉得司马千里是在故布疑阵引人入彀么?他一人惨败身亡,却有后世千秋万代无数人陪葬,这个主意实在是巧妙恶毒,令人拍案叫绝!”   一本人人欲得之而后快的《握奇经》,在海枭獍眼里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星靥不仅惊讶,而且有些震动,这样的话她并不是第一次听说,只是没想到海枭獍和她的父亲星渊将军竟然有如此相似的见地。   空旷黑暗的高大宫殿里,连呼吸声都仿佛带着回音,一声声地听着这些声音忽远忽近飘荡在耳边,从离开星宿海以后,星靥第一次真正地有了害怕的感觉。之前数次生死关头都不象此刻这样,让她害怕得从里到外全都凉透。这个男人不是她能应付得了的,没有人能应付得了,他仿佛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可星靥突然发现自己在看着海枭獍的双眼时,心里完全失去了最初的信心。   莫嫌酒浅更频斟   第五十章   蔡富让宫女赶制出来的衣服实在繁复华丽,星靥看着镜中别样的自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吩咐着把新衣换下来,她随便向宫女要了条素色的裙子穿上,准备的一切珠钗首饰也都推到一边,乌黑的头发上只别了一根式样最简朴的青色玉簪。   天水离宫里有个小小的佛堂,年深日久,青石雕成的佛像已经被香烟薰成黧黑。星靥手拈线香跪在蒲团上闭目祷告,用全部虔诚祈求青狼往生后能获得珍贵的安宁。生前不能坦诚相对,这对于星靥和海青狼来说,或许是一种幸运。所有的不幸就留在这污浊的人世间让她继续来尝吧,从今而后,属于青狼的只有澄澈宁静的天地,那里可以任骏马驰骋,任男儿欢歌。   佛堂位于天水离宫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星靥这一天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这里,在这里既可以让悲伤的心情平静下来,又可以减少与海枭獍碰面的机会。   海枭獍这个皇帝当得真是逍遥,他终日驻留在天水宫流连于风景绝美的天池之畔,看这个架势还不知哪一天才走。星靥不明白,难道皇帝不用天天上朝和处理朝政,怎么他悠闲得象个富家翁。不过星靥肯定不可能把他的表现归结为悠闲,帝王心术深不可测,海枭獍的一举一动肯定都别有用意,她必须时刻提高警惕,才不会因为疏忽而漏出马脚。   白天在佛堂里离得太远听不见,晚上回到卧房,星靥站在门边,听见了风中隐隐的笛声,这么说,海枭獍还在天池边。真看不出,众人口中血腥成性杀人如麻的海枭獍居然象个书生一般如此沉迷于山水风光,但愿这里的天地灵气,能消除一些他身上的戾气!   星靥胡思乱想着,就听见一边的一位宫女跟着海枭獍的笛声哼起了歌,歌词是北遥语言,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其情哀哀,宫女唱着唱着,眼睛一红掉下泪来。星靥递过丝帕,问道:“你唱的是什么?怎么你会北遥话?”   宫女擦擦泪水:“奴婢小时候随父母在北遥经商,在那里长到十二岁才回来,所以会说北遥话。奴婢唱的是北遥那里的一首招魂歌,如果有亲人死在异地,北遥人就会在葬礼上唱这首歌,呼唤亲人的魂魄归来。”   星靥心中一动,看向笛声飞来的方向。   宫女低声唱着:“阳光下洁白的毡房,绿草茵茵野花香,一架纺车歪倒在一旁,纺线的母亲不知去了什么地方。疲惫的双脚站在高高的羊毛堆上,皲裂的手遮住刺眼阳光,母亲一直不停地望啊望,等待一只迷了路的羔羊。呼啸的风里有歌声在响,那是母亲在张口歌唱,她最小的儿子身在远方,儿啊不要忘了你苍老的亲娘……   笛声一遍一遍直响到深夜也不断绝,宫女服侍星靥洗漱后退下,她则倚在窗边,听着这笛声,久久无法入眠。直到蔡富无可奈何地过来敲响她的房门。   太监蔡富在天水离宫里过惯了清静安闲的日子,突然之间皇上驾到,他象是做了很久的梦突然醒来,忙前忙后事必躬亲,一定要尽一尽自己为奴为婢的本份。可从今天凌晨起皇上就一直呆在天池边,笛声断断续续就没停过,跟着皇上来的侍卫们急得不行,老蔡富也急得跳脚,想了又想,过来想让星靥去请皇上早些安寝。   星靥在蔡富的眼里她也许是个非常幸运的女人,能让皇上抛下朝政离开京城,数日之间只与她一个人逗留在天水离宫里,可她偏偏还这么不识抬举,一直躲着皇上。她对着蔡富无奈地笑笑:“公公说笑了,星靥何德何能,怎么能喊得动皇上。”   蔡富一脑门都是汗:“星姑娘若是喊不动,这哪还有第二个人能喊动皇上!皇上龙体康健身系天下百姓福祉,星姑娘无论如何都请过去试试吧!”   星靥根本不想去,架不住蔡富三番四次把国家大义搬出来苦劝,只得重新又换好衣服梳好头,由他陪着离开卧房,快步走到通往天池的那条古柏小径上。   笛声到了这里分外清晰,这首曲子的曲调十分简单,但是越是这种简单的曲子越是能经历时间的打磨和洗炼。北遥人英勇无畏视死如归,心里纵使有悲伤也轻易不外露,数百年来他们对故去亲人的思念全都寄托在了这首歌曲里,星靥没有听懂宫女刚才的唱词,但此刻,一步步走近时看见了海枭獍的背影,她分明感觉到了一位父亲失去儿子后的痛苦。   月光下花丛里他横笛而吹,笛声从他唇边飞出,远远地缭绕在笼着薄雾的天池上,从湖面上吹来的风和星光月光一样寒冷,星靥头发半湿着,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凉,情不自禁双手拥住自己,慢慢地停在了离海枭獍不远的地方。   一曲既毕,海枭獍把笛子放下,略侧过头来语气略有些森然地说道:“又来啰嗦!朕说的话,你们都当成耳旁风了不成!”   星靥向后退了一步,站在那里一会儿,期期艾艾地说道:“恭,恭请皇上回宫。”   海枭獍没想到听见的是星靥的声音,回过头来看见真的是她,不由得失笑:“这个蔡富,连这招也使出来了!”   星靥无言以对,沉吟着,又说了一遍:“夜深了,请皇上回宫安寝吧!”   “你能睡得着吗?”海枭獍轻叹一声,看着星靥,“青哥儿死了以后,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一闭起眼睛就是他小时候的样子……”   星靥把头一低,抿紧嘴唇忍住心头的酸楚。海枭獍转回身面对天池,仰起头深吸进这里纯净清冽的空气:“青哥儿的母亲去世时,我曾经向她发誓这一生要让青哥儿平安,可现在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母子此刻在地下不知有没有相见,青哥儿的母亲……不知是不是正在怨我违背了对她的誓言……”   星靥不知道该说什么,海枭獍也没有等待她的回答,他苦笑着继续说道:“人生三大哀,少年丧母、中年丧妻、晚年丧子,没想到所有这些悲哀我都要经历一回,命运待我还真是凉薄!”   他说完又是一声轻叹,再度举起竹笛横在唇边,幽幽地吹了起来。星靥嘴唇动动,在笛声中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由得也是悲从中来,镇定心神向海枭獍走近一步:“皇上,请回宫吧!”   笛声突然停住,海枭獍的身体猛地向前跌走一步,星靥以为自己太呱噪让他发怒了,吓得立刻就想掉头跑开,可看着海枭獍又是突然一个趔趄差点从青石上栽下去。他深吸着气稳住身形,回头对呆立着的星靥沉声说道:“傻站着!快过来!”   星靥依言走到青石边,瞪大眼睛看着海枭獍唇角边有一小行殷红血迹正慢慢流出来,他皱着眉用力把胸中翻涌的气血压伏住,勉强张口对她说道:“扶我坐下来。”   “哦哦!”星靥攀上青石用力扶架住海枭獍,他无奈地又摇头笑笑,低语道:“别这么使劲……别让人看出来我受了伤……”   星靥象是明白了过来,眼睛眨了几下,仔细小心地扶着他,慢慢坐在青石平滑的顶部。海枭獍伸手拉一拉她的裙脚:“坐我身边,让我靠着你。”   星靥咽口唾沫没敢拒绝,僵硬地也坐下来,半侧着身背对海枭獍,让他倚在自己的肩背处。海枭獍也许作威作福惯了,十分大大咧咧地把身体的全部重量压靠在星靥身上,舒服地长出一口气,还有闲暇精力轻笑相讥:“怎么你身上全是骨头支楞着,青哥儿怎么会看上你这种女人?”   星靥咬住牙不理会他。海枭獍手里紧捏着那枝竹笛,把玩着笛上悬着的穗子:“青哥来求过我,让我答应他给你个名份,我当时抽了他一鞭子,小丫头,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他么?”   星靥久久地沉默着,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道:“不知道……”   海枭獍笑道:“我是想告诉他,男人对女人太宠爱了不好,我海枭獍的儿子应该胸怀天下,青哥儿从小到大第一次求我,居然是为了一个女人,这岂不是太没出息了,我很失望!”   星靥吸吸鼻子,低语道:“他手上的鞭痕很深……”   海枭獍侧侧头,只能看见星靥直垂到青石面的乌黑长发:“能告诉我,你为青哥儿流的所有眼泪里,有几滴是真,几滴是假?”   星靥全身一震:“如果能让青狼回来,就是让我死一百遍也无所谓。”   海枭獍笑出声来:“一个心怀叵测刻意接近青哥儿的人说出这些话来,你以为我会相信么?”   星靥眼泪落下,她苦笑着用袖子擦干:“你不信也没办法,我是真的这样想!”   海枭獍拈起一小绺她的头发在指间轻绕,打机锋似地说道:“我信与不信,你都不会相信。你是真是假,我都觉得是假。小丫头,我见过的人很多很多,真心的、违心的、假装真心的、不得不违心的,没有人的眼神能骗过我的眼睛。”   星靥看着自己的发丝被海枭獍修长的手指轻柔拨弄:“那你干脆杀了我吧。”   海枭獍手上一个用力,星靥的头皮立刻被拉疼,北遥国君的语气渐渐沾染上了夜晚的浓黑,深沉得带上了凉意:“杀了你,你背后那些人怎么引出来?你只不过是只中看不中吃的诱饵罢了,小毛丫头,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着,谁才是执竿的渔夫,谁才是最终被钓上钩的鱼。”   星靥想站起来,海枭獍压在她身上的份量却越来越重,可他牵拉着她头发的手却一下子松开,软弱无力地落了下去。   “小丫头……”海枭獍的声音也突然虚弱得吓人,他粗重喘息着,低声说道,“再让我靠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星靥动也不敢动,僵僵地坐着,两条腿蜷得发麻。不一会儿功夫大着胆子扭头看看,海枭獍俊美无双的脸上双眼紧闭,呼吸急促紊乱,不知道受了什么样的伤,居然已经昏了过去。   波间隐隐仞归舟   第五十章   这又是诡计?还是手法低劣的试探?星靥好半天一动没动,连呼吸也放得极轻,生怕会惊醒此刻不知是真昏还是假昏的海枭獍。可是他唇边血迹未干……星靥咬咬牙,象他这样的内功高手,用内力逼出一口血来并不算什么难事,只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身为北遥帝国的君主,他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地来查清星靥的来意,相信就让她活着,不信就一刀砍了,这才是北遥人的作风。   难道真如他所说,是想利用星靥来引出她背后的人么……星靥的眼睛微微眯起,只恨自己此刻手无寸铁,连一根尖厉些的发簪都没有。她咬着牙,定定地看着海枭獍。月光带着如此强大的蛊惑力量,照在这张脸庞上,体贴地抺去了些微岁月风霜,让人不忍把视线从他脸上挪开。   昏迷中的海枭獍微微皱了一下眉,胸膛起伏了强烈了一些,象是很难受的样子。星靥突然想起听人说过,内功高手若是运气疗伤的时候最不能受外界干扰,不然万一岔气,对身体有极大的干碍。海枭獍现在是在运气么?要怎么样才能干扰他?大叫一声?还是干脆把他推下青石?   星靥脑子里飞快思索着,海枭獍低咳两声又从昏迷中醒来,他抬起眼睛看见星靥深沉的双眼,无力地说道:“不用后悔……咳咳……现在动手也还来得及……一柱香时间之内我无力反抗……”   星靥死死抿着嘴唇把脸别开,不让他再有机会审视自己。海枭獍一边咳一边笑,恢复了一丁点力气之后,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她:“我靴掖子里有匕首,借你……咳咳……借你用用?”   星靥当下不再犹豫,一探手就从他的靴掖子里把短短的匕首拔出来,推开海枭獍,锋利刀刃直指向他。海枭獍果然无力,被她一推推得差点滚下青石,躺着只有喘气的劲,连手指都不能动一动。星靥咬牙低语:“你真的以为我不敢杀你么?你灭我祖国残杀我同胞,我恨死你!”   海枭獍眼睛里全是笑意,他上上下下看着色厉内荏的星靥,笑道:“这还,这还象点样子……青哥儿总算……没有太走眼……”   星靥手里的匕首又向前递了一点,就停在海枭獍的双眼之间,可再怎么壮胆也没办法继续向前,一把小小的匕首重逾千斤,星靥握不住也握不动,手臂颤抖着,衣袖上波纹连连。海枭獍一点担心的神色也没有,相反还在继续煽动她:“时机稍纵即逝……错过今晚,你可别……后悔!”   星靥的视线飞快在海枭獍双眼间游移,她在心里疯狂地告诉自己,眼前这个男人是刽子手,是残暴野蛮的异国君主,他手上有无数燕国人的鲜血!可无论如何,匕首就是停在那里,僵持着。夜色昏暗,星靥也无法分辨海枭獍的脸色是否已经不再象刚才那么苍白,而是已经恢复了几分血色。   海枭獍笑着咳了最后一声,慢慢用手肘撑住青石,把身体抬起来一些。星靥知道自己已经完全没有了机会,她痛苦愤然地突然调转手臂,将匕首向自己的心口扎去。   海枭獍的动作疾如闪电,双指摒起飞快往星靥手腕上一点,星靥立刻觉得整条手臂都酥麻酸痛,低唤一声匕首脱手坠地,她整个人向一边歪倒,正好落进海枭獍张开的手臂里。   北遥国君抬起左臂做了个手势,身后不远隐在暗处的两名侍卫现身而出,拱手待命。海枭獍轻叹着,让他们把被点穴后昏倒的星靥抬回房里去。   听着两名侍卫极轻的脚步声已经走远,海枭獍这才抬手握拳挡在唇边低低一阵咳嗽,胸前火辣辣一阵剧痛,喉间腥甜,猛地一口鲜血喷溅而出,洒在了青石前艳红色的杜鹃花上。   星靥第二天早上醒来以后,发现自己不再有以前的悠闲自得,皇上海枭獍一道口谕将她调到身边,所有宫女太监都不让近身,只让星靥一个人侍候。   星靥这才知道海枭獍确实是受了伤,而且是极重的伤。可能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一次行刺事件,刺客的剑前后贯穿了他的胸膛,稍微再偏差一点就是心脏的位置。换作别人早就已经无法支撑了,可海枭獍在人前却还是一副淡定如常的样子,只在星靥面前才显露出让人咬牙的虚弱。   “你就不怕我趁机杀了你?”   海枭獍呵呵地笑:“你不敢杀人。”   星靥拧眉:“既然你怀疑我,难道没想过我可能有同伙,我不敢杀人,有人敢杀!”   海枭獍眉头微挑着,打量镜子里表面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的自己。镜子里的星靥就站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脸上有些气鼓鼓地,挺有趣。他转过身来摇摇头:“小丫头,记住了,有时候宁愿相信一个直接袒露出恨意的人,也不要相信任何一个会对你微笑的人。恨意可以消弥,而微笑却有可能变成刀剑。”   “别指望我的恨意消弥!”星靥理不直气不壮地低嚷着,海枭獍举步向屋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大笑:“是么?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海枭獍逗留在滑县摄山天水离宫的时候,京城里一应朝政事务全由大皇子征南王海苍狼代为管理。海苍狼虽然年轻,但是为人深沉心思细密,又极为内敛勤奋,在朝臣中的口碑相当不错。   第二次征剿尉元膺又是惨败,父皇嘴上不说,海苍狼也知道他极为失望,尤其青狼还在这次征剿中为国捐躯,想起年轻的弟弟,想起早逝的母亲,征南王爷每每痛苦难当。   青狼头七那一天,海苍狼在固山陵做完法事没有直接回京,而是乘着马车来到离固山陵不远的一处皇庄,探望姨母舒贵妃。   虽然是皇庄,但因为距离固山极近,从前朝开始每逢祭奠宫里的女眷都在这里暂时休息,所以庄内宫室华美,园林景致怡人,也算是个休养的好地方。海苍狼到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舒贵妃心里还没有消气,无论怎么说也不肯见他一面。海苍狼无奈又自责,干脆跪在姨母居住的院落之前,谁劝也不肯起来。   天色刚黑,天上就开始飘起小雨,一个时辰过后雨势丝毫不减,反而越来越大。海苍狼全身被淋得湿透,却严令不许任何人打伞为他遮雨。宫女看着窗外,焦急地劝舒贵妃:“娘娘,大皇子他已经跪了很久了,这雨一时半会儿可停不了啊!”   舒贵妃在灯下翻看一本佛经:“秋燥喜雨,狠狠地下个一夜才好,花园里的花木就不会干枯了。”   “娘娘!”   舒贵妃把书往案上一放,抬眼凌厉地扫过去,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能听见雨点击打在房顶瓦片上的噼啪声。   海苍狼当直就在舒贵妃的院外跪了一夜,也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天明时分实在支撑不住,一头栽倒,被焦急无比的侍卫与下人们抬起来送进房内,好一顿救治之后才苏醒过来。海苍狼有心继续跪下去恳求姨母原谅,可京中政事琐碎,容不得他有片刻懈怠,只好咬牙在院外给舒贵妃又磕了三个头,被侍卫们扶着走出皇庄内院,上了马车。   马车就停在皇庄内院最近的一道角门外,长长的一条甬道边。甬道两侧都是高墙,雨一直没停,将红色的墙与青砖地冲刷得干干净净。   马车慢慢向院外走去,这时又有一辆马车从外头进来,甬道并不算宽,两车交会时稍不留神,车轮挤卡在了一起,车夫赶紧跳下车来。   海苍狼盘膝坐在车厢里,把右侧的车窗拉开,隔着飘落的雨丝,看见旁边那辆车左侧的车窗也被人慢慢拉开,舒贵妃端坐其中后,正关切地看着自己的侄子。   “姨母!”   舒贵妃爱怜地笑笑,掏出丝帕在眼角上按一按:“苍哥儿,以后姨母不能在你身边,你要多加小心了……”   海苍狼痛楚地说道:“苍狼明白,姨母也要多多保重。”   舒贵妃笑笑,收敛起哀凄的神情,正色道:“这次以后,他对你的防备应该减轻了许多。你母亲去世的时候青哥儿还小,我知道他一直怀疑你发现了姐姐的死因,所以这些年来始终不肯立你为太子。苍哥儿,你母亲和我的心愿,就全寄托在你身上了!”   海苍狼点点头:“姨母放心!”   舒贵妃摇头叹道:“傻孩子,淋了这一夜的雨,姨母心里……你受苦了苍哥儿!”   “受苦的是姨母!”   舒贵妃又拭拭泪:“姨母受再多的苦也没关系,只要能保住你的平安!苍哥儿,吟秋在我身边呆了很多年,我们这次的苦肉计不一定能瞒得过她,这次回去,你一定要尽快除去她以防万一才是!”   “我明白!”海苍狼答应着,车厢上响起敲击暗号,他沉痛地向姨母跪伏磕头,舒贵妃冲动地伸出手,却还是理智地停住,她咬着牙把车窗拉合起,马车很快被拉开,各自向着两个方向缓缓而行,雨丝从窗外飘落在海苍狼的头上身上,他静静伏着,胸中不知是什么在翻滚沸腾,烧烫得让人难以忍受。   总为浮云能蔽日   第五十二章   北遥国君海枭獍从滑县摄山天水离宫回到京城太冲后,立刻下旨出兵攻打侵犯东北边境的属国高句丽,为了表达出自己对高句丽背信之举的愤怒,海枭獍决定御驾亲征,誓要率领北遥铁骑荡平高句丽,为无辜死难的百姓和将士们报仇,更要一泄自己的丧子之痛。   圣旨一颁朝中武将人人自请随军出征,海枭獍却挑中了第一次清剿西南尉元膺失利的老帅关云山做为副帅,并且决定将玉城公主海白凤下嫁给关云山的长子关定培。   关云山战败之后一直郁郁不乐,不久前堂侄被二皇子海青狼一拳打死的事更是让这位老帅气得大病了一场,人人以为关家已经失势之时皇上又突然赐下这么大的恩宠,关老爷子感恩不尽,老泪纵横。   玉城公主海白凤没有跟在父皇身边,这么多年来一直留在北方原北遥故都玄武城的故宫里。为了赶在出征前把婚事办妥,海枭獍派了长子海苍狼亲自到玄武城去把妹妹接到京城,而关府也抓紧一切时间修装府第,倾尽所有也要把婚事办得热闹隆重,讨皇上和公主的欢喜。   北遥到底是个嗜武的民族,战败的愁云惨雾,这么轻易地就被另一次战事前的群情激昂和公主下嫁的喜庆气氛所取代。海青狼七七的前一天,星靥独自站在固山皇陵的配殿门前,不敢进去看放在这里的,他的棺木。   六月底快要七月的日子,天已经渐渐热了,可是星靥的心里寒凉一片,仿佛兜了个大圈,重又回到星宿海的雪原里。原来生离死别可以这么快,算一算,从相识到现在不过短短半年时间,一切已经变得让她有些无法控制。一切,她的心,她的感情,还有未来的命运。   央求海枭獍让她到固山陵来祭拜海青狼,可到了这里又没有勇气真正走到他身边去。青狼如果泉下有知,也许又要笑她的怯懦了。星靥自嘲地笑笑,泪水和晳沥的小雨一起迷蒙住眼睛。   七七,七个七天,青狼原来已经离开这个世界这么久了……   而她,跋涉的这条路不知道还有多长,还要再走多久。星靥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泪水,吸了吸鼻子,终于还是准备离开。乱箭穿体,她害怕自己见到棺木以后会情不自禁想象里头的青狼,她不愿想,不敢想。她要她的青狼永远都是星宿海雪原上执弓举箭的模样。   一转身却看见了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两个人。   海苍狼手里握着一柄伞,伞下除了他,还有个清丽的女子,两个人看着素衣素裙的星靥,看样子已经站了有一会儿。海苍狼低头温柔地对身边的女子说了两句什么,女子点点头,接过伞款步走进配殿,不一会儿,殿内传来极哀伤的嘤嘤哭泣声:“二皇兄……二皇兄……”   星靥明白过来她的身份,只是不知道海苍狼为什么不陪她一起进去。她垂下头快步往出陵的方向走去,擦肩而过时,海苍狼低低地一声轻唤:“星靥。”   星靥并没有停住脚步,海苍狼闪电般探出手去握住她的手腕:“星靥!”   挣了几挣没能抽回手来,星靥咬着牙:“放开我!”   海苍狼俊逸的脸上闪过一丝隐忍的怒气,他在雨丝里迈开大步疾行,星靥被拉着一路小跑,边跑边低嚷:“你放开我!干什么你!放开!”   配殿侧面另有几间空置的殿堂,海苍狼走进去反手合上门,握住星靥的肩膀不让她挣扎:“听我说!你现在不能再留在太冲,这里太危险!你必须走,立刻就走!”   “我的事不用你管!”星靥推搡不开,只能用手大力抵住海苍狼结实的胸膛。   海苍狼咬咬牙:“记住我说的话,明天是青狼的七七,不会有人打扰你。今天晚上午时你到上回吟秋领你出宫的那个角门,有人会带你从那里出去……”   “我不走!”星靥瞪着他,“我哪儿也不去,我就留在宫里。”   “你不走,难道就留在我父皇身边?”   海苍狼这话一出口,星靥脸上猛地拧了一下,她轻轻点了点头,冷笑出声:“我走了,天下间哪里还能找到这么有权势的男人!”   “星靥!”   “征南王爷!”星靥迅速打断他,“你放开我,皇上派人跟我来的,我不想让人家看见你和我纠缠不清。”   海苍狼的神情一瞬间变得十分严肃:“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听我话,星靥!”   “现在似乎也不是叙旧的时候!”星靥使出吃奶的劲就是推不动他,喘息着厉色道,“皇上说了,要带我一同出征,我不会走的!”   “带你随军出征?”海苍狼吃惊地挑了挑眉,“父皇说的?”   星靥笑了笑,突然大声叫了一嗓子:“来人哪!”   海苍狼疾忙松开手后撤一步,她趁机拉开门没命地跑了出去,越跑越快,顶着风雨,很快消失从海苍狼的视线里消失。他站在殿前,任雨水打湿衣襟,两只眼睛始终牢牢地看着星靥离开的方向。   “大皇兄?”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边传来柔柔的一声轻唤,海苍狼回过神来,玉城公主海白凤双眼通红地走过来,把伞举在哥哥的头顶上为他挡雨:“大皇兄,你怎么了?”   “没什么。”海苍狼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那位姑娘是……”   海苍狼微挑眉梢:“她是……前朝太后星氏。”   “星太后!”海白凤当然听说了二皇兄与前朝星太后的风流韵事,可是立刻又从大皇兄的表情里看出了些不同寻常的端倪,“大皇兄你……她……”   “白凤!”海苍狼从妹妹手里拿过伞,体贴地揽住她往离开的方向走去,“许久不回来了,我陪你去看看舒贵妃,这些年来姨母一直惦念着你。”   训练有素的北遥大军在最短的时间内集结完毕,出征选在良辰吉日,国君海枭獍亲任元帅,副帅关云山,新婚三天的驸马关定培任前锋,二十万北遥铁骑浩浩荡荡向东北边境的威宁州开去。   海枭獍和星靥两人坐在九匹白马拉动的黄纛大车里,车外是整齐肃穆的大军,车内却摆着一盘棋,海枭獍斜倚在松软的靠枕里,一手拿谱一手打棋,十分悠然自得。   星靥知道他为什么要带自己出征。海枭獍身上的伤还没好,从在天水离宫开始,每天早晚敷药换药都是星靥的事。可是他既然这么不想把受伤的消息宣诸于世,为什么不找个信得过的人,而是把她这个前朝太后、疑似反贼留在身边?星靥心里琢磨着,虽然海枭獍嘴上说对《握奇经》不感兴趣,但其实他的心里一定也和别的北遥人一样,觊觎着这本经书里的宝藏。   黄纛大车又宽又大象座小房子,在里头可坐可卧可站,十分舒适。只是第一天天黑以后,星靥才吃惊地发现一个重要问题。   北遥军人作风十分强悍,打仗行军神速无比,大军只有短暂的休息时间,埋锅造饭之后一张羊皮铺在野地里睡上一两个时辰,起来拔营便走。海枭獍的御驾换马不停车,除了极偶尔的时候下来透一口气,大部分时间星靥都必须和海枭獍呆在一块儿。包括睡觉。   这是个让人无法忍受的局面,星靥已经困到无已复加了,可还不得不强撑着坐在离御榻最远的角落里,咬牙不让自己睡着。黄纛大车行驶时微微晃动,象只摇篮,哄得里头的人昏昏欲睡,偏偏海枭獍的精神却好得吓人,从早晨离开京城直到现在,一直坐在棋盘边摆放棋子,毫不厌倦的样子。   星靥用力拧一下自己的大腿,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可是没过多一会儿困劲还是汹涌而来,让她无力抵抗。   “京城距威宁州八百里路程,照现在的速度最少还有两天才能到。”海枭獍突兀地冒出这样一句,星靥抬头看过去,他正专注看着书,手里拈颗黑子,犹豫再三,放在了棋盘上某处,似乎觉得有点不大对头,可是接下来再按谱摆放几颗棋子之后,北遥国君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绝妙好棋,这一招明修栈道把我都给蒙过去了!”   星靥听出了他刚才那句话的话外之音,垂头想了想,扯过一条轻软的薄被,一翻身躺在地下,和衣而睡。   人就是这么奇怪,刚才困得半死不能睡,现在终于躺了下来,困意却也随着马车的摇晃一点一点消失,维持着面向车壁的姿势躺了很久,星靥觉得全身都累,她听着棋子敲击在棋盘上的声音,悄悄地翻了个身。   “睡不着吗?”海枭獍听见了她的动作和始终没有平稳下来的呼吸,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声,星靥又躺了一会儿,索性坐了起来。海枭獍落下一子,思忖良久,琢磨着这一步棋的用意,用手指在棋盘上轻轻敲了两下:“茶凉了,续水去。”   星靥长吁一口气,爬起来拎起放在暖桶里的水壶给杯子里续上点水,海枭獍伸手端起抿了一口,眼睛始终盯在棋盘上:“把窗帘拉起来,透透气。”   车窗上垂着细密竹丝编的帘子,拉动系绳将竹帘卷起。窗外的天空群星灿烂,夏夜里一条银河如涉如流,蜿蜒流过漆黑夜空。星空下是整齐列队前进的队伍,一枚枚雪亮的刀戟尖反射着月光,闪动成一片森冷的森林。   “第一次上战场?”   星靥侧回头嗯了一声:“第一次。”   “怕吗?”   星靥顿了顿:“不怕。”   海枭獍朗声而笑:“在我身边,没人伤得了你,不用怕。”   星靥跪着趴在车窗上,定定地看着外头飘动的旗幡。海枭獍的战旗火红色,上绣一只仰首而啸的黑狼,威风凛凛张开血盆大口,准备着要吞噬一切。同样的风先是吹拂起一面面狼旗,再撩弄过她的发丝,吹走车里的燠热。   黑夜与白天之间的交替是个很短的过程,从东方天际出现启明星到第一缕阳光冲破黑暗,当中的时间仿佛只有一眨眼。旷野上有薄雾,阳光穿透枪林戟阵照在星靥的脸上,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睛。黄纛大车车窗不甚宽大,只比星靥瘦弱的身体宽一点,象只画框,框出一幅长发拂动的背影。初出的阳光是金黄色,满满地镶在星靥身边,模糊了她的轮廓,不时有闪亮的光点闪烁起,象是夷世不可逢的长梦里响起了轻唤声,唤响一个很久没有人唤过的名字,车内的海枭獍静静听着,依稀看见一个红衣乌发的女孩子歪着头对他说道:“海枭獍,你的名字真难听,不如我给你重新起个名字吧……从今天起你就叫孛日帖赤那,意思就是苍青色的狼,好听吗?”   他的睫毛动了动,孛日帖赤那,苍狼,真好听……   红色的裙子转成了草原上最美丽的鲜花,她一边转一边大声地笑:“我的名字叫舒诺,也不好听,你就叫我乌兰吧。乌兰是红色的意思,我最喜欢红色,象火,多暖和!”   乌兰……他的火焰……   北遥国君俊美的脸上表情十分凝重,手指间拈着的一颗白色棋子过了很久才轻轻地放在棋盘上,这一步落下后,一条白色大龙终于做成,白棋看似落后的局势一息之间被彻底扳回,黑棋无论怎么冲突也无力回天。棋谱上这也是记载的最后一步,此后,执黑棋的人应该就投子认负了。   海枭獍轻抿嘴角露出笑容,伸手将棋局搅乱,这万里江山就是他手中的一局棋,且看他如何捭合纵横,如何跃马凭缰。   急景流年都一瞬   第五十三章   海枭獍亲属的卫队共有两支,左营赤霄,右营巨阙,每营一万五千人,出征时都紧紧跟随在御驾之侧,赤霄的红色臂章、巨阙的蓝色臂章是所有北遥军人梦想的最荣耀,两营三万名骁勇战士历经过最残酷的血火战场,誓用生命护卫他们的君王。   北遥人崇尚光明,日出时灿烂喷礡的壮阔景象让所有男儿心中的志向更加高远。海枭獍步出车厢,站在黄纛大车的车辕上手扶车栏向着东方眺望。   赤霄营与巨阙营分由杜嶷、乌承瑛两将率领,坐在马背上看见皇上的身影,杜、乌二将同时打马过来,跳下马背向皇上请安。海枭獍虚抬手笑道:“甲胄在身不必行礼,起来吧。”   杜嶷站了起来,乌承瑛却还是弓起左膝跪倒在地,向海枭獍行了一礼,跟在二将身后的数名亲兵立刻彼此对视一眼,赤霄营杜嶷的手下个个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以示对乌承瑛这种做法的不屑。乌承瑛听到了这低低的几声冷哼并不以为意,站起来拱手对海枭獍说道:“皇上,两日后便可抵达威宁州,我们巨阙营上下盼这一仗已经盼了很久了!”   杜嶷绝不肯向乌承瑛示弱,也跟着拱手道:“赤霄营全体将士摩拳擦掌,就盼着皇上领我们打一场漂亮仗,重振北遥军威!”   望着两张渴望的脸庞,海枭獍露出微笑:“这才是我北遥男儿的气概!”   天边数行飞鸟被大军惊起,拍打着翅膀向天边飞去,尖厉的鸣叫声远远传来。海枭獍抬头看去,抬手一指那几只黑点般的飞鸟,朗声笑道:“试比十箭,射中多者朕有重赏!”   赤霄、巨阙两营将士齐声发出呼声,杜嶷、乌承瑛更是狠狠地对视一眼,翻身上马,回营去择选出箭法最精准的手下。两名年轻的北遥勇士分佩红蓝两色臂章,手执长弓囊携利箭,打马往群鸟飞翔的方向奔去。   星靥伏在窗口向外看着,心里有些疑惑,连她都看出杜嶷乌承瑛两人互相在较劲,怎么海枭獍还要让他们比箭,这不更是挑得两人不和么?她皱皱眉头,突然又想起海青狼带她看射鸽的那次,心里一痛,也没有兴致再看下去,放下窗口竹帘,萎萎地缩坐了回来,眼角有些湿润。   海枭獍站在车厢外,听见了里头放下竹帘的声音。他站得高,凝眸向远处看去,两名武士手中的弓最少都是三石强弓,寻常大汉根本拉都拉不开,可这些北遥最精壮的男儿坐鞍踏蹬,觑准天边正在飞翔的鸟儿,猛一把便将弓弦拉满,羽箭流星般激射出去,弓弦震颤,应声处便有两只黑点蓦然向下坠落,满营军士发出轰然叫好声。   北遥国君海枭獍也击掌叫好,这一来更加激发起北遥军士们的万丈豪情,跟随海枭獍多年的乌承瑛打马上前,大声对皇上说道:“许久不见霞明朱弓,今日臣斗胆请皇上一展雄姿!”海枭獍淡淡笑着,左右握一握双手的护腕,沉声说道:“拿弓来。”   军队里普通军士配的弓只有一石力气,二石弓便可以称为强弓,三石弓则非膂力强者无法使用,象霞明朱弓这样的四石弓,一旦箭出,百步之外可贯穿重甲。海枭獍膂力惊人,百年来他是第二个拉得开霞明朱弓的人,这柄弓陪着他在沙场征战多年,弓下亡魂无数,立过赫赫战功。   在所有军士的喝彩声中,北遥国君身穿黑衣披戴玄甲,翻身坐于乌椎马背上,手执一柄血色巨弓,身后斜背如火箭囊。一声比一声高的呼喊声让车里的星靥也忍不住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向外看去。   朝霞似火,高大战马背上有玄甲勇士,他象是感觉到了星靥的注视,回过头去深深看了她一眼,朗声大笑着叱马而行,在缕缕霞光的映照下撒马疾奔。霞明朱弓不知是什么材料所制,迎着风竟然有些濛濛地发光,海枭獍迎向朝霞笔直地跑着,口中呼喝有声,驭风一般疾如闪电。   奔出去很远他猛地拉住马,从背后箭囊中抽出两枚羽箭搭在弦上,瞄也不瞄抬手便射,四石强弓轻轻松松被拉了个满怀,两枝同时射出的羽箭在风中的飞行速度却有些不同,一快一慢前后追赶着。   比一眨眼的功夫还快,第一枝箭嗖地一声飞来,射穿了黄纛大车边一名亲兵马鞍上悬挂的水囊,顿时有两道水柱从贯穿的两个箭孔漏出。   漏出来的第一滴水还没有坠地,落后的第二枝箭也已经飞至,沿同样的直线从第一枝箭射出的箭孔射入,也不知道海枭獍使了什么样的奇巧劲道,这枝箭在恰好堵住前后两个箭孔后便力竭而止,漏泄下来的水柱随之消失。   星靥离得很近,看得清清楚楚,情不自禁吃惊地张大了嘴,不敢置信地盯着这第二枝贯穿于水囊上的羽箭,全营将士一起愣住,片刻之后雷鸣般吼声四起。海枭獍端坐着扭转马身回头望向冉冉升起的太阳,听着身后属于他的欢呼,握住霞明朱弓遥遥前指,沉声怒吼:“高句丽蛮夷小国,胆敢趁北遥大军南征之际在背后施放冷箭,屠戮我无辜百姓,侵占我大好河山,这笔血债,一定要用血来偿!”   “血债血偿!血债血偿!”呼喊声震天而起,星靥看着远处那个被霞光笼置的高大身影,有点不能把此刻的北遥国君和昨夜孤灯下打谱理棋的海枭獍想成同一个人。这个男人身上有太多让人震动的东西,他的寂寞,他的强大,他的矛盾。   大军继续前行,海枭獍在无数双忠诚钦佩的视线里走进黄纛大车的车厢里,车门一关,他立刻踉跄着向前扑跌出一步,星靥赶紧过去扶住他。海枭獍垂着头,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双眼紧闭,粗喘了好一会儿才动了动干白的嘴唇,低声道:“扶我坐下。”   星靥扶他坐在矮桌边的毯子上,有些焦急,但又不知道如何是好。海枭獍平复了一下呼吸,勉强笑了笑:“茶,热一点。”   星靥去倒了杯茶来端到海枭獍嘴边,他刚一抿便烫得全身一震,笑出了声:“热,不是烫!”   “哦哦!”星靥不松开手,踮起脚尖来凑过头去往杯子里连连吹气,清甜的气息带着茶香吹拂在北遥国君因汗湿而格外敏感的脸上。他眉头微微一动,双眼情不自禁投向她年轻美丽的脸宠,看见了她使劲时两颊上泛起的红晕。那双浓密的睫毛轻轻眨动着,仿佛是一夜柔风吹绽满池新莲,一朵朵临水而放,轻红色的花瓣上有晶莹的露珠滴落。   吹了一会儿,星靥用手指触触杯底:“不烫了,喝吧。”   海枭獍收回视线,轻启嘴唇抿下一口,有股温热暖流从喉间慢慢地向下滑去,熨贴着身体冰冷的深处。他垂着眸,突然抬手握住星靥的左腕,托住她洁白修长的手掌在自己掌心里,仔细地看着她无名指上一道新割出来的伤口。殷红的一滴鲜血刚刚渗出,还没有来得及流下。   星靥也才发现自己的手破了,审视之间,原来是在海枭獍身穿的玄甲上割的。这领玄甲同样经历过无数次战斗,上头有一些刀劈斧砍的痕迹,有些甲片被砍得翻起,露出锋利的尖茬。   “疼不疼?”海枭獍看着星靥的眼睛,把她的无名指吮进口里,用舌尖舔去这滴带着她体温的鲜血,淡淡的咸涩滋味在口腔里弥散开来,象是眼泪的味道。   星靥象被火烧一般抽回手来,跌跌撞撞后退几步,坐倒在柔软的毛毯里,把两只手死死背在身后,紧张提防地看着海枭獍。   而他却只是轻轻笑了笑,丝毫没有感觉自己这种举动的可怕。北遥国君解开头盔的系带,将玄盔解下放在矮桌上,沉吟着,低声说道:“你长得很象一个人。”   星靥眉梢一跳,更加警惕。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被吓住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相似的人。真的很象,就连你们唱的歌也都那么好听。”海枭獍顿住,抬头看着星靥,她却突然有种僵冷的感觉,他此刻的视线太温柔,让她觉得他是在透过她,看着她身后的另外一个人。   那个早已经死去多年的人。   星靥用力咽下一口口水,嘴里干得难受,浑身又湿又冷,她打了一个寒噤,全身的汗毛都树了起来。   海枭獍看出她的别扭,自嘲地摇摇头,伸开双臂:“帮我把甲卸了。”   星靥等了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过去,不怎么熟练地把玄甲从海枭獍身上脱下来。这领甲太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整齐摆放到了车厢一角,星靥找根干净的布条把手上的伤口缠住,然后缩坐在一边,什么话也不说。   海枭獍又开始研究棋谱,也不知道他怎么有这么大的兴趣,整个上午就在星靥的胡思乱想与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中结束。   中午时分,大军抵达邓州州郡居摄,先期出发的副帅关云山集结大军后在此等候圣驾。两军会合后没有多做停留,即刻朝着威宁州继续前进。仅仅休息了一上午的海枭獍重新披挂上铠甲,离开车厢与关云山并辔而行,走在大军之前。   星靥也不知道心里的感觉算不算是担心,她坐在黄纛大车里,不停地把窗帘掀开一点,看向前方不远处那个高大的玄色背影。   海枭獍身上明明有这么重的伤,为什么还要御驾亲征?难道是他不放心关云山?可既然不放心,又为什么要让他担任副帅主理军事?   想不明白。星靥知道自己应该放松一些,这样才不容易在海枭獍面前露出破绽,可她只要一静下心来就会回忆起刚才无名指伤口处那个温暖的舌尖,轻舔时,那种麻痒的感觉让她有些毛骨悚然。   再怎么说她都是海青狼的女人啊,这个海枭獍,他该不会是……该不会是……   星靥咬住嘴唇,两只手臂抱住双腿,缩成一团,背靠着车壁无力长叹。也许该听海苍狼的话,索性一走了之算了,管它什么国仇家恨!现在不仅遗失了阴檀木簪,而且自己也陷入了一种尴尬危险的境地。都说海枭獍此人不羁随性为所欲为,万一他真的对自己做出什么,她要怎么提防应对?   以死明志吗?   星靥睁开眼睛,在车厢里四处看,眼前忽然一亮,小心地爬到固定在车厢地板的短柜边拉开抽屉,把里头一柄金质匕首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只是当时已惘然   第五十四章   海枭獍不在车里,星靥得以偷个空好好休息了一下。接下来的行军速度更快,大军抵达威宁州境内时前方战报传来,前锋关定培已经与高句丽军发生了两次激战,俱都取得大胜,夺回了两座被占领的城池。   北遥国君海枭獍大喜,当即下旨,不在威宁州州郡驻扎,而是直接开到离前线最近的地方,就驻扎在刚刚收回的平庐县。关云山与诸将极力阻止,可海枭獍说出的话从来也没有收回的先例,大军还没有喘口气,立刻又向东北方向行进约两百里,来到了被高句丽铁骑洗劫一空的平庐县城。   平庐是个山城,依傍在蜿蜒的岱山畔,这里的山都是岩石山,出产一种相当著名的岩茶,因为产量低茶质好,历来都是皇家贡品,价值昂贵。高句丽大军入侵之后,平庐县令组织军民积极抵抗,但因为事发突然且双方实力悬殊过大,最终一万两千余名平庐平民在县令率领下不得不弃城躲进岱山。高句丽大军凶残成性,在岱山深处追上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将一万两千人全数杀死,尸体铺满几十里山路,处处血流成河,景象惨不忍睹。   关定培收复平庐之后立刻组织人处理山里这些荒曝了很久的尸体,因为天热已经腐烂无法辨认,而且平庐县城几乎成了一座空城也无法寻找亲属,为防止时役,只得在山中挖掘大坑,就地深埋腐尸,再洒放药水。   海枭獍亲至岱山山口祭奠这些无辜亡灵,星靥跟随在他身边,离山口老远就闻到焚烧药草的味道。岱山依旧郁郁青青,一草一木象是不曾亲眼目睹发生在这里的血腥屠杀。星靥看着前方两峰相夹的山口,回忆起燕国国破之后,自己和小婶婶彼此搀扶着离开太冲迁往星宿海时的经历。那些扶老携幼的百姓们为了躲避高句丽人的屠刀,一路哀哭着离开世代生活的家乡时,也许并没有想到再也没有机会回去了。   杀戮是一件简单得可怕的事。   象海青狼杀董国舅。刀锋只一闪,人头就已经落地。那个长相英俊的中年男人,几年来一直竭尽全力扮演着令人厌恶的角色,他不得不和北遥人一起欺辱自己的同胞,看着他们好不容易藏起来的最后一点救命钱被搜刮走,看着那些冰清玉洁的女子们一次又一次地受辱,最后还心甘情愿贡献出自己的生命。   星靥记得很清楚,海青狼执刀冲向董国舅的时候,他两只眼睛一直盯着她身后的某个地方,他在对着那个地方微笑。那里紧闭的门扉后头,站着不能哭不敢哭的赵国公主。   身上一阵阵发冷,星靥觉得也许这山谷里的怨气太重,所以她才会陌名其妙地想起这么多不该想的事情。逼迫自己把脑海里那些会让人悲伤的画面全部驱离,星靥把注意力全集中在身边的人和事上,视线不由得被站在前方的海枭獍所吸引。   从她站的角度看去,海枭獍的背影和青狼看起来那么象。一样的高大,一样的挺拔如松。不得不承认上苍待海枭獍实在优厚,他的身上看不出岁月痕迹,除了眼神里有着时间沉淀的阴影,他的脸颊和身躯依旧保持了旧日风采,丝毫没有衰老的迹象。   大军阵前一切从简,这次祭奠并没有弄得轰轰烈烈,但是海枭獍在岱山山口一番情真意切的祭词却打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   回到空空荡荡的县城之后,星靥被安置进皇上休息的一处院落里,海枭獍则与所有将领一起商谈下一步的进军计划。   北遥与高句丽的边境线很长,大军势必要分成几路行动,以平庐为出发点,向南七十余里、向北九十余里处各有一座被高句丽占领的城池。海枭獍决定由他带领赤霄巨阙二营以及十万人马向南而行,收复失地。而关云山父子率领十万关家军一路向北。   这两座城池一旦收复,包括平庐在内的三座城池恰好在北遥与高句丽国境线上形成鼎足之势,彼此兼顾,渡过界河痛击高句丽便基本上不再有后顾之忧。所以虽然是小仗,海枭獍还是亲自率队去打。   事不宜迟,当天深夜大军开拔。攻打这样城低河窄的小县城,海枭獍给自己和关云山的时间只有一昼夜。北遥人的战法向来都是强攻硬打,绝对服从的纪律、强大的单兵作战能力以及闪电般的速度是他们取胜的三件法宝。   高句丽人很明白自己暂时的胜利完全是因为打了北遥一个措手不及,在原先的计划里,南方的尉元膺会进一步扩大战事,完全不给北遥任何喘息之机。可现在不知怎么弄的,尉元膺在取得小胜之后便偃旗息鼓退回了西南大山,海枭獍稍事喘息便立刻挥鞭北去,高句丽人知道敌不过他,没有做太大的抵抗就放弃了北遥境内的数座城池,把全部力量集中在界河一带,防范北遥大军的进攻。   关云山老谋深算,打下目标城池后故意多耽误两个时辰才启程回平庐县城,想让皇上先行抵达得个头彩。谁知道他的刻意之举还是没能讨着海枭獍的欢心。率军攻城之时,赤霄营杜嶷与巨阙营乌承瑛两人久积的矛盾终于爆发,两将为争战功互相掣肘,给了高句丽守军以可乘之机,原本两个时辰内可以结束的战斗被拖长了整整半天,损伤的兵将也大大超出预料。最终拿下小县城之后海枭獍站在城头大发雷霆,差一点就下令将两员跟随自己多年的虎将斩首示众。   北遥国君此征第一战便闹了个灰头土脸,杜嶷与乌承瑛两人被一顿军棍打得皮开肉绽,海枭獍下令不准军医前去诊治,硬生生将两名三品虎将绑在平庐城门之前以示惩戒,关云山父子与众将好不容易才劝说着把他们解了下来,各自抬回房中。   海枭獍黑沉着一张脸回到临时行辕里,把歪在榻上打瞌睡的星靥吓了一跳,她揉着眼睛,看见海枭獍又紧皱起眉,大滴大滴的汗水从他额头上渗了出来。这次不用吩咐,星靥快步走过去扶着海枭獍坐下,给他倒了杯热茶。海枭獍一口饮尽满杯茶,缓缓地低声对星靥说道:“那边柜子里一只红色药瓶,拿过来。”   星靥过去拿过药瓶来,海枭獍抖索着双手接过,拔去瓶塞倒出一枚红色药丸来往嘴里一塞,也不用水送,干巴巴地嚼了两下便硬吞下去。这药是治他身上伤的良药,一入腹中丹田内就有热气慢慢升起,片刻之后身上的疼痛就减轻了许多。星靥瞪大眼睛:“有药怎么以前不吃?”   海枭獍苦笑着说了一句:“良药苦口。”说完他便站起来,吩咐星靥多燃蜡烛,在通明的灯火里解去了身上的玄色铠甲,卸甲的动作很慢,清晰地被烛光映照在了窗户上。   甲胄一离身,海枭獍抬掌虚拍,几缕劲风过处房里的蜡烛一盏接一盏熄灭,最后的光线消失之前,他竟然一伸胳臂把星靥紧紧地拥进了怀里,窗纸上两人相拥的姿势说不出有多暧昧淫 靡。星靥吓了一大跳,死命往外推他,海枭獍却没有了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在黑暗里抱着她,语调十分严肃地低声说道:“不许乱动,不许出声,我就放开你。”   她慌忙点头,海枭獍说话不算话,一把打横抱起她,引得星靥惊慌尖叫出声。随即她被海枭獍重重扔在了房内的宽榻上,他长大身体压下来的同时,衣衫被撕裂的声音也随之响起。皮肤陡然暴露在空气之中,星靥想大叫,海枭獍的手掌准准地捂上她的脸,把叫声全堵回了她嗓子里。   “帮我演一出戏好吗?”星靥根本听不懂海枭獍的意思,而海枭獍似乎也无暇多做解释,他贴在她耳边沉声说道,“要让别人以为今天一整夜我都睡在你的床上。”   星靥嘴里唔唔闷喊着,海枭獍低笑着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她惊怕地倒抽一口冷气,呻吟出声。北遥国君满意地点头:“小蠢丫头,就这么哼哼,我回来之前不许断了动静,明白吗?”   星靥象是明白了一些,海枭獍果断地从床上跳下来,轻步走到屋角重新取出一套铠甲穿戴起来,临出门之前回头沉声催促:“动静呢?”星靥瞪着他,脸上红得可以烫熟鸡蛋。海枭獍压低声音坏笑着机敏地离开,身影迅速消失在连绵的房屋之间。   星靥当然不可能叫出这种声音来,她猜海枭獍是让她帮着打掩护,也就十分努力地制造着动静,一会儿端杯茶一会儿续点水,嘴里不时说着,皇上茶来了,皇上早点安歇吧。   海枭獍并没有离开一整夜,约摸两个时辰不到的时间之后他就又返回房中,星靥没有睡着,正装模作样跪在床边,拿着两只美人拳往被子上敲打。屋门被推开时吓了她一大跳,借着依稀的光线看清是海枭獍,这才松了口气:“你终于回来了!”   海枭獍笑着脱去甲胄,星靥这才发现他里头的战袍已经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紧贴在皮肤上,这两个时辰里他是去做了什么?眼看四更已过,海枭獍伤势未愈又经劳顿,躺在床上没过多久就沉沉睡去,星靥在床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了想,拧块湿巾轻轻擦拭着他汗湿的额头。   海枭獍喉咙里用力吞咽了一下,头在枕上偏了偏,含混地笑了笑,轻唤道:“乌兰……”   星靥没有听清,侧着耳朵等了半天,海枭獍也没有再发出一声半响来。他象是累极了的样子,维持着一个姿势直睡到天色微明,才被门外院落里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惊醒。   “什么时辰了?”海枭獍翻身坐起,在星靥的侍候下利落地更衣洗漱,然后快步离开。一同跟来侍候的宫女看着星靥的眼神里有些极力掩饰的异样,星靥当然察觉了出来,她镇定地收拾好一切,悄悄摸了摸自己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心里的紧张稍微放松了些。   北遥与高句丽之间流淌着一条宽阔的界河嫩江,从平庐城快马骑到嫩江边只要半个时辰。嫩江发源自极北处的雪山,每年夏季是水量最丰沛的季节,隔江而望,就是高句丽严阵以待的大军。靠近北遥一侧的江边排放着大量征集来的船只,林立的桅杆一眼望不到边,片片船帆连成乌沉的云彩。借着夏季的南风,船只横渡江面的速度极快,关云山手下最英勇善战的部队约有五万余人,在关氏父子的率领下整齐列队在船头,个个虎目圆睁,只等海枭獍一声令下,起锚第一批攻向对岸。   北遥国君从腰间拔出湛庐宝剑,剑身举在空中蓝光微闪,稳稳地劈向敌人的方向。关云山老当益壮,抱拳大喝一声:“遵旨!”   无数只铁锚从江中被拔起,铁索绞动的声音里,一艘艘战船争相离岸,海枭獍目光灼灼地看着关云山乘坐的那艘巨舰,眼神渐渐变得极阴冷。关家军精锐全数都上了船率先向对岸的高句丽攻去,片刻之后,所有的船只都已经到了嫩江的江心,关云山的长子关定培亲自站在船头眺望对岸,突然之间,高句丽大军阵中最高大的那面帅旗旁又升起一面蓝底白纹的巨大螭龙旗。关定培双眼一亮,回头道:“父亲!”   关云山此刻却情不自禁回过头去,远远望了一眼北遥阵中那一面面红底黑纹的巨狼旗,咬牙道:“船一离岸就再回不了头,定培,你不会怨爹吧!”   关定培英武的脸上神情肃然,顿了顿,坚定地说道:“海枭獍残暴荒淫,儿子誓死跟随父亲替天行道。”   “天道?”关云山桀桀地笑,“你错了定培,为父行的并不是天道。天行有常亦有无常,人应制天命而用,而不是顺天而行。我们北遥人从来不讲天道,只讲力量!天下能者居之,现在为父手握重兵,北有高句丽策应,南有尉元膺相附,眼看《握奇经》唾手可得,今日定要让海枭獍那厮葬身嫩江水底,这万里江山,也好叫它姓一回关!”   关云山话音刚落,左侧不远处突然响起剧烈的爆炸声,水面翻腾着,附近的船只都跟着摇摆不定。关家父子正惊疑的时候,爆炸声接二连三象一串鞭炮似地在嫩江江心上响起,士兵与战马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气浪激起无数船板木屑四散击出,血肉残肢横飞。   接下来的爆炸发生在了他们乘坐的巨舰底舱里,船底被炸开一个大洞,疯狂倾泄进舱身的江水让巨舰猛地向一侧倾倒,关定培反应极快,扶着父亲关云山在两名亲卫的保护之下跃进舰旁悬挂着的救生小艇,四人不及寻找桨只,就拾起江面飘着的船板用力划动,小艇飞快向着对岸驶去。   关云山心中巨震,关定培回头望望这惨烈的景象也是脸色苍白:“父亲,这是怎么回事?”   象是回答他的问题,隔着已经很遥远的距离,从北遥一侧的江边突然有一枝羽箭破空射来,巨大的力量让这枝箭在飞越过大半个江面之后,还有余力洞穿了一名亲卫的胸膛。   关云山回望故国的方向,面如死灰:“霞明朱弓!”   这么说,自己精心策划的计谋已经被海枭獍识破?眼看着最能征善战的五万名手下在突然发生的爆炸之中迅速镇定下来,虽然大部分人已经葬身水底,但仍有约摸万余名部下积极自救,乘坐受损不重的战舰或是救生艇飞快向关云山身边汇合,在他的带领下远远离开江心,再向前行片刻便可抵达江边,高句丽大军已经在这里接应,虽然今天没能置海枭獍死地,但只要留得一条命在,何愁日后不能东山再起。   老帅关云山脸上拧了几拧,突然朗声笑道:“好一个海枭獍,今日你杀不了我,总有一日我必手刃你!”   嫩江靠近高句丽一边的江滩面积很大,现在夏季丰水期,江滩泥泞烂湿,十分不利于行走。仓惶地弃舟登岸后,关云山父子走在最前头,万余名手下陆续跟随着,走在这片苇草漫漫的滩涂上。   关定培眼尖,立刻发现了高句丽大军帅旗边的那面螭龙旗被缓缓放倒,随即前方大军里所有高句丽的战旗也都被收起,一声呼哨之后,无数面红底黑纹的巨狼旗迎风招展,两位年轻英挺的将领驭马出阵,各自带着胜利的残酷笑容,望向泥泞中的关云山。   这两个人,正是此刻应该躺在平庐城里养伤的杜嶷和乌承瑛。   关云山知道今天大势已去,海枭獍不仅早就洞悉了他的计谋,而且早已经撒开了一张大网,等着他往里头钻。只是他的赤霄、巨阙两营,是什么时候突然越过嫩江并且打败这边的高句丽守军,乔装等待猎物上门的呢?   这个问题关云山活着的时候再也无法知道答案了。北遥国君海枭獍手下三万名冷血骁猛的战士象砍割芦苇一样残杀着江滩上无力抵抗的关家军。北遥那一边,另一场屠杀也同时开场,老帅关云山精心调教出来的最精锐部队在这一役中全数被屠净,其余的部队也都被武力镇伏。将近十万名关家军丧生在嫩江江边,鲜血染红了半幅江面,尸体堆积如山,空气里的血腥味迎着风,强烈地刺激着每名战士的心。   森冷的北遥国君遥望对岸,赤霄巨阙二营的战士们完成屠杀任务之后没有丝毫懈怠,立刻整兵上马,向着高句丽的纵深奔去。刀剑之上鲜血未干,另一场血食的饕餮盛宴正在等待着这些无情的北遥军人。   撩乱边愁听不尽   第五十五章   关云山父子身亡的消息传到平庐县城,星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在固山陵见过的玉城公主海白凤。这个可怜的公主,才结婚几天丈夫就去世了,而且是以叛国的罪名死去,这真是不得不让人唏嘘感叹。好在海枭獍念在关云山多年沙场征战为北遥立下过无数战功的份上,将他和儿子关定培的尸体从乱尸中找了出来,仔细入殓后送回京城太冲。   北遥国君根本无暇想起他年轻新寡的女儿,出征之前海白凤与关定培的婚事就是一剂麻醉药,让老谋深算的关云山彻底放松了最后的警惕。   身背霞明朱弓跃马扬刀的皇上是所有北遥勇士们心目中的战神,猎猎巨狼战旗遥指处,战马铁骑横踏纵踢,北遥人对凶残的高句丽人采取了更加凶残的战法,大军过处烧光屠净寸草不留,所有城镇村庄都成一片焦土。有吓破了胆的高句丽武将率部投降,归降的士兵一万一千五百多人被全数坑杀,降将则剥个精光绑在北遥大军阵前活剐四百三十七刀后哀号而死,刀数与被坑杀的人数一起凑成一万二千,为惨死在岱山的平庐百姓报仇。   北遥人的残暴让高句丽各处守军战也不敢战,降更不敢降,海枭獍率领大军势如破竹,跨过界河仅仅四天便打到了距离高句丽京城不足百里处的松涛关下。   松涛关是守卫高句丽京城汉平的最后一道险关,此后就是一马平川的沃野,海枭獍一晚上的功夫可以打个来回。松涛关这里地势险阻,关城正好卡在两山之间的山口处,左右都是悬崖绝壁,关城前又有一条宽阔的护城河,绝对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   北遥大军至此总算是停住了脚步,在距离松涛关二十里的地方扎下营寨,海枭獍召集众将商议对策,一时之间众说纷纭,始终商量不出太好的计策。有的说他们现在孤军深处,不宜一味强打硬冲,或许可以想个办法绕过松涛关直奔高句丽京城。有的说不如向山间猎户套问出捷径,如果有办法混进关城里应外合,一定可以拿下松涛关。还有的说就陈兵于此,逼高句丽人出来和谈,大大地敲他们一笔,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再妄动。   海枭獍端坐御案之后,手里拈杯清茶,盯着一片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听着这些将领们的议论,良久之后,抬起眼睛看了看跟随在身边多年的乌承瑛:“色勒莫,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心里怎么想的,说出来朕听听。”   乌承瑛从十几岁起就跟在海枭獍身边,到现在皇上还是习惯用家乡的小名称呼他。他拱手站起来沉声说道:“禀皇上,我北遥大军虽然勇猛善战,但臣近来读了些汉人的书,曹刿论战里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现在战线已经深入高句丽数百里,将士们大小打了十余仗,已经不是最初一鼓作气的时候了。松涛关既然易守难攻,不如我们就打到这里,此役之后,想来高句丽已经胆丧魂飞,短时间内绝不敢再与我北遥为敌。”   海枭獍抿下一口茶,把茶杯轻轻放回案上,两道精光闪烁的眼睛环视帐内所有将领一圈,众人心里不由得格登一声响,齐齐提起精神,望向他们的君王。   “知道读书了,不错,不错!”北遥国君笑着点了点头,“不过汉人还有个故事不知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叫做庖丁解牛。屠夫杀了十九年牛,练出一手十分熟练的技艺,他可以准确地用刀锋寻找到牛骨间的缝隙,用最小的力气和最短的时间解开一头牛。”   赤霄营杜嶷眼睛一亮,拱手站起来说道:“皇上的意思是,用巧计攻拿下松涛关?”   海枭獍眉梢微挑,从御案后头站了起来:“朕的意思是,所谓‘巧’,并不是偶然的意外之喜,就如同这个庖丁,人人只见他运刀入隙毫无阻滞,却又有谁看见了背后十九年下的功夫?行军打仗也是一样,一条良策妙计看似灵光突现,实际上也需要对兵法阵术多年苦心钻研,才能机巧地在实战当中运用。比起燕国,比起高句丽,北遥打仗靠的从来都不是诡计,而是手里的刀剑。松涛这样的雄关之下,我们切不可舍弃自己的长处,而去和高句丽比拼机巧诡谋,这样未战便已经处于了下风。”   所有的将领跟着皇上一起站起,大家似乎都从海枭獍这一番话中听懂了些什么。北遥国君回身从架上抽出湛庐宝剑,呛啷一声寒光闪动,坚硬的御案被整齐地切下一角。海枭獍执剑在手目露寒光:“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北遥海枭獍在此,三尺湛庐剑下,就是你雄关如铁,也要劈出一条血路!”   攻打松涛关之役,从海枭獍远远一箭射落关城上高句丽的战旗开始直至结束,出人预料地只用了半天时间。   骁勇强壮的北遥人弓沉箭远,站在城头守军箭矢的射程之外,一箭箭绝无虚发地射出去,将守军牢牢压制在了城头的雉堞之后。身穿厚重牛皮甲的步兵则趁机抬架起攻城云梯直至城墙下,此时北遥弓兵所有攻击点集中在云梯架起的方向,在他们齐飞的羽箭掩护下,步兵仅仅付出了几十人牺牲的代价就成功冲上了城墙。   一旦挥舞着刀斧的北遥人杀至近身,高句丽便只有乖乖认输的份。一个北遥战士的杀伤力远胜过两三名高句丽士兵,这些蛮野的草原男儿不知道什么是疼痛,杀性起时,眼里只有敌人的头颅。赤霄、巨阙二营在这场战斗中发挥了令人瞠目的战斗力,他们象两柄并在一起飞速旋转的刀片,将松涛关中所有的高句丽守军绞成了肉泥。   高大厚重的城门在北遥国君海枭獍的眼前缓缓打开,他身着玄甲身背霞明朱弓,睥睨傲岸地俯视着松涛关内所有向他跪拜乞降的高句丽人,驭动驾下乌锥马,缓步走进这座古老雄伟的关城。   星靥乘坐着黄纛大车,和从京城汉平赶来请和的高句丽使臣一前一后进了松涛关,她经过的地方已经是打扫过的战场,看不出任何血腥的迹象。北遥有过占领燕国的经验,知道怎样才能粉饰太平。   松涛关原守将的官邸被临时当作了海枭獍的行宫,原本这里的高句丽婢女下人全都留用,一个个胆战心惊地侍候着,生怕不小心就丢了脑袋。   黄纛大车太宽,通往行宫侧门的巷子太窄进不去,星靥只好从正门下车,由几名侍卫领着向海枭獍的宿处走去。赶了一天的路,现在已经是三更时分,刚刚取得一场胜利的北遥人心情十分愉悦,似乎正在举行一场宴会,行宫里能听见喜庆的鼓乐声。星靥垂头走着,突然听见一场惊恐的尖叫,随即看见路过的一个院子里,一名身穿北遥将领服饰的男子抱住了一名相貌清秀的高句丽婢女,笑着说道:“都说你们高句丽女人裙子底下光着腿,男人性起了扒开来就干,让我看看是不是!”   婢女吓得面无人色,哭叫着挣扎,可怎么敌得过一名北遥大汉的力气,垂到地面的裙子一下被从中撕开,露出里头穿着白色长裤的两条腿。   “原来不是的,哈哈哈!”北遥将领满身酒气淫猥地笑着,把婢女往屋子里拖,婢女又打又撕,两只鞋子全掉了,可根本无力自保,被一双钢铁般的手臂抱起来扛上了肩头。   星靥又气又怕,全身颤抖着看着这可怕的一幕,她高声叫着冲过去,从地下捡起一块被劈成两截的匾额想向这名北遥将领砸去,可脚底下一滑,连人带匾一起重重地摔倒在地。正要一逞兽欲的北遥将领被这斜刺里杀出来的女人吓了一跳,回过头盯着地下的星靥,喜不自胜地笑着:“一个正好嫌少,哈哈哈,这个更俊,太好了!”   “关七宝!”   从星靥身后传来威严的一声低喝,身穿银甲臂佩红章的赤霄营统领杜嶷脸脸寒霜地走过来,盯着自己的手下。这个叫做关七宝的五品副将天底下除了皇上,就只怕这个杜统领,他摸摸鼻子抓抓脸,把肩头扛着的婢女放下来:“末将在!”   杜嶷眼风往星靥身上转一转,眉头皱得紧了一些。这个星太后的事迹他有所耳闻,先是向二皇子投怀送抱,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把海青狼迷得死去活来,海青狼战死之后又迅速成了皇上的入幕之宾,出征一路上与皇上同行共宿,俨然就娘娘的作派。   “皇上行宫之中喧哗,成何体统!关七宝,你是不是许久不吃军棍皮肉作痒了?”   关七宝立刻换了副嘻笑的面孔凑过来:“老大,我这阵子可是老实得很呐,什么错也没犯,你刚才不是还在巨阙营乌统领面前夸我的吗,哈哈!”   “什么错也没犯?”杜嶷冷哼着,用手里马鞭的鞭梢往关七宝肩头拍打了一下,“今夜城关上你去守值,有什么疏失,老子砍断你的腿!”   关七宝无比委屈:“我才下的战场,我我我……”   杜嶷冷冷看着他,关七宝的声音越说越小,无奈地回头看看地下那名婢女,嘀嘀咕咕地离开了行宫。   星靥直到被送进了房里,还在忍不住地轻颤着。这样的画面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不论是哪个国家,战败之后最无力最悲惨、最任人宰割的总是女人。明明是男人挑起的错误,惩罚却全都落在女人们的头上,命运往往就是这么不公平。   她坐倒在地下,两只手捂着脸低垂下头,露出一截洁白美好的颈项。   海枭獍拉开门走进去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样的星靥。   拉门滑动的声音惊起了垂头的星靥,她转过脸来看见海枭獍,下意识地站起来,后退一步垂首行礼。海枭獍点点头走进来,身上的酒气很浓重,高句丽人卧坐全在铺了草席的地板上,他也就地坐在低矮的炕桌边,用手指轻揉太阳穴好一会儿,才略有些沙哑地说道:“路上还顺利吗?”   “嗯。”星靥又后退一步,“很顺利。”   海枭獍微笑着,忽然咳了起来,每一声都象是从肺里咳出来,声如破钟嘶鸣,听得星靥都跟着难受。好容易等这一阵咳嗽过去,海枭獍用手撑着额头,咬牙道:“去把……灯吹了……别让任何人,进来……”   星靥小跑着吹灭了屋里所有的大油灯,只留下窗台底下小小的一盏。海枭獍连坐着的力气也没有了,扶着炕桌向一边滑去,星靥知道他的伤病又犯了,忙过去扶住他无力的身体,慢慢地把他放倒躺平。   海枭獍两只眼睛紧紧地合着,呼吸十分急促,昏暗的光线底下看不清脸色,不过肯定不会好看。星靥低低唤了他两声,他一点反应也没有,象是已经昏死过去。   有伤有病还喝那么多酒!星靥在心里说着,从柜子里翻出一床轻软的被子,盖在了海枭獍身上。   之前一般他犯病昏睡最多不过一刻两刻功夫,可今天晚上情形有点不对,足足一个时辰之后海枭獍还是躺着不动,丝毫没有好转的样子。星靥大起胆子摸一摸,他两只手象冰一样凉,若不是胸膛还起伏着,几乎就象是个死人。   这可怎么办?星靥急得没抓没挠,突然想起了什么,跳起来一通没命地翻找,找到了之前曾经看到过的那只红色药瓶。一样的瓶子一样的封塞,倒出来的药也一模一样,星靥不及多想,使劲掰开海枭獍闭着的嘴唇,把药塞了进去,再勉强灌下两口热水去。   不多会儿功夫,热水和唾液化开药丸,一点点地渗进喉咙。这药见效奇快,和上次一样,没过多久海枭獍的双手就变热,他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皇上!皇上你醒了!”星靥扶起海枭獍,微笑着向他晃了晃手里的药瓶,可是海枭獍刚回过神来的脸上猛地一拧,他咬着牙低声吼道:“你好大的狗胆!谁让你喂我吃药的!”   星靥眨眨眼睛:“你昏睡了一个多时辰,我怕……”   “怕我死?哼哼,”海枭獍冷笑着,“你们燕国人不都盼着我早死?”   “皇上……”   海枭獍脸上的表情象是很痛苦的样子,刚才还冰冷的脸上现在却渗出了汗水,他推开星靥凶狠地说道:“出去!”   星靥以为海枭獍误会自己下了什么毒药,赶紧又把红色药瓶在他眼前晃晃:“这是皇上你自己的药,上次一吃就好的!”   海枭獍一把打飞药瓶,喘息着,神智已经有些不太清楚,眼前的所有景物都变成重影,这种控制不住自己的感觉让他十分紧张恐惧,他生命中最不可饶恕的一次罪恶就发生在服食这种药之后的幻觉当中。   现在的感觉和当时的太象了!海枭獍努力地张握着自己的十指,竭尽全力让意识停留住,不要消失得太快,星靥不明就里,皱眉问道:“皇上你怎么了?”   海枭獍死死咬着牙,耳边的声音象是从水里传出来的,嗡嗡钝响,听不清楚。眼前的光线开始扭曲,从暖黄色变成了刺目的血红,一片血光里,一张梦中思念了很久的美丽脸庞凑近来,关切地说了些什么。他紧握双拳,用最后的意识嘶声吼道:“走!走远点!”   星靥没有听清海枭獍含混的吼声,她只看见他骄傲的身体再度向一侧倾倒,便张开手臂扶住他,急切地连声追问:“怎么了怎么了,皇上!皇上!”   晚霞一缕斜红,天边数只归雁排成歪歪斜斜的人字形。他捧住眼前这张泪痕满面的脸庞,十指都在轻轻地颤抖:“乌兰,乌兰……”   从少年时起便爱慕着的女孩却轻轻向后退去,离开了他的怀抱。这团生命中唯一的火焰,却象是要熄灭了一般对他摇摇头:“别这样……别再这样了孛日帖赤那,我已经……我已经是你的……嫂子了……”   身体里最愤怒的血液一瞬间沸腾,这个被父亲起了‘枭獍’这种可怕名字的男人,其实比他的名字更可怕。他拉住乌兰的手腕,狠狠地,看着她:“嫂子又怎么样?他能从我手里抢走你,我为什么不能再抢回来!”   乌兰从来没有哭过,即便她出嫁那一天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可今天她却哭得让他痛恨。   “孛日贴赤那……”   “乌兰!”海枭獍一把将她拥进怀中,收紧铁臂,一分一毫挣扎的空间也没有留下,“你个傻瓜!我永远不会嫌弃你,处女之身算什么!我们北遥人谁计较那个!我喜欢你!就算你生了十个孩子,胖成奶桶我也喜欢你!”   乌兰有一刻破涕为笑,可随即哭得更厉害。草原上最俊美最有力的男人同时也最果决,他要用自己的方法让心爱的姑娘不再悲伤。   新割下来的青草高高堆成垛,散发着草原人最喜爱的清香。两具年轻的身体拥抱着,在这碧绿的波浪里翻滚亲昵,把眼泪流进心里,把微笑和快乐留在脸上。   星靥被海枭獍一把推倒的时候吓了一大跳,情不自禁叫出声来:“皇上,不要!”   他的乌兰第一次拒绝他。海枭獍眉梢高高挑起,脸上的愠意渐渐被笑意取代:“傻瓜,叫我名字!”星靥大睁双眼,看着他俯下身来,把滚热的嘴唇印在了自己的额头上,在那里流连着,低声呢喃:“乌兰,乌兰,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星靥的眼泪刷地一声从眼角流出,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哭什么,只是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搓弄了一下。思念的人才知道思念有多苦,这短短几个字里诉尽了北遥国君无奈无望的思念。可现在的局面不能再继续下去,海枭獍一定是把她又当成了舒皇后,他这是想要做什么?绝对不行,绝对不行!   海枭獍的嘴唇向下滑去,在星靥眼角的地方停住,那里有些咸涩有些湿润,这让他的梦境更加真实。乌兰一直都在哭,怎么到现在还在哭,她那样多的泪水已经深淹没了他!   “别哭,乌兰!有我,以后有我,谁也不能把你抢走!你永远在我身边!永远留在我身边!”   乌兰挣扎着,躲避他抚摸呵弄的双手,掌下的身体太瘦削,海枭獍心疼如刀割,倔强地坚持着撕扯开她的衣襟,不顾她的反抗,吻上了她轻颤的胸口。   青草在阳光下晒出的香味重又回到鼻端,牧歌嘹亮的地方,连天空也比别处蓝。他还是那样揉抚着乌兰的胸膛,用指尖熟稔地在顶端上弹捏。   星靥使出了吃奶的劲挣扎厮打,嘴里没命地喊着救命,可没有一个人来救她。海枭獍的力气太大,她根本就是螳臂挡车,完全抵挡不了他侵略似的征伐。他一边温柔地在她身体上流连,一边用几乎要折断筋骨的力量制服她,嘴唇、手指都成了武器,一件件轮番上阵,拨弄着星靥的身体,在她痛苦的惨叫声里,把压抑了许久的柔情全部倾泄了出去。   “乌兰,乌兰……”   “放开我,我不是乌兰!”星靥长长的指甲没命地在海枭獍身上抓着掐着,两条腿也不停地踢打,被他一手一只握住,用力向两边分开。这样的姿势差一点就让星靥怕得昏倒,她当然知道此刻抵在自己□身体上那个坚硬滚烫的东西是什么。   “救命啊!青狼!啊啊……救我啊!”   海枭獍在听到青狼这两个字的时候似乎顿了一下,他低沉地笑道:“别怕乌兰,我会让你忘了一切的!”   欲将沈醉换悲凉   第五十六章   烛影摇曳在海枭獍俊美无匹的侧脸上,挺直的鼻梁在另一边脸上投出长长的阴影。有几滴汗水从他光洁的额头上渗出,和凌厉的双眼一起映着烛光,闪闪发亮。他轻笑着,不胜沉醉的样子,对她低语:“我来了,乌兰……”   星靥高仰着头紧闭起眼睛,在他挺身进入时始终嘶声凄厉地尖叫。双肩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死死按住,她掐握着他似乎是精铁打造的臂膀,绝望而又灵敏地感觉着从触碰直到没根而入的整个过程。海枭獍沉声闷哼着挺动腰身,向她最湿热□的内里缓缓深入,这无异于又一次厮杀,仿佛霞明朱弓又在掌中,心、手、眼一条线,满弓闪过一道寒光,笔直射向目标。   他的乌兰僵硬地绷紧每块肌肉,两条修长的腿被压着向两边张开,膝盖再颤抖着曲起,紧紧夹住他的腰臀。她的里面是那么温暖又是那么柔韧,随着她剧烈的呼吸一下一下地收缩着,象是要努力把他驱离,又象是亲昵地抚弄摩搓。   双臂能开四石强弓的北遥国君,在这具身体上短短一段的驰骋却象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他和她一起喘息颤动着,相贴的胸膛底下是两颗同样跳动不息的心。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安全的感觉了,被她彻底地包裹住。海枭獍用力低垂下头,腰身也有些屈拱,他把嘴唇贴在星靥赤 裸的肩头,舌尖沿着她支楞起的锁骨来回滑动,在她的颈侧寻找到一处明显的脉动,然后轻轻在那里吸吮。   她乌蓬的黑发如云散乱,拂扫在他的呼吸里,痒痒的。他的乌兰还是这么调皮,海枭獍深深地笑了,慢慢地向后撤滑出,再狠狠地撞回去,撞到更深。果然她的腰肢跟着向上挺起,尖叫声断了一断,变得嘶哑不堪。   “别怕乌兰,是我,是孛日贴赤那……”   是我啊!他眼角有些潮润,赶紧紧闭起眼睛,蹭着她的脸颊用力吞咽下喉间的梗块。他的乌兰,绿色草原上身穿红裙骑在一匹白马背上飞翔的火焰,怎么会在他的怀里哭了。全世界也抵不上的珍宝,重新掬在掌心里,怎么用了这么久的时间,用了这么多的苦痛。   胸臆间万缕柔情化作剔骨尖刀,仔细地在身体里割掏着,四肢百骸,眼底心梢。把他直割成一万个碎片,每个碎片,再分成了一万片,直到化成齑粉,再被风扬散。   星靥摇着头,眼泪流了满脸糊住头发。两腿间被强行挤入的痛楚让人恨得不立刻就死,她在生死边缘挣扎求救,奈何上天入地,无数条锁链捆系着她瘦弱的身体,撕拉开所有的防卫,让她袒露在这个可怕的男人面前。双腿因为抽筋而强烈地抖动着,脚趾向着难以控制的方向扭曲,手指尖长长的指甲用力扒抓,有好几根都断裂了。   可是没有任何办法。男人和女人的力量如此悬殊,更何竞海枭獍是个生来就掠夺成性的人,他最擅长用迅猛刚强的方法解决阻拦在眼前的所有问题。从两人交 合处传来的阵阵酥麻快感吸引着意识游离的北遥国君,这是乌兰带给他的快感,世间所有女子,只有乌兰才能让他这么快乐!   心底里对她的怜惜,让海枭獍没有一上来就狂风骤雨般发泄自己的情 欲,他用沙场对敌时的镇定和力量控制住自己,温柔地在她身体里进出。男人身体上最坚硬的部分叫嚣着,渴望更快的摩擦更多的接触,海枭獍腾出一只手来伸到星靥身下,托住她丰润的臀,长长的手指顺着双腿间的缝隙轻柔抚摸拈转,让她尽可能快地放松下来,随着他一起快活地飞翔沉醉。   淫 靡的触摸让星靥象垂死一般用力扭动着身体,青涩的胸膛因为赤 裸而挺立着,嫣红顶端隔着他的战袍,在海枭獍肌肉贲起的胸膛上划着,下腹部的扭动在他的感觉里成了渴求的邀请,可是她还是那么紧,紧得让他舍不得太快,唯恐会让她痛。   北遥国君象个温柔的情人,又象个亲切的父亲,在星靥耳边一声声笑着安抚:“别急,傻乌兰……别急……要多少我都给你……让我先把你弄湿些……”   “不要啊!”星靥耳朵里已经听不见了自己的声音,呼喊成了灵魂深处无意识的举动。或许从一开始,她被强压着,眼睁睁看着小婶婶把头伸进屋梁上垂下的绳圈里,临死前终于微笑着长出一口气,对她说道,你的小叔叔等我太久了,星靥,我不能陪你了,我要去找他……或许从那时候起,她的呼喊就已经开始了。直到现在,一刻也没有停过。她在求救,但是要向谁求救?谁又会来救她?没人看得见她伸出去的手,指间风霜寒透,只在一个温暖的胸膛里短暂呵暖过。   青狼,青狼,青狼……   为什么不带着我一起走!跟你一起万箭穿心吧,让我们俩的血肉混夹在一起,从此以后再不分彼此不分敌我,没有燕国没有北遥,没有太后没有皇子,什么都没有,我只剩你,你只剩我,该有多好……   “青狼!”   星靥疯狂地大哭喊叫着这个唯一让她痛不欲生的名字,她躲不开海枭獍灵活的手指和嘴唇,青狼吻过抚过的地方,现在被另一个更加蛮野有力的男人同样对待着,象是要把他留给她所有的记忆连根拔起,让她彻底贫瘠。   “不要啊!放过我!救命啊!”   身下人在情 欲面前别扭的反应反而让海枭獍的心里生出一种朦胧喜悦,他的乌兰只有跟他在一起才会体验到男女之间的美好,之前的经历对于她来说或许是恐怖的回忆,所以她才会这么抗拒这么害怕。这种窃喜象场春雨,浇在肥沃的草场上,无数青嫩的新芽从土壤里冒出来,让他必须要更加温柔地呵护。   海枭獍深呼吸,平抑下身体里翻涌的渴望,他松开双手直起上身,一把撕开身上汗湿的战袍,露出底下健壮有力、布满伤痕的身体。压在星靥身上的力量暂时松开,她翻身向前爬去,却又被海枭獍按住,他拨开她的长发,双手绕到身前握住她柔软的胸,贴着柔滑的背脊向下吻去。   星靥两只手肘撑着地,后背的肩胛骨象蝴蝶的两片翅膀一样凸起,引诱着海枭獍的唇舌。   身前的两只手掌分道扬镳,一只还在胸房间流连,另一只则向下,伸进她双腿之间,梳弄过柔软的毛发,贴按住,渐渐快速地揉抚震颤。星靥惊恐地拱起臀向后缩躲,却又撞上他依旧坚硬滚烫的部分。她死命努力地向前爬,想从这样的禁锢里逃开,而他只是低笑着,轻而易举粉碎她的妄想。   洁白的背微弯,细弱的腰款摆,世间哪有比这更婉媚的姿态,北遥国君的眼角轻跳着,由衷感叹,他的乌兰从来都是草原上最美的女子。嘴唇停留在仿佛盛了美酒的腰窝里,他翻转过她,有些急切地吻上了她的胸前。胸前的顶端象花蕾,等着在他的唇间绽放。轻舔着,已经能闻到缕缕花香。绿波春水里两只争游的舸舫,她在前头躲着,他在后头追,不管她怎么闪避,永远也逃不开他的微笑。海枭獍按住她,笑斥一声调皮,然后狡黠地抬高下巴,用那里的胡茬轻轻从她的花蕾上擦过,惹来一阵急速的颤抖。   挣扎已经快要耗尽星靥全部的力气,每寸皮肤都被汗水浸湿,眼泪流着流着就消失无踪,身体里已经没有多余的水份来倾泄她的哀伤绝望。她被海枭狡托抱起的时候,颈项已经支撑不住沉重的头颅,向后无力地高仰起,长发如瀑垂落在背后,只有胸前还因为停止不了的抽噎而上下起伏着。   海枭獍埋首在她的胸腹间,从他嘴里呼吸出的热气在那里吹拂,他把她的两条长腿分开在自己身侧,不知是汗水还是什么别的液体让她双腿之间摸起来柔软而湿润,他轻叹着,小心地先用手指把那里分开一些,再扶着她慢慢滑坐下去,再一次与她合二为一。   他的粗硬让星靥在被进入的时候还是用尽最后的力气绷紧了身体,头仰着,嘴唇不可避免地张开,她象只被摊在泥地上的鱼,离开了水,怎么用力也没办法呼吸。   北遥君王的耐性并不足以让他第二次也能够轻柔怜爱,想让自己不被欲 望烤干烤焦,就只有从她身体里引出一股清甜的泉水。他用嘴唇咬住她的胸口,牙齿在顶端上轻刮,试着先让她在他身体上颠动两下,她的重量让他的深入又远又沉,除了两心相依,灵魂仿佛也可以靠得更近。   海枭獍再也无法克制这种美好的吸引,他象是草原上那些刚冒出胡子的半大小伙子一样,全身心地、放肆地开始在心爱女孩的身体上奔驰。两只力挽千斤的臂膀承托住她的重量,草原狼一样精瘦有力的腰身抖动着,把他的爱和怜一下下撞挤给她,背上仿佛生出了两只宽大的翅膀,鼓翼腾起满眼华光,在这寂寥孤身的黯夜里,带着她一起飞向太阳升起的方向,追寻可以融化所有寒冷的温暖。   人生如果是一场朝露,屯蹇尘世里幸好有她陪着一起被蒸发。魂驰万里,澹荡无依,乌兰,我再也不会放开你!   当年梦绕蓬山路   第五十七章   星靥病了,病得神智不清,她不知道那一夜是怎样结束的,也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又在海枭獍的怀里醒来。眼前的所有景物都在旋转,她晕得不敢睁开眼,可是一闭起眼睛就看见海枭獍汗湿的脸庞和凌厉的眼神,透过他的双眼,还有一个骑在马背上遥远的身影,哀伤无比地看着她,然后拨转马头,缓慢而坚决地离她远走。   北遥与高句丽的和谈十分顺利,海枭獍的态度一如往常,强悍到几乎有些不讲理,而大军陈列在距离京城不足百里的地方,高句丽人没有一丁点底气,只好咬着牙任人宰割。   最终北遥人大大地掠夺了一笔财富,并且将高句丽的岁供提高了许多,数以千计的年轻女子和壮年男子将要离开家乡,越过界河嫩江,去往也许是埋骨之地的遥远异国。高句丽王室最年轻美丽的公主被当成礼物,献给拥有强大力量的君王,而海枭獍在收到这件礼物之后甚至没有松开紧皱的眉头,只是很无谓地摆摆手便返回行宫,剩坐着他的黄纛大车,率先离开被占领的土地,返回北遥京城太冲。   御驾走到界河嫩江边时,海枭獍却听到了一个让他颇为震怒的消息,刚刚新婚不久的玉城公主海白凤私自离开京城,现在凤驾就在嫩江边。   一望无际的江滩上,所有尸体早已经被清理完毕,只是万余名关家军的鲜血深深渗进了土壤和芦苇的根里,悠悠江风根本吹不散这里弥散的血腥味。   玉城公主海白凤一袭白衣站在江风最凛冽的地方,风里早落的苇花在她身边旋转飘浮着,久久不肯离去。她的背影很哀伤,但也和她的父亲一样带着几分倔强,这里有太多不甘的亡魂,她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想见的那一缕。   海枭獍走到女儿身后,脚步声早已经惊动了她,可海白凤咬着牙不肯回过头来看自己的父亲一眼。   “白凤。”   模糊的泪眼里,嫩江江水依旧不息地向东流去,江面有翻腾的白浪,还有一张憨笑的脸庞。   “我恨你!”   海枭獍听着一向温婉的女儿切齿说出这句话,眉梢微跳着抿了抿唇:“我知道。”   “我为什么要是你的女儿!你杀了定培……”   海枭獍越过女儿身边,走到离江水最近的地方,负手叹息:“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白凤,这就象是个游戏,一柄钢刀,两个人抢,先抢到的活,失败的人死。我不过是有幸先抢到了而已。如果我棋差一着落败了,此刻葬身嫩江江底的就是你的父亲。那个时候你会不会也用同样的问题责问关定培?”   海白凤捂住嘴,抑制不住地痛哭起来:“你也杀了我吧,定培……你明知道我和定培两心相印,他死了我也活不下去……”   海枭獍侧过头来扫了女儿一眼,威严地又转回头去,端正地迎向江风:“北遥儿女的性命只能结束在自己手上,想死?容易得很,往江里一跳,片刻之后就能遂你所愿。跳吧,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救你。”   他说完,毫不顾惜地转身离开江滩,向着停在远处渡口的黄纛大车大步走去。身后的海白凤哭泣不止,望望奔流的嫩江,向江边奔跑两步,终于还是双膝跪倒,两只手撑在地下放声痛哭。   海枭獍在上车之前对车边的乌承瑛说道:“派人把她送回京,看紧点,这丫头看着柔和,其实倔得象块石头。”   乌承瑛应承着下去吩咐,海枭獍走进车厢里,静静躺在车厢一角的星靥还是他下车时的姿势,这么久了一动没动。突然觉得心里很憋闷,刚上车的北遥国君一把推开车厢门,沉声说道:“把马牵来!”   跨上乌锥马,用力朝马臀拍了一掌,马儿负痛扬蹄,沿着嫩江江岸向前奔跑着,巨阙营统领乌承瑛带着数名武功卓绝的手下拍马跟上。海枭獍在马背上伸直双臂张开五指,大口大口吸进这里清爽的风,他扬声啸出草原上牧人驱驭马群时的呼哨,两条腿夹紧马腹,扬头闭目,任由忠诚的乌锥马带着自己往未知的远处急速奔驰。   乌承瑛跟着跑了很久,海枭獍才缓缓勒住马缰,站在江边沉默着,突然低声说道:“她和乌兰……”   乌承瑛脸上一黯:“臣刚看到星姑娘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太象了,几乎是……几乎是舒王妃重生……”   海枭獍犹豫再三,眯起眼睛,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乌兰她……会不会……有没有可能……还活着?”   乌承瑛的眼泪差一点冲出眼眶,他咬牙忍住:“皇上,当年舒王妃入敛的整个过程臣亲眼所见,也是臣扶的棺送她下葬……”   海枭獍紧咬着牙,两边太阳穴上一阵阵跳动,牙齿搓磨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刺耳。乌锥马和主人心意相通,不用驱策便扬起四蹄继续向前奔驰,巨阙营的勇士们正欲跟上,乌承瑛抬起手中马鞭挡住他们:“皇上想一个人呆一会儿……让他静一静吧!”   回到京城之后又过了好几天,星靥才慢慢地开始康复。她刚有了点力气便犟着从床上爬下来,死活挣脱众人的阻拦离开海枭獍的寝宫,披头散发一路走回了祥景宫,往二楼卧房的床上一扎,再也不肯起来。   星靥象是一心求死的样子,药饭食水一概不碰,侍候的宫女们急得没有办法,怎么哀求也不行,又不敢扒开她的嘴灌,无奈之下只得把这位星太后的情形禀报给皇上。   海枭獍从星靥离开寝宫后一次也没有去看她,听见太医们的禀报也没有把眼睛从奏折里稍抬起来一些。他安安稳稳地批完这一本奏章,才放下手里的朱砂笔,微皱起眉头说道:“不肯吃饭吃药么?”   太医垂首称是,海枭獍淡淡地笑着:“她要是想死就任由她,不用去管。”   “皇上,这……”   海枭獍翻开另一本奏折,拈笔在砚里舔一舔,低垂的眼角不为人知地跳动了一下,一滴朱砂从饱满的笔尖滴下,在奏折上洇成了一小滩。   翻身向里睡在床上的星靥闻到饭菜香味便不豫地皱起了眉,可今天宫女并没有再哀求她起来吃一点东西,而是把盛放饭菜的红漆盘放在床边小几上之后便静静地退到了一边。   皮鞭抽打在肌肤上的声音,和随之响起的惨叫声,让星靥全身一震,大大地睁开眼睛,盯着床帐上的花纹。她定定地听着从祥景宫院落里传来的这些声音,从那些惨叫声里,能分辨出两个熟悉的声音。   星垣,星枫……   这是怎么回事?   星靥坐起时太猛,一阵强烈的晕眩,差点一头栽下床去。她在宫女的搀扶下跌跌撞撞走出屋去,伏在二楼栏杆上向下望去,祥景宫的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跪着七八个人,那是忠勇祠里所有活着的星氏子孙。他们每个人身后都站着一名手执皮鞭的侍卫,乌黑皮鞭快速抽动时划出黑色的光,然后重重落在他们的肩背上,没有一个人敢躲,所有人都痛哭着痉挛着,承受这难以承受的疼痛和屈辱。   在他们的身后,高大的宫门下,站着一身黑衣的北遥国君海枭獍,黑衣上用金线绣出来的盘龙在阳光映照下闪闪发光。他静静地负手站在那里,一双深邃的眼睛牢牢盯在星靥的脸上,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一丝微笑。   宫女在星靥耳边轻声说道:“星姑娘,多少吃一点东西吧,不吃不喝可不行的呀!”   星靥也盯着海枭獍,那一夜之后,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着这个男人。阳光下的他,和烛光下的他同样俊美,同样散发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森冷。   鞭声越来越密,哀号声却越来越稀,星靥远房的堂姐已经倒在地下不醒人事,可那个可怕的男人不出声,侍卫手里的鞭子就不停,还在残忍地挥动着。   星靥嘴唇剧烈抖动,要用两只手才能捂住,不让自己尖叫出来,她爆发出一股力气,推开宫女奔回屋里,跪倒在床边的小几旁,端起碗筷,抖抖索索地往嘴里头扒拉米饭。好几天未进饭食,吞咽得太急了就会从胃里往外泛,星靥一边干呕着一边努力咀嚼着,眼泪和着精美的饭菜一起咽了下去。   餐盘撤下去的时候,鞭声也停了,星靥坐在冰冷的地下,听着外头仿佛是尸体被拖动时在地下发出的摩擦声,抬起颤抖的手,用手背重重抺去了眼角的泪水。   广袖如云轻歌咽   第五十八章   一进八月,中秋佳节的气氛就渐渐浓厚起来,再加上对高句丽的战事取得大捷,京城太冲上下喜气盈盈,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要欢渡这个团圆的节日。   宫里却还是和往常一样的肃穆寂静。舒贵妃出宫休养,缪妃谋逆自戕,没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妃嫔来主理节日庆典。二皇子拭剑王海青狼去世不久,玉城公主海白凤自关定培战死后便打定主意削发出家,月圆人不能圆,皇上近来的心情颇为沉重,一连数日没有上朝,朝政事务全靠大皇子征南王海苍狼独力支撑。   高句丽洪崖公主权琼玉在中秋节前五天抵达了北遥京城太冲,一同来的还有大批贡物和两千名役奴。海枭獍性情阔朗,对待有功的臣属们十分慷慨,每次战胜后取得的战利品都用来大肆犒赏,这一回也是一样,凡是在此役中有功的大小将领,包括京城各相关衙司,多多少少都在节日之前领到了丰厚的赏赐。   为了一展北遥天威,在皇宫正门玄武门前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典礼,两千名身穿民族服装的役奴整齐排列在城门之下,一条红毯远远铺开,数万名京城百姓簇拥在城门前的广场周围,争先恐后地要亲眼看一看那位艳名远扬的洪崖公主,是怎样经由这条红毯走进皇宫的。   这对于高句丽人来说,无疑是一次重重的羞辱,所有随行而来的使臣脸上都有隐忍的悲哀,可是人在刀刃下,不得不低头。盛妆的洪崖公主被人从马车中扶了下来,站在红毯一端,美目远望向高大城墙之上的人群,里头那个身穿明黄色的高大身影,就是把这场巨大耻辱带给她祖国的人。   周围的人群里响起啧啧赞叹声,这位洪崖公主还真是名不虚传,她穿着深红色的高句丽服饰,乌黑的发髻上戴着各色珍贵珠宝,白玉雕成的脸庞艳丽得如同芙蓉花在盛放,宽大裙裾底下依稀能看出曼妙的身姿,她恭顺地微垂着修长的颈项,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所经之处花香暗涌,环佩叮当。   款步走到了城门下,洪崖公主权琼玉站定,以高句丽礼节向北遥国君行三拜九叩大礼,姿态优美动人。然后她端正地站立好,向上仰起脸,让君王能看清她的美丽。   城墙上也有称赞声响起,权琼玉一双乌黑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城墙上正中央的海枭獍,心里不由得格登一声响。这个北遥的国王应该已经有四十岁年纪了,怎么看起来还这么年轻?阳光从万里无云的天空上洒下来,他金黄色的龙袍闪闪发光,光影里他俊美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只往她站的地方轻扫一眼,便侧过头去对着身边一位年轻的男子低声说了一句话。这位年轻男子顿时吃惊地耸起了眉,嘴里说着什么,象是在推脱争辩。可是海枭獍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冷着脸转身就走下了城头。   权琼玉一向自负美丽,她安静地在城门下等着,却等来了一个让她心冷如冰的消息。北遥国君海枭獍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把她赏赐给了他的长子,征南王海苍狼。权琼玉连睫毛也没有眨动一下,向着宣读圣旨的太监深深叩首,被领着回到马车里,驶向了距离皇宫不远的征南王府。   中秋夜转眼即至,可是星靥根本没有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她只是在昏昏沉沉断断续续睡了一天之后,午夜前悠悠醒转站在窗前,才发现今天晚上的月光格外明亮。   傍晚时沐浴过后没有等头发干透就上了床,现在看看地下的影子,长长的头发乱蓬蓬的,星靥自嘲地笑着,从床上揭起一张轻软的锦毯披在肩上,不让宫女们跟随,独自一个人趿拉着绣鞋,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走出祥景宫门,到如水的月光里去淋一淋。   不远处的青蕤宫还是废墟一片,用青色的布帐围了起来,以免影响皇宫里美丽的景致。星靥走出祥景宫门,向着那里张望了一会儿,缪太后就死在那里,毒死的。据说服毒而死的人,死前腹痛如绞十分痛苦,但愿她有没有经历这样的痛苦,但愿她至死都还保持着最高贵的美丽。   星靥嘴里哼着曲子,努力回忆着,跳了几步莲叶舞。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绣鞋只是趿着,鞋跟没有提好,几步之后掉了一只,她象是没有发觉一样,继续错乱地轻踏舞步,慢慢地旋转着,长发飞散,两只手臂伸开,让锦毯完全地铺展在身后,随着她的步履微微荡漾出柔软波浪。   这么明媚的月光下只有她一个人肆意地游荡着,意识也和晚风一样朦胧,脑海深处永远都记得的一条路让她情不自禁又走回到了灵掖湖边成行的柳树下。仰起脸,让柳枝一根根从脸颊上滑过去,柳叶淡淡的清香让人心情平静,她象个孩子一样乐此不疲地在柳枝最浓密的地方来来回回地钻了又钻,干脆把锦毯也扔了,举起手臂,让柳枝也从指间滑过去。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跳莲叶舞的时候要是想让裙子圆圆地转成一朵莲叶,就必须不停地快速旋转,星靥一边玩着一边转着,光着的脚不知踩到了什么突然一痛,她哎哟叫了一声,两只手下意识抓紧,扯断数根柳枝以后歪倒在地下。这下摔得不轻,星靥斜着身子歪坐着,揉着生疼的腰臀,一边笑一边咝咝地吸着凉气。   双眼望处,铺成虎皮状的石径上慢慢走过来一双黑色的靴子,就停在离她只有三五步远的地方。星靥的笑声一下子消失,正在揉着的手也停了下来,下意识蜷起双腿,垂着头,警惕地看着那双靴子,随时准备拔腿就跑。   “你的鞋子呢?”   北遥国君的声音有些疲累,但依然不乏威严,他看着星靥摔倒时露出来的两只脚,一只脚的脚尖上挂着只绣鞋,另一只脚则光着,在月光里能清楚看见上头沾了些泥灰。   星靥的头垂得更低,两只脚倏地一下缩进裙子里,她这个动作突然让海枭獍觉得很好笑,他走到星靥身边,从她蓬乱的头发里拈起两片柳叶,又问了一遍:“鞋子呢?怎么光着脚在外头跑。”   “鞋子……”星靥四下里望望,到处也找不到她的鞋子,哪去了?   海枭獍抿着唇摇摇头,朝她伸出了手臂,星靥立刻向后避让着:“你……不要……”   “我扶你起来。”   星靥看看他的手,再看看他的脸,这个男人即使是微笑的时候也让她害怕。她一骨碌从地下爬起来,两步走到旁边捡起随手扔开的锦毯往肩上一裹:“我我,我自己能起来。”   海枭獍跟着走过来两步,不容拒绝地将星靥横抱起,慢慢地向祥景宫走去。他身上有淡淡的酒味,凑得很近才能闻到。星靥在海枭獍怀里一动不敢动,身体依旧僵硬地绷着,呼吸也有些粗重。   他一边走一边淡定地看着月光下皇宫的夜景,远处的楼阁林梢,近处的湖面白堤,这样寂寞的月夜,为了能够安然地走在这里,不知曾经付出过多少血泪代价。   一只粉色的绣鞋安静地躺在路中央,鞋跟踩蹋了,显得有些萎靡不振。海枭獍抱着星靥稳稳地蹲下来,一手扶着她坐在自己屈起的腿上,另一手拾起鞋子往她赤 裸的脚上套去。   指尖触时,她的脚趾冰凉。北遥国君低头看看星靥轻轻颤动着的嘴唇,把鞋子交到另一只手里,伸开手把她的脚握在了手心里。星靥象是被烫着了似地猛地把腿往回缩,海枭獍收紧五指不让她挣脱,沉声说道:“别动。”   他一下一下地轻握着,直到把她的脚暖温了些,才松开手,帮她穿上鞋。   这实在不象是个帝王会做的举动,尤其这个帝王还是海枭獍。星靥忐忑地等着,不知道接下来他要做些什么,可是海枭獍只是静静地重新站起来,抱着她,沿着白色长堤悠然地踱着步,停在了那一天星靥追着风里的佛桑花的地方。   北遥国君望着湖面,喉节滑动了一下,不知道在回忆着什么:“胡天八月即飞雪,现在是八月,星宿海那里应该已经下雪了吧。”   星靥的眉梢微抬起,看向洒满金色月光的粼粼湖面,最后一次看见雪,还是青狼活着的时候。什么时候还能再次看到星宿海洁白无暇的雪原?   海枭獍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对星靥说道:“想不想在今天看到雪?”   今天?八月的太冲城里?   星靥眨了眨眼睛,没接他的话茬。海枭獍笑意渐深:“走,我带你去看雪!”   拣尽寒枝不肯栖   第五十九章   出太冲城北门一路前行,雄伟的都城渐渐被这一行骏马甩在了身后,西天的一轮圆月映照下,高大的乌锥马跑在最前头。草原上跑得最快最久的骏马,从第一天配上雕鞍起就是北遥君王的坐骑,它和它的主人一起践踏过无数敌人的战旗,取得过无数次战斗的胜利。   海枭獍坐在马背上,怀里是用披风紧紧裹着的星靥,他微眯着双眼,在月光的引领下坚定地向前奔驰。星靥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乌锥马跑得太快,风刮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她也不想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哪里都好吧,哪里也都一样。   雨是半路上下起来的,海枭獍和随行的侍卫们象是早就知道,已经准备好了挡雨用的油衣。   油衣宽大,挡住了两个人,星靥缩在油衣底下,外面一切都看不见,只能听见马蹄声和海枭獍不时低沉的叱马声,所有他的气息也都被油衣遮挡住,让她躲避不开,只能盼着这条路早一点到头,早一点到达他想去的地方。   可以看到雪的地方。   油衣外头的风越来越冷,海枭獍把油衣和底下的披风拉紧一点,一手揽住星靥的腰,另一手往马臀上抽了一鞭,乌锥马在主人的驱策下低嘶着加快速度,虽然多背了一个人,仍然把后头紧跟着的乌承瑛等人甩下一截。   山道弯弯,在潼潼树影里穿行,海枭獍突然笑了一声,朗声道:“下雪了!”星靥抬了抬头,隔着油衣仍然能感觉到大大的雨点落在身上,这哪来的雪?   海枭獍高声叱马,大笑着扬鞭而行,笑声在他的胸腔里震动着,贴在近旁听时和平常的感觉不太一样,更嗡沉些,也更真挚。   马蹄响亮地踏响在山道上,弯弯折折向上攀升,星靥也感觉不出到底跑了多久,海枭獍终于稍微停了一停,吩咐身后的乌承瑛等人留在原地,然后带着星靥匹马继续前行,又跑了很长一段路,才终于到达。   星靥终于知道一个男人可以疯狂成什么样。   海枭獍把马停住,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油衣慢慢地揭开脱下,星靥眨了眨在黑暗中呆了太久的眼睛,一片洁白轻盈的东西落在了她的睫毛上,凉凉地,接着又是一片。   她吃惊地张大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明明阴沉的夜晚,因为有了从天而降的雪,顿时变得明亮了一些。无数洁白的雪花轻轻地从天空里落下来,没有风来打扰,它们下落的姿态十分悠闲,打着旋转着圈,又惫懒又顽皮。   辽阔平静的天池边杜鹃花还没有开败,艳红色花海上覆起了薄薄一层白霜,天池的水面没有光线可以反射,平坦柔顺得象一匹铺开的丝缎,让人忍不住想掬起一掌来贴着脸颊摩挲。   海枭獍把星靥放下马背,自己也跳了下来,静静站着,看着她欣喜地向前走去,伸开手掌接落下的雪花,再拿到眼前仔细看,看了又看,回头对他说道:“是真的!真的是雪!”   北遥国君笑出了声,而星靥简直有种做梦的感觉,她身上穿的还是刚刚在祥景宫里睡觉时揉乱了的衣服,头发也没有梳理,还是和影子里看到的一样蓬乱,柳枝底下摔倒后腰臀到现在还在疼,怎么……怎么一睁眼就站在了天水离宫天池边的漫天大雪里?   她顾不上想原因,这里的雪是一场意外惊喜,象是老天爷给她的一个回答。好象又找回了一点在星宿海时的感觉,连绵不停的大雪堆积成望不到边的雪原,她在雪原上奔跑,奔跑,身后是厉啸的狼群,前方是执箭欲射的海青狼。   是这样的回答吗?   青狼给她的回答?   雪花更绵密地落下,星靥摊开的手掌里积得越来越多,她轻轻舔一口,凉意直沁到心底。   单薄的身体踽踽前行,裙子和披风拖在身后,拂乱了星靥在薄雪上踩出来的脚印。她怜惜地回头看看,再看看前方的整齐一片,有点不忍心再走上去,踩乱这里的平静。可是她多想去看一看天池边的杜鹃花,这里的杜鹃花冠硕大,盛开时绽放的五片艳红色花瓣,多象青狼送给她的那朵佛桑。   一双手臂抄起她的身体,带着她蓦然掠起,在白雪纷纷的天空里翩飞着,远远落在了一株杜鹃花旁。衣袂猎猎飘响,海枭獍看见了星靥脸上先是吃惊然后又有丝欣喜的表情。他也笑了,对她眨眨眼睛:“还想不想再飞一次?”   许久不曾有过的少年心性让海枭獍没有犹豫,抱着星靥再次腾空掠起,向杜鹃花开得最繁盛的地方落去,象两只在暗夜里飞翔的鸟。这一次落得比刚才远了许多,星靥的头发被飞跃时带起的风吹得更乱,披散在两个人的脸上和胸前,她下意识地抱紧海枭獍,有些胆怯又有些好奇地体会这种飞翔的感觉。   海枭獍抱着她,足尖在花枝上轻点,一次又一次向着更远的地方飞掠。忘了什么是冷,星靥完全沉醉在这种模糊的飘飘然的、或许还有些不辨生死的感觉里。升起,下降,象是躺在一片温暖的彩云里,向着天边幽游,最好永远不要停,永远这样飞。   海枭獍飞纵着,笑着摇摇头。一口真气已经用尽,他却还舍不得停下来,最后一次拔高身形之后才发现气力比想象中短了些,跃至中途已经无力后续。星靥发出一声急促的尖叫,觉得自己在向下坠落。海枭獍抱着她翻转了大半圈,护着她让自己宽阔的肩背先着地,重重地压塌了一片杜鹃花,激起的雪片和花瓣飞扑起,再落在他和星靥的身上。   北遥国君仰面朝天躺在断枝残花丛里,身上伏着吓坏了的星靥,他自嘲地摇摇头,把落在嘴里的一点碎屑吐出去,对着天空上落下的雪花笑了起来,笑声是那么洪亮爽朗,在寂静的摄山之巅远远播散开。   还没回过神的星靥头发上挂了好多杜鹃花的花瓣和叶子,还有一层白色的雪,再配上有点呆愣的表情,活脱脱就是个不知道自己已经犯了错的傻姑娘。海枭獍笑得更厉害,他长出着气,伸手揽住星靥的肩膀,不让她坐起来。   雪花继续毫无烦恼地落在花丛里,这两个紧贴在一起的人身上,海枭獍闭起眼睛,用脸颊轻轻蹭了蹭星靥的额头:“不管你到底是什么人,以前做过什么,以后想做些什么,从今夜开始,通通忘了吧。”   星靥眨眨眼睛,仿佛一片雪花飞进了眼睛里,弄得她有些痒。   北遥国君摸索着,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你是青狼的女人也好,你是前朝的太后或者有什么图谋也好,所有我都可以不计较,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永远不离开,永远不背叛。”   星靥刚一动,手就被他死死握住:“不许说不!不许拒绝!”   海枭獍看向天空,一片片白色的雪花象是从虚无里凭空出现,它开始落下的时候,也许根本不可能知道自己最终将落在什么地方,池淖,污泥,还是这仙境一般的天池之畔。他从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最终的结局会是在哪里,如果可以选择,也是一个今夜般的雪夜吧,安安静静地,结束在杜鹃花海里。   她吞咽了一下,低声说道:“别,别逼我……”   海枭獍笑了:“相信我,你还不知道什么是逼迫,我不会逼你,我要你全心全意,我绝不能容忍任何虚假和伪装。”   星靥试着把手从他的禁锢里抽出来,他却握得更紧,手掌已经被握得生疼。   “我海枭獍生平第二次想对一个人好,小丫头,别让我失望。”   “你别这样!”星靥有点急了,咬着嘴唇硬挣着要坐起来,海枭獍轻笑着把她按回自己怀里:“我说了不会逼你……如果你真的不愿意,就陪我在这儿躺一会儿吧,我很久没有这么安静地看过雪了。”   折腾了一晚上,天际已经有些朦胧的白色,阴云依旧密布在摄山上方,让渐渐亮起来的天空也被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轻纱。   皇上等一行人午夜时分从京城太冲出发,趁夜骑两个时辰的快马赶到离京城百里之遥的滑县摄山。高山上寒冷,山脚下的雨,山顶上就成了雪。天水离宫的总管太监蔡富被小太监从热被窝里喊出来的时候天还没亮,他揉着眼睛差点一巴掌拍在小太监的脸上:“小兔崽子,拿你爷爷开心是吧!”   可是当真看到了大名鼎鼎的巨阙营统领乌承瑛,蔡富才知道自己并不是在做梦。只不过乌统领说皇上还要再耽搁一阵子再过来,这一耽搁就耽搁到了天亮,满身是雪的皇上怀里抱着个女人骑在马背上直跑到寝宫门前,吩咐准备热水热汤。   从八月的京城一下子跑到落雪的天水离宫,星靥冻得不轻,她痛楚不堪地推拒着,可还是被海枭獍脱去了全身衣服,放进了温暖的浴池里。   热气从每个毛孔往身体里钻,与里面的凉气激烈交战着,全身上下又麻又痒,星靥在漫到她胸口的浴池里被水流推涌着踉跄后退,背抵住池壁,身前则被同样不着一缕的海枭獍紧抵着。他第一回在她面前放下了头发,发梢浸在水里湿成一绺一绺地,随着水波浮动。   星靥知道比力气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她哀叹着往水下头缩了一缩:“看在青狼的份上……求求你……”   海枭獍扬眉而笑:“我和青狼是北遥人。北遥男人只有在看到心爱的女人还被别的男人继续疼爱以后,才能放心地死去。贞洁不是牺牲,我们北遥没有你们汉人那么自私的礼法。”   星靥用两只手大力推着他的胸膛:“别这么对我……你杀了我吧……”   海枭獍轻笑:“我不会杀你,我说过要对你好。”   “我不要你对我好!”星靥无助地摇头,“你这样……我宁可死……”   海枭獍轻轻托住她的下巴,端详这张熟悉得让人心颤的脸:“别总把死字挂在嘴边,小丫头,以后你就会明白,没有比生命更珍贵的东西。绝不要轻贱自己的生命,世上万事都能回头,只有生死,永远没办法后悔。”   浴池里的水气氤氲着,星靥又有了一种海枭獍在透过自己看向别人的感觉。这个男人身上到底有多少秘密多少痛苦?她退无可退,呻吟着发现一只有力的手已经贴合在自己的腰侧,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向下轻轻滑动,在她的腿根处极轻柔地触了触。   “那次……你疼不疼?”   星靥闪避着死命夹紧双腿不让他再深入,海枭獍的手停住,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低声说道:“疼不疼,嗯?”   “放过我……不要……”   海枭獍深深看着星靥的双眼,抽回手来,却不是要放开她,而是握住她的双胁向上用力,把她托高了一些,趁着她双脚离开池底的功夫,把一条结实的长腿挤进了她双腿之间。   有着嫣红顶端的胸口沾了水,就显得更加娇艳欲滴,北遥国君低下头用嘴唇采撷,舌尖围着那里温柔地旋转勾挑,手掌也从她胸口下方向上轻推,将她推得盈盈耸起。   水珠顺着星靥光洁的皮肤向下滚落进池水里。这样的姿势星靥合不拢双腿,向下躲有他的腿格挡着,两侧是他的手臂,唯一自由的方向只有向上。她用手掌巴着池壁努力向上挣着,想把自己的胸从海枭獍的逗弄中解救出来。   可是这样一来池水的水面就到了她因为喘息而起伏的腹部,摄山顶上的泉水与天池水同源,清澈得不可思议,海枭獍一低头就可以看到她洁白修长的腿。   这样两条腿被他的腿分开,腿间的无限春光吸引了北遥国君的视线,他索性把星靥托得更高,直到她坐在了低矮的池壁上,双腿被他坚持着向上抬起,再掰向两边。   星靥低声尖叫哭泣:“不要不要……不要……”   海枭獍脸上被温热的池水烘得有些发红,他爱怜地停下手里的动作,用手指拭去星靥的泪水:“让我看看,上一次……有没有伤着你。”   天长路远魂飞苦   第六十章   湿成一条一条的黑发仿佛是一条一条交错蜿蜒的道路,贴在星靥洁白的身体上拼成一座迷宫,找不到入口,也找不到出口。她用力把头偏向一边,向后缩躲着,被海枭獍握住的腿努力踢打,激烈的动作让那座迷宫更加曲折。北遥国君放弃继续在这些道路上行走寻找的打算,手掌在星靥的胸前推抺着,揉乱了所有未知和无措,露出被遮挡住的稚嫩柔软。   “别怕,我不会弄疼你,别怕……”海枭獍松开星靥的腿,勾住她的腰身向自己拉,再扳住她的脸颊让她看着他。海枭獍的双眼齐着星靥的颈间,他微微仰起头,水滴或是汗珠顺着额角流到下巴,浓眉下深沉的双眼和一夜未眠生出来微青的胡茬,让他看起来既有些疲累又十分坚定。   星靥哽咽地吸着气,眼泪大滴大滴流下:“青狼……青狼不会原谅你……”   海枭獍左边的眉毛猛地一抬,玩味地与星靥对视着,唇角抿起,轻笑道:“我这一生,最不需要的就是别人的原谅。”   星靥掐握着他的手臂,上一回挣扎时折断了指甲后就没有再留,现在十指秃秃,他的皮肤上又沾了水很滑再怎么使劲也没办法掐痛他。她痛恨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一点自保的能力,也更加痛恨眼前这个俊美却冷酷的男人:“你是禽兽!”   一句话说得北遥国君仰起头哈哈大笑,健壮胸膛起伏着,肌肉微微耸动:“枭兽食母,獍兽食父。我本来就是个禽兽,不用你来提醒我!”   星靥低声嘶吼:“你会有报应的!”   海枭獍顿了顿,脸上的表情仿佛细微地变化着,他眯起眼睛,用星靥此刻很难理解的艰涩语气低沉地说道:“报应?从我象你这么大的时候起,就在盼着报应来的那一天。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让报应早一点来,嗯?我等得太久了……太久了……”   星靥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她大口地喘息着,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抽泣难以克制,嘴唇抖动着,眉梢也在抖动:“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海枭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凑近去,抬起头吻住她的嘴唇,在舌尖尝到了泪水的咸味之后,从容地说道:“来杀我吧,小丫头,我等着你……我等着你……”   这是一段时而清醒时而幻灭的过程,一个强悍的男人和一个满心恨意的女人相互慰藉、相互伤害的过程。海枭獍始终紧盯着星靥的眼睛,当他把她的双腿分开,揉摸着她最隐密敏感的部位时。   池壁只比池水高出一点点,海枭獍动作的时候,水波不停地冲泛上来,温和地、和他的手指一起先是在外面轻柔触抚,然后缓慢地、不容拒绝地深入进去。海枭獍并没有一开始就用手指在星靥的身体里进出,他象是草原上的猎人,在最后对猎物出手之前保持着可怕的耐心。从轻到重,从重再到轻。从快到慢,从慢再到快。所有指尖能触碰到的内里,那些湿热紧 窒,收缩颤抖,他全都细心地探索了一遍,想要找出最能让她屈服的节奏、力度和方向。   水雾蒸腾的浴池边,北遥国君侧耳倾听着,象他这样的男人,仅仅从一声呼吸或是眼角的一次轻颤里就能发现女人的身体是不是已经开始背叛灵魂。这些细小的发现让海枭獍慢慢地扬起浓眉,他一生经历过无数次战斗,深谙一个道理,那就是知已知彼百战不殆。   探寻的手指变换成了一个持续固定的节奏,海枭獍非要等到星靥开始呻吟了,才满意地另加了一根手指进去。突然的粗大让星靥情不自禁挺了挺腰,两条腿合紧了一些,让他的动作不能和刚才一样顺畅流利。   拇指开始加入战场。握惯了刀剑,拇指内侧的茧比外侧要厚了很多,海枭獍就用茧最粗厚的部分在星靥柔软的入口周围刮擦,三两下之后,伸进去的两根手指立刻被最紧的一次收缩裹锢住。她这么敏感的表现让北遥国君无声微笑,恩赐般继续刮擦揉按,她的喘息越来越剧烈,一次次收缩之间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直到胸前殷红色的顶端也开始不断地颤动了,海枭獍就果断地把手指抽出来。星靥绷紧的下腹随着他后撤的动作向前一送,然后醒悟过来,痛悔地哭出了声。   海枭獍爱怜地在星靥的胸前亲吻了一下,右掌掬起一捧热水,轻轻地浇在她颤抖张开的双腿间。这一捧水让星靥的渴望更加渴望,她极力与身体里飞窜的情 欲抗争着,可是已经烧成了漫天大火,几滴眼泪怎么能让它熄灭?   海枭獍又怎么会让它熄灭?北遥国君最擅长的其中之一就是欲擒故纵、谈笑间制敌于死地。星靥被抱着,放回到了池水里,瘦削的身体转了半圈,被他揽着趴靠在池壁边。池水水面之下,她丰润的臀被摆弄成一个微微撅起的角度,方便他的手从后向下滑进去,回到让她呻吟喘息的身体里。   这次的进入蛮悍了许多,两根紧并在一起的手指猛然贯没,星靥全身一个激灵,刚要爆发,可是他又在她露出水面的肩头上用力咬了一口。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打断,星靥已经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是因为恨、悲伤,还是失望。海枭獍贴着她的身侧,在她的耳朵上吮吻着,柔声低语:“别着急,小丫头,慢慢地,一样样地来。”   男人的手臂可以刚硬如铁,也可以柔软如绳索,星靥觉得自己被捆住了。她咬住嘴唇侧着头,看向凝视着她的海枭獍,红艳艳的嘴唇被咬得更红,直欲滴下血来,挺直的鼻梁显得有些倔强,不停轻颤的睫毛是她脸上唯一透出懦弱本质的地方,乌黑的眼睛似梦非梦如怨如嗔:“我恨你……”   海枭獍笑着收紧手臂:“想不想更恨我一点?”   星靥在他怀里无力地向下滑去:“为什么不放过我……为什么……”   为什么?   这个问题海枭獍也曾经问过自己,在骑着乌锥马一路奔向摄山的时候他就不止一次地问过。可是每次都找不到答案。因为她的脸?这张让他辗转在二十多年的记忆里始终无法自拔的脸?戎机万里,关山飞渡,男儿鏖战可收貔虎,可是英雄也有三尺泪,或许他只是想找一幅可以拭泪的翠袖。   一次无望的梦境。   海枭獍抱着星靥,象淹在水里的人抱着根稻草。他不是个善良的人,就算是死、沉没,也要拉个人和他一起。   星靥的一条腿被向一边拉抬起来,站在她身后的男人咬着牙挺身贯入,用力的撞击让两具身体夹扑起激烈水花。已经被女人惯坏了的北遥国君几乎从来没有过被拒绝的经验,星靥不停地在他的撞击下躲闪着,又不停地被他拉回来按住。   和一气呵成的高 潮不同,这样扭捏着,似乎更能激起男人天性里征服的欲 望,也激发出更强烈的快乐。海枭獍喉咙里发出低闷的吼声,在水的浮力下星靥的身体变得很轻,让他可以全神贯注于自己下腹部那逐渐凝聚的快感。越来越快,水花声里,海枭獍咬住牙关收紧腰臀,两臂前滑握住星靥胸前,持续的喷发让他眼前发黑,比池水更烫的一股热流窜进星靥身体深处,和那里亟待救赎的渴望汇合在一起,让她控制不住地低叫着、颤抖崩溃。   星靥瘫软无力的身体被海枭獍象抱着孩子一样抱住,他扶着她的头枕在自己肩上,一只手托着她的臀,另一只手则撩着水,温柔摩挲她洁白的背。   紧紧闭起来的眼睛但愿可以永远不要再睁开。星靥和海枭獍肌肤相贴着,他身上的热力让她有些贪恋。如果不睁开眼睛,甚至可以从他身上的气息里找到几分熟悉的青草香。   她用力吞咽着,静静偎靠在海枭獍的怀里,很久很久都没有动一下。   回到京城之后,星靥就住进了皇宫中那几间不起眼的平房,这件事立刻引起相当大的震动。关于这几间平房真正的内情只有乌承瑛等极少几个人知道,大多数人只知道这里是皇宫里的一处禁地,如果没有皇上的准许,任何擅自踏入的人只有死路一条。以往再得宠的妃子,舒贵妃或是缪妃,也只不过偶尔应召到这里来侍候,绝对没有留宿的经历。可是曾经被二皇子海青狼宠爱的前朝星太后却一步登天住进了这里,还被皇上海枭獍光明正大地宠爱着。   很快就有人来求见星靥,当宫女禀报之后,原本没什么精神的她一下子就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呆愣了好一会儿,举步快速走出门外。   院子里的一块太湖石旁站着个高大英挺的男人,他神情莫测地看着星靥,微微低一下头算是打招呼,脸上的微笑不知道是在责怪还是在讥讽。星靥心里一滞,定了定神,对他还以一礼:“丰博尔将军,好久……好久不见了……”   梦魂不到关山难   第六十一章   丰博尔求见星靥并不是为了叙旧,拭剑王爷和萨朗都牺牲在战场上,只有他代领着七零八落的青狼营回到京城,不久就接到了原地整编的命令,青狼营被并入了直接隶属于征南王爷的苍狼卫。   丰博尔来是为了告诉星靥一个消息,在知道海青狼牺牲的消息时,段嬷嬷哀伤过度当场昏倒,之后在病床上痛苦地挣扎了三天,终于不幸去世。临死之前段嬷嬷让丰博尔把一只金手镯交给星靥。   这是舒皇后当年出嫁时陪嫁的手镯,不怎么值钱,却十分古老,曾经有很多位母亲把它们戴在了女儿的手腕上。舒皇后没有女儿,早就想好了要把这副手镯送给自己两位儿子的正妻。属于海苍狼的那一只已经交给他了,属于海青狼的这一只永远也不能由他为星靥亲手戴上了。   抚摸着这只不怎么明亮、已经有些黯旧的金镯子,星靥一阵急痛攻心,连忙垂下眼帘,憋着劲小心地呼吸了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丰博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再清楚不过地把他的心情表达了出来。星靥忍住眼泪,低声道:“嬷嬷葬在什么地方?我要去拜祭她。”   丰博尔说出一个星靥没有听说过的地名后,匆匆又点了一下头,转身就要离开。星靥急走几步唤道:“丰博尔将军!”   他停住,半回过头来有些不耐地回答:“还有什么事?”   星靥紧紧握着金镯子,柔软的声音里全是哀意:“青,王爷他……他临去的时候,有没有……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丰博尔侧着脸,神情十分严峻地看着星靥,好半天才抿唇道:“厮杀时我们走散了,再找到王爷他就已经……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留下遗言。”   星靥吸着气,猛地垂下头,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丰博尔看着她,低叹一声说道:“明天西郊菩提庵有一场超渡我娘的法事。”   “我去!”星靥擦净脸上的泪水,“我一定去!”   丰博尔无声点头,然后慢慢地离开。星靥看着他的背影,抬起手把金镯子贴在唇边,脚边斜斜拖着一条苍凉悠长的影子。   向海枭獍提出要出宫到菩提庵去参加段嬷嬷的超渡法事,他并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十分爽快地就同意了,只是从乌承瑛的巨阙营里抽了几个办事妥当的人护送她。   菩提庵是个很小的庵堂,通向这里的路也不好找,颇费了些周折才到达,星靥不知道丰博尔怎么会挑中在这里为娘亲做法事。   庵里只有十几名尼姑,住在前后两进狭小的庵堂里,巨阙营的卫士再往里对一站简直就挤得不可开交。领队的人前前后后转了一圈没发现任何问题,便带领手下到庵外四处巡逻把守。   丰博尔的父亲早年战死,京城里没有任何亲戚,这场法事上只有他一个人身穿孝服肃立在一旁。星靥默默地站到他身后,垂首为段嬷嬷念诵祈福的经文。   一场法事很耗费时间,全部做下来要整整三天时间,星靥一直坚持到上午的法事结束才在丰博尔的劝说下离开佛堂到后院的香房里去休息一会儿。   这种偏僻的小尼姑庵肯定不会有旺盛的香火,所以所谓的待客香房也只不过比普通民居略强一丁点,素窗素桌,粗朴简单。星靥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只喝了两口茶就跪坐在香房佛龛前的蒲团上继续念经。佛珠在指间转动,嘴唇无声微动,星靥闭起眼睛,眼前全是段嬷嬷慈祥的笑容。   她突然一震,想起了海青狼在战场上时星枫交给她的那包毒药。段嬷嬷身体康健,她死得这么突然,难道……难道是星枫他们动的手脚?星靥越想越觉得不对,问题的症结就在于他们为什么要杀害段嬷嬷?那个老太太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根本不可能成为任何人的妨碍。   为什么?   星靥的两只手紧张地绞扭着,只听见啪的一声轻响,佛珠里面的细绳被她不慎绞拉断了,圆溜溜的佛珠哗哗啦啦地全滑落在了地下。她急忙去捡,十八枚佛珠捡起了十七枚,最后滚到门槛边的一枚被一个香房门外的人捡了起来。“你的佛珠。”那个人说着,把檀香木雕成的圆珠递过来,星靥轻笑着伸手去接。   笑容一瞬间全部冻结在她的脸上,伸出去的手颤抖着,另一只手里握着的所有佛珠再次滑落,在青砖地面上弹跳着,散得到处都是。   走进屋里来的是个身穿青灰色缁衣的尼姑,她满头青丝已断,一张美丽的脸庞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星靥象被点了穴一般说不出话来也动弹不了,大睁着两只眼睛盯着这个尼姑。   “怎么,不认得我了?”   尼姑说着跨过门槛向星靥走来,每走近一步,星靥的心就跳得更快一些。她向后退着,直到撞上摆放在香房中央的桌子,桌上的茶盘跳了一下,哗啦一声响。   “你,你……”   尼姑略带些讥诮地扬扬眉:“是不认得我了,还是不敢认我了?”   星靥听着她清晰的话语,终于相信了自己的眼睛,犹疑着,低声唤道:“缪,缪太后……”   那一次假尉元膺等人的慷慨赴死,除了骗得北遥出兵西南之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救出困在宫里的缪太后。而缪太后和星靥合演的一场戏,不仅让她有机会服食毒药假死,让海枭獍拿到了那块藏在钟索里的阴檀木牌,也让海氏父子对星靥的疑虑减少了许多。   这一步棋的后手直到现在才揭晓,假尉元膺等人原来是因为要接应假死的缪太后,这才不顾一切抢夺她的棺材。   “你的头发……”明白了一切以后,星靥沉思了很久。缪太后十分不以为意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三千烦恼丝,几刀就全部剃光了。早知道这么容易就能摆所有的烦恼,我早就挨这几刀的。”   星靥压低声音,有些急切地说道:“你怎么还留在京城,这里危险,丰博尔将军就在外面……”她的话音轧然而止,眼睛比刚才睁得还大。缪太后有些无奈地轻叹道:“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牺牲了那么多条性命,费尽心机从星宿海送出来的人会是你。”   星靥心里的疑问渐渐清朗,一件接一件的事情以前她想到过的没想到过的全都连在了一起:“丰博尔将军他……”   “真是个笨姑娘,星枫让你做的事,现在你该明白是为了什么吧。”   “可是……”可是丰博尔是海青狼的乳兄啊,这个世界上若说只有一个人不可能背叛海青狼,那绝对就是丰博尔,他实在没有理由北叛北遥投奔到燕国义士们的阵营里。   缪太后并不打算把真相全部说出来,只是摆了摆手,沉声说道:“有些事情你不需要知道,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这次机会见你,不能浪费时间,我有很重要的话对你说。”   星靥心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她勉强镇定了一下,点头道:“你请说。”   “以海枭獍个性,出兵高句丽取得大胜之后必定就会准备出兵西南,他这个人睚眦必报,海青狼的死他绝对会倾全力报复。现在西南那边出了点事,王爷让我们想办法尽量拖延海枭獍出兵的时间。”   星靥皱眉:“这个,要我怎么做?”   缪太后笑:“你已经是他的人了,难道还没有发现他有内伤的事?”   星靥眼角一动。   “我在海枭獍身边几年,忍辱承欢之时偶尔能感觉到他的内息不稳,想来他应该受过很重的内伤,不然以他的武功,绝对不可能被我发现。”缪太后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串紫檀佛珠,珠串最底下子珠的的记子留上悬了一只有两料佛珠大小的金制法杵,她仔细地旋开金法杵的柄,能看见里面盛着一些白色粉末,“房事之后把这药兑在茶水里给他喝下,内伤必然复发。”   星靥咬着嘴唇,犹疑着把两只手背到身后:“我,我……”   缪太后轻蔑地笑了:“你怕了?”   “我不是怕!”   “不是怕?”缪太后向星靥走近两步,“那就是舍不得?海枭獍在床上的本事比海青狼强多了吧,呵呵!”   “不是的!只是我还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海枭獍要是死了,那我们的计划就全完了!”   “放心,这药只是让他内伤复发,不会要他的命。”缪太后说着,把佛珠放进星靥的手里,轻轻拍拍她的手背,媚笑道:“别忘了,是房事之后!多下些功夫,使出你的本事来,他的内息越不稳,药效发作的就越快,记住了?”   缪太后的手又软又暖,星靥的手却冰凉,她死死盯着缪太后妩媚的眼睛,轻声说道:“海青狼……是不是丰博尔害死的?”   缪太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波里有了些悲悯的意思:“星靥,你把我说过的话都忘了!海家的这些男人,女人一不小心就会爱上他们。你一定要看住自己的心,牢牢地看住,千万不要被他们迷惑了,更不能忘记你的使命!千万千万!”   抽刀断水水更流   第六十二章   海家的这些男人……   星靥躺在枕上,看着手腕上的佛珠,轻轻抚摸着底下悬着的金质法杵。   续藏经里说,赐汝法杵击群魔,赐汝法云蔽诸爱,魔降爱断色身空,使汝法身无挂碍。   可是什么是魔,什么是爱?色身如何空?法身是不是真的就可以无牵无碍、悠游自在?人连活着都是那么的难,想要修成那样的神仙境界,又需要她付出怎样可怕的代价?   是啊,牺牲了那么多条性命,费尽心机从星宿海里送出来的,怎么会是她?星靥自己也不太明白,她除了自己的姓氏,并不比别人多拥有什么荣光和长处,就算是相貌美丽,可也远及不上赵国公主的绝世风采。   如果,真的换成另外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在茫茫星宿海雪原上出现在了海青狼的眼前,他会不会象对星靥那样对待她?也有拥抱亲吻抚摸亲昵,也会带着她骑马飞奔,在蓝天白云下交颈缠绵,也在信里给她捎来一朵佛桑花?   星靥的牙关不由自主地咬紧,身上发冷,瑟缩了一下。   一个这几天已经听熟悉了的脚步声走进了屋里,星靥赶紧不再乱动。海枭獍从中秋之后就一直忙于朝政,每天一大早起床上朝,直忙到夜半三更才能回来,也许正如缪太后所说,在策划第三次对尉元膺用兵的事宜。星靥没有问缪太后西南大山里出了什么事,就算问了她应该也不会说,星靥总觉得缪太后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有些捉摸不定的疏远和防备。   床上的帘帐放着,隔帘可以看见海枭獍的影子。他伸开手臂舒展了一下在书案后头坐了一天的身体。这三间平房里一到晚上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海枭獍每天回来都要在棋盘后头坐一会儿,看看棋谱,或者接着昨天的棋局自己跟自己下上几步。   今天晚上他没有下棋,而是来来回回地屋里踱步。   星靥闭起眼睛,生怕海枭獍发现她没有睡着,这几天她都是用这种方法躲避着他。这个北遥国君后宫里有诸多佳丽,却每天都回到这几间小屋里睡觉,再一想起缪太后所说下药的那个时机……   星靥的眉头忍不住皱紧,紧张得连胃都开始隐隐抽痛。事关西南燕国义军的生死存亡,星靥明白自己不能耽误时机,可当真要她做出主动求欢的事,她宁可立刻跳进灵掖湖里淹死。到底该怎么办才能做到两全其美?   外头的海枭獍已经踱了很久,时间已经过了三更,他象是有什么事犹疑不决,不时停下来思索一会儿,轻轻摇着头又否定了自己的决定。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着?”海枭獍突然停下了说了一句话,星靥眼皮动了动,不说话。海枭獍轻笑着,走到书案边:“既然睡不着,就起来给我研墨。”   星靥不相信海枭獍有隔帘视物的本事,她根本连动都没动过,他怎么可能知道她还没睡着?她更加警惕地把眼睛闭紧,连呼吸声也跟着放慢放轻。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动静,海枭獍没有再催她,而是转身走出了屋外,星靥听着他的脚步声走远,是不是去唤宫女进来侍候他写字?   又是好一会儿,始终也没再听见他回来的声音,星靥心里猫抓一样难受,总是维持一种姿势躺着,压在身下的手臂已经开始酸麻,她无声地吸着气,小心翼翼地躺平一点,让手臂放松一下。   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帘子外头只有灯烛的光影,海枭獍究竟去哪里了?   她正狐疑地琢磨着,只见灯光一晃,一个黑影鬼魅般映在了帘子上,随即帘帐被一把掀开,星靥瞪大的眼睛正对上海枭獍的视线。他面色如常,只是眼睛里有掩不住的得色和笑意。星靥一噎,又是吃惊又是害怕又有点好笑,海枭獍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眸色一深,转过身丢下一句:“再装,就以欺君论处!”   夜半时分风寂人静,平静的灯光下,星靥披散着长发,站在书案边一手挽袖一手执墨缓缓地在砚台里磨研着,身着黑色长衣的北遥国君则手执辽东出产的豹狼毫信笔疾挥。星靥现在才知道,海枭獍竟然写得一手极流畅极潇洒的行书,笔锋婉转自如,字如行云流水一般。手里的御墨丰肌腻理光泽如漆,制作时特别调进了木樨花汁,研出来的墨汁也带了淡淡的花香。星靥偷偷抬起眼睛,看着海枭獍。   灯光下,花香里,专注书写的海枭獍平静地呼吸着,从星靥站的角度看,他的额头是那么光洁,浓直的眉毛下是低垂的眼睛,鼻梁挺直,嘴唇薄抿着,象是有很多话想要说,无奈东风里暗换了年华,一错过就再也找不到倾诉的机会。   星靥垂下头,心里酸涩难当。   她明明是恨这个男人的,可却又能深刻地体会出他的无奈,命运虽然大多数时候不够公平,可是并没有什么人能侥幸逃脱她的播弄,此一咫尺,彼一天涯,就算是将天下生杀尽掌于手中的北遥国君,也没办法决定自己的聚散悲欢。   烛光摇动,饱蘸了浓墨的笔划过洁白纸面,留下无法抺灭的乌黑痕迹。星靥的视线追随着海枭獍的笔锋,突然有种自己正在被他书写着的感觉,一笔一笔,她象是摊在书案上的笺纸,已经快要被他涂满浓墨。   海枭獍是什么时候放下笔的,星靥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只管沉浸以自己的心思里,只有手不停地磨着。直到他伸出手来,握住她执墨的手,星靥才猛然醒觉地抬起头来。   “够了。”海枭獍的手用力握了握,“够用了。”   “哦哦!”星靥放下墨,手指上沾了点墨迹,她讪笑着要到屋角的水盆里去洗。   衣带被他拉住,用力一扯一推,星靥转个圈,就被压在了他和书案之间。海枭獍紧抵着她的身子,星靥向后仰着,腰被书案边沿硌得生疼。   “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星靥眨眨眼睛,“没,没想什么!”   “没有么?”海枭獍向前抵得又紧了一些,“想得那么入神,还说没有!”   “我我我,我困了……我想睡了……”   海枭獍高高地挑起了眉,唇角不怀好意地抿起:“你们燕国女人引诱男人的时候,都是这么隐讳的么?”   “我没有!”   海枭獍朝她俯下身,星靥只有更向后躲,几乎要被他压着躺在了书案上,长发全都垂了下去落在他刚才写的那幅字上,露出两只小巧的耳垂,和上头有点一高一低的珍珠耳坠。北遥国君一手托住星靥的后脑一手撑在书案上:“你是不是在想,我明明怀疑你的来意却还把你留在身边,是不是有点蠢过头了,嗯?”   星靥说不出话来,只好摇摇头。   “或许你还在想,我留下你究竟有没有别的用意,要怎样才能不被我看穿你,然后找个合适的时机置我于死地。”   “我……”星靥腰弯得很疼,用两只手肘向后撑住书案,喘息着,“我真没有!”   海枭獍的视线向下移了一点,看了看这种姿势下星靥不得不挺紧的颈项和两条更加支起的锁骨,他收紧握在星靥后脑的五指,轻攥她的头发把她向上托起一点:“真的没有?呵呵,我到现在才明白,为值么星氏一族会泯灭,战神星渊之后,星氏就再也没有了忠义之血。小丫头,原来我以为你和忠勇祠里那些软骨头不一样,现在我有一点失望,你们辜负了自己伟大的姓氏。”   他说着,低头在星靥的肩头上吻了一下,嘴唇在那里停留了好一会儿,低低地笑了:“也许我该庆幸你的辜负,也许……你还只是个孩子……”   海枭獍的呼吸吹在肩窝里,星靥高仰起头,看着房顶上整齐排列的椽子,手臂微动时腕上的佛珠在书案上划擦着,她深深吸了几口气,紧闭起眼睛,向着海枭獍嘴唇的方向微微挺了挺胸。   海枭獍当然觉察出星靥这个极细小的动作,一霎间他既觉得有些欣喜,又不由得因为失望而生出了怒意。少女馨香的胸脯就在他的唇边,呼吸时上下起伏着,让他怀念起将她嫣红顶端含在嘴里细心吮舔时的滋味。   衣服从肩头慢慢拉开,星靥一直闭着眼睛,能感觉到海枭獍的视线就在她□的胸口上流连。烛光与他的眼光不知道哪个更强烈些,更能摧折人的心肝。海枭獍的手掌轻轻抚按在星靥的腰腹上,仰起时她那里的胸骨清晰可见,惹人爱怜。带着薄茧的手掌底下,是星靥细嫩的皮肤,他动了动手指,酥麻的感觉立刻让她吸了一口凉气,皮肤上凸起紧张的小颗粒,胸前的顶端也渐渐变硬,踮在地下的脚趾使劲蜷起,紧紧巴在绣鞋里。   衣服渐滑渐开,除了审视和在她腰肢上的轻抚,海枭獍却没有了进一步的动作。身体以这种极其别扭的角度弯曲着,星靥的两条腿有点支撑不住,轻轻颤动了起来,又有点象是在海枭獍的腿上磨蹭。北遥国君的眼神更加深邃,松开握在星靥脑后的手,改而托起她的一条腿,搭靠在他的腰侧。   趿着的绣鞋从星靥的脚上滑下去,落在地下发出啪的一声响,烛光也跟着晃了一晃。一腿站立一腿抬着,裙子就不可避免地被撩了起来,宽阔的裙摆向上滑,让她的小腿和膝盖完全露在外面,也让海枭獍很方便地就把手伸进裙底,向上一直抚到星靥的臀侧。   他笑了笑,索性一起托起她的两条腿,星靥腰间的疼痛立刻得到解救,上身再也支撑不住地整个躺在了宽大的书案上。海枭獍亲笔书写的诗句上是她乱云流水般的长发和几乎完全赤 裸的上身。星靥很瘦,完全躺下的时候,胸前几乎没有很明显的挺起,可就是因为这样,那两点嫣红色的花蕾却显得格外娇弱,象是一池碧水上断了梗的一片飘萍,如果不轻掬呵护着,只怕下一刻就要随水飘离,再也找不到形迹。   长河渐落晓星沉   第六十二章   海枭獍握住星靥的膝弯抬起她两条腿,裙子已经完全滑堆在大腿上,为了不再让身体再因弯折而疼痛,她也只好顺着他的劲道尽力蜷起腿,只是这样就再也没有力气去阻止他将她的腿向两边分开。   北遥国君的身体挤在了星靥的双腿之间,她身体每一处隐密的地方都被他尽收眼底。男性有力的长指落在她双腿底轻软的毛发间,稍一梳弄,底下的身体就轻颤连连。星靥弯起手臂咬住自己的手背,把呻吟声全压了回去,两条腿有心并起,又强忍着要打开,挣扎之间呼吸急促。海枭獍看着她胸前盈盈微晃的两点嫣红,就是不伸出手去拨动抚摸,甚至在她身下的手指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撩着,并不急于深入到她的身体里。   木樨香混合着墨香,还有她身上的体香,他身上轻淡的龙涎香,让夜晚变得浓烈异常。星靥微张着嘴,鼻翼轻轻翕动,闭着的眼睛睫毛始终抖个不停。她还没有学会在情 欲面前克制自己的方法,仅仅被海枭獍注视着,这样简单地碰触几下,她的腿 间已经有些湿润,极淡极淡的腥甜香味加入到空气里,被海枭獍灵敏地捕捉到,他弯起嘴角用食指中指按在她腿 间柔软的入口处,低笑道:“湿了,真快。”   星靥羞涩地把头歪向一侧,脖颈和胸口处隐隐渗出汗水,在烛光下,象是轻洒了一层金粉,盈亮柔腻甘甜如醴,诱惑着饥渴的唇舌。海枭獍按在星靥身 下的两根手指陡然间快速抖动了两下,然后在那里划着大大的圈,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深深浅浅,每一处都沾染到,每一处都不放过。   “哪里,嗯?”北遥国君俯低身子,往星靥的胸口吹着气,爱怜地问她,“摸在哪里让你最舒坦?这里,这里,还是这里?”   星靥简直不知道要把自己的两条腿放在哪里才好,她不停地随着海枭獍的动作开开合合,从鼻子里哼出声来。哪一处的抚摸都那么让人疯狂,她用力咬住手背,用疼痛来让自己保持仅有的清醒。海枭獍耐心地令人发指,她不说,他就一遍一遍地尝试着,一只手竟然能变换出如许多的方法,轻重搓推、揉捏提按,指尖或是掌腹,乐此不疲地在她身体上寻找。   “嗯……”星靥咬着嘴唇长长地哼了一声,斜着眼睛哀求般地看了看海枭獍,他轻笑着,促狭地单用一根中指在她腿 间来回滑动,然后向下一直慢慢地伸到股 间:“都不舒坦?那……究竟是哪里呢……”   意外之处的碰触让星靥一下子就尖叫了起来,身体猛向上拱,两条修长腿上的肌肉全部绷成死紧。海枭獍还没有逗弄够她,他把她的两条腿又向上提了提,往两边掰得更开:“还不舒坦么……要怎么样呢……或者,不用手,用别的怎么样……”   “不要不要不……啊……”   星靥反手撑着书案勉强抬起头来,正看见海枭獍看着她、微笑地把头向下埋去,一直埋到了她的双腿之间。从男人口鼻里喷出的热气猛然袭上了她已经湿热敏感到极点的地方,然后就有一个更加湿热柔软的东西,轻轻舔在了那里。   这样的触碰以前也曾经有过,只是星靥都是羞涩地闭起眼睛感受,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亲眼看见男人全部的动作。   不仅唇舌,连鼻尖偶尔也会触碰到那里,海枭獍半抬着头,眼睛向上始终盯着星靥,俊美脸庞上的笑意甚至有些妖艳。他仔细地吮舔着,却也没忘了刚才让星靥惊跳的那一下触碰,停留在她股间的手指开始缓慢揉动,用指甲在那里轻刮。   除了疯狂,只有疯狂。   星靥哪里还能再看下去,她咬着唇嘶声抽噎,高高地把头颅仰起,不由自主地甩动着。   海枭獍却突然用牙齿在她身下咬了一口,不怎么疼,也有点疼:“抬起头,看着我……”   “不要……不行……”   又是一口颇用力的咬弄:“看着我!”   “不要啊……”   星靥再也支撑不住,躺回了书案上,海枭獍哪里肯放过她,索性将她的两条腿向上推举至胸口,完全把她摆弄成一个蜷曲敞开的形状,星靥再也无法闪避,只要一睁开眼睛,就是他含着笑埋首在自己腿间的淫 靡模样。   她的两只手胡乱划动着,书案上的笔架墨盒纸张四下里散乱,高大沉重的烛台也咚地一声掉落在青砖地下,光线一下子变暗了些,北遥国君眼神幽深,舌尖不再游走,而是固定往一处最能让星靥喘息颤抖的地方攻击,手指张开着,拇指扣住她柔软的入口处,边搓边向一边牵拉,中指依旧在老地方以老节奏揉按。   长长的引线终于烧到尽头,无比灿烂的火花轰然炸开,星靥尖叫抽动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尖叫抽动。意识一瞬间完全湮灭,她是什么时候被海枭獍抱下了书案?是什么时候被端坐在书案后椅子里的他安放在身前?又是什么时候被他狠狠地贯入,再握着她的腰上下掇动?   火花一朵紧接着一朵地绽放,布满整片天空。此刻的颠沛丝毫没有流离之苦,被海浪翻卷着,无论怎么抛闪摔打,都有一双手牢牢握住她。   海枭獍沉声闷哼着,在一波比一波更快袭来的快 感里突然觉得难以适从,他突然地闭起眼睛,有点不想分辨眼前的这张脸究竟是真是假是远是近,有点不想看躲在这张脸背后的那个影子。   “小丫头……”   星靥被翻转了一个姿势,扭曲而欢愉地承接着北遥国君强烈的热情,尽管这欢愉几乎可以把她肢解,碎成再也拼不完整的碎片,从此就不再有烦恼悲伤,不再有一个叫星靥的女人。   两具身体上的汗水搅粘在一起,男人在情潮啸涌时的表情总是狰狞凶狠,因为在这种濒死般快乐的诱惑面前,再强大的男人也注定是失败者。海枭獍一迭声唤着星靥的名字,两只手紧紧握在星靥的两瓣臀侧,期待她夹得紧些再紧些、扭动得再剧烈些。   “星靥,星靥……小丫头……”   仿佛正在暗夜里独行,狂奔之间脚下一空,突然地陷天坍,坠落进无边的深渊里。海枭獍全身绷得紧逾精钢,一股滚烫的感觉从身前猛地喷发出去,极致的快 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当中隐隐又有一种剧痛的空虚感觉,象是一柄锋利的剑猛地贯穿心脏,再用同样的力量拔出来,他手捂着胸前的伤口,那柄剑尖上还有血在往下滴。   “星靥!”   北遥国君抬起头,咬紧牙关嘶声吼着,和身下这具柔软汗湿的身体一起痉挛颤动,在这无边的坠落里一直向下向下,期待着最终摔落时巨大的撞击和毁灭。   星靥醒来时不知道是几更时分,看天色已经有些蒙蒙亮了。海枭獍就睡在她身后,手臂揽着她的腰。   不大的屋子里满是男性喷发出的浓烈味道,星靥脸上一红,眨眨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海枭獍紧接着也醒过来,低笑了一声,在她赤 裸的肩头亲了一口。   两个人紧贴在一起,什么也没说,就是躺着,搂抱着。肌肤已经习惯了和他的肌肤相接,身后那面胸膛火热而又宽广,倚靠着,觉得十分温暖安全。星靥又叹了一声,在枕上挪了挪,向后偎得更紧些。   海枭獍的脸贴在她的头发里,每一呼一吸都带上了她的体香。他清清嗓子,低声地说道:“渴了。”   星靥乖顺地披衣服下床,给北遥国君端来一杯温茶。   直到他一口饮尽,她才咬着唇意识到自己昏头昏脑地,居然错过了这样一个天大的好时机。   这下怎么办!星靥在心里哀叹了一声,偷着眼睛看了看把茶杯递还给她的海枭獍,他脸上松驰的微笑和跟她一样凌乱的长发,让她又有些不知原因的庆幸。   海枭獍翻手用袖子轻轻在嘴边按了按,微笑地看着站在床边的星靥:“渴坏了,再给我来一杯。”   星靥的眼角迅速一跳,再看看他,他则是催促般朝她点了点下巴。   伸手接过茶杯,星靥掩饰地垂下眼睛,有点慌乱地转过身走出东厢房,到正屋角落里的五更鸡旁倒茶。   旋开佛珠上金质法杵的时候,她的手抖得非常厉害,差一点就把里头夹着的白色粉末抖落在地下,看着这些粉末迅速融化在水里,没有在茶汁里留下丝毫色味。   一杯重仿佛重逾千钧,星靥捧在手里,嘴唇和脸颊上完全没有了刚才红润的颜色。   东厢房里温暖柔软的床头,北遥国君轻笑地倚着,他精赤的胸膛上有星靥激狂时抓出的红痕,还有好些新旧深浅不同的伤疤。黯夜里,这样俊美健壮的男人在爱 欲之后懒散地笑着,朝她勾勾手指:“怎么这么慢,快一点!”   “哎……”星靥咽咽口水,慢慢地向他走过去,双手不易察觉地抖动,有几滴茶水从盖碗边缘溅出来,滴在她的手背上。   “这么点事都做不好!”海枭獍嗔怪地摇摇头,长吁一口气,“真是个笨丫头!”   星靥皮笑肉不笑地嘿嘿着,伸出手,把茶杯递到了海枭獍面前。   他用在她身上每一处都舔吻过的舌尖,轻轻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慢慢抬起手臂,伸向那只茶杯。   星靥眉梢微抬,赶紧垂下眼帘,两只耳朵上悬着的耳坠子晃成了一团,又有些茶水溅了出来,海枭獍不耐地皱皱眉:“怎么,烫么?”   “不烫!”星靥笑笑,强调般又说了一遍,“不烫……”   “是么?”海枭獍扬扬眉,用手指在茶杯上碰了碰,满意地嗯一声,拿过杯子揭起盖碗,轻轻吹了吹,送到唇边。   “皇上!”   他停住:“什么?”   星靥咬着唇,笑着摇摇头:“不,不烫……”   他哧笑着也摇头:“傻!”   星靥全身一个激灵,看着那只茶杯已经紧贴在了他的嘴唇边,冒着淡淡白烟的温茶就要被他喝进嘴里。   海枭獍觉察出星靥的异常,眉头皱了皱:“怎么了?”   “没什么!”   海枭獍看看星靥,再看看自己手中的茶,眼睛眯了眯,声音变得有些低沉:“这茶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海枭獍的神色一变,脸上剧烈地拧了几拧,喉间响动着,突然张嘴吐出一大口血,茶杯掉落在地下,他看着星靥,整个人一下子向后仰倒。   星靥几乎魂飞天外,扑过去抱住已经昏迷的海枭獍,放开声音大喊:“来人哪,来人哪!”   宫女与侍卫接踵而来,然后就是太医,一番诊治下认定皇上这是中了剧毒。   摔碎的茶杯里残留的茶水中发现了毒药的成份,星靥做为倒茶的人和当夜皇上身边唯一的人,立刻被拘拿并严密看管了起来。   如梦一场般置身在宫中阴暗潮湿的牢房里时,星靥这才醒悟过来,那杯掺了药的茶海枭獍分明一滴都没有喝,他怎么会中毒?难道之前的茶水里已经被人下了毒药?谁下的?为什么?   她坐在冰冷的砖地下,睁眼闭眼都是海枭獍口吐鲜血时不信不甘的眼神。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谁念幽寒坐呜呃   第六十四章   在出征西南前的关键时刻,皇上海枭獍身中剧毒危在旦夕,从太医院漏出来的小道消息十分不乐观,朝中顿时一片慌乱,所有人都把眼光投向了征南王海苍狼。海青狼死后,就剩下了这么一位皇子,一旦皇上有个好歹,他就是理所当然的继任者。只是北遥以武力征伐天下,朝中多的是开国功臣,那些蛮野的北遥将领们,不知道会不会对这位年轻的皇子甘心臣服。虽然倒了一个关云山,谁知道朝中还有没有李云山,王云山,海枭獍可以镇伏住他们,换了个海苍狼,这时局还不知道要怎样地动荡。   海苍狼一面要主理朝政,一面还要为父皇的病情操心,被拘押在监的星靥也不免让他牵挂。只是他不明白,星靥为什么会给海枭獍下毒,这种剧毒的毒药,她又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星靥也同样不明白,海枭獍根本没有喝她泡的第二杯茶,不可能中法杵里的毒,有机会接触茶杯茶水的人还有侍候海枭獍的几名宫女,她们当中又是谁下的毒?难道除了她,缪太后她们在宫里还有别的内应?不过回过头来想一想,燕国义军们花了这样大的代价,不可能只把希望寄托在她一个人的身上。那个人,会是谁呢?   脑子里越想越乱,可是不能不一直想着。星靥只怕自已的心一空闲下来就会开始担心海枭獍。他那样可恨可怖的暴君,死了难道不是大快人心的事吗!   只是……只是……   星靥绞尽脑汁,想起来她的阴檀木簪。于是开始企盼海枭獍还能活着,一定要活到她找到阴檀木簪为止,在此之前,千万千万不要死!   涉嫌下毒的前朝星太后收押待审,征南王海苍狼发了话要由他亲自来审,可就在开审的前一天夜里,星靥被人从牢里救了出去。   这一下子可炸开了锅,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在严密至极的看管中能被救走,若说宫中没有内应,那打死鬼都不相信。海苍狼勃然暴怒,将当晚所有当值的侍卫全都收押过堂,一个一个仔细地搜查审问。   审问并没有得到什么结果,只是有人密报了个线索,某名侍卫近来象是手头颇宽裕,凡是不当值的日子就在花街柳巷里流连,花销远远大于薪奉。海苍狼下令顺着这个线索彻查,果然在京城太冲最大的银庄里,发现了以这名侍卫妻舅名义存进去的大笔银两。   酷刑之下难有勇夫,侍卫被打得皮开肉绽骨断筋伤,不得不交待了曾经受人贿赂助贼劫狱的经过。   银庄里银票进出都有存根,拿着存根往上一家银庄里去查银两的来源。虽然事主十分谨慎地抺灭痕迹,但因为银两数额大,而且进出的户头都是在银庄里新开的,所以虽然几经转账,最终还是让海苍狼的人查出了银两的最终来源。   这个结果让海苍狼颇为吃惊,为防意外,他没有让手下人声张,而是把结果压了下来,一切静待海枭獍的病情发展情况再做处理。   查案时动静闹得很大,惊动的相关衙司很多,风声就不容易彻底掩盖住。在仔细的钻营打探下,总有一丝半点的消息传进有心人的耳朵里。   海苍狼没有料到,他的人查清银两来源的第二天,就有两封举报的奏折躺在了他的案头。这两封奏折里举报的都是靖卫候张茂先,陈列出的罪证有条有款,令人惊心动魄。   张茂先和关云山一样,是开国重臣,曾经带领三万铁骑,一昼夜间横冲六百里,尽屠燕军十万,立下的功劳数不胜数,只是因为在战事中折损了右臂,这才没有任什么重要的官职,现在年纪渐大了,也就一直在家里休养。   海苍狼真的没有想到,涉嫌纵凶投毒谋害皇上的人会是张茂先。只是罪证实在确凿,而且张茂先与关云山私交甚笃,两人是磕头拜把的兄弟,又是儿女亲家,关云山死后,他有足够的理由和动机去向皇上寻仇。   这两封奏折算是开了个头,墙倒众人推的人有的是,更多的奏折雪片般飞来,开国的功臣在这些举报的折子里简直成了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十恶不赦之徒。   出乎海苍狼的预料,雪球越滚越大,关、张二人从军多年,手底下不知带出来多少将领,在朝堂之上的关系网极广。关云山叛国之后隐忍不发的人,在张茂先也将要获罪之时全部跳了出来,将与这二人有联系有勾结的人通通揭发出来。被揭发的人里头有胆小畏事的,还没怎么的呢就开始招认,一件谋逆的重案渐渐成形,此案涉人之多、牵连之广让人瞠目。朝堂之上几乎大半朝臣都被卷进了这场风波里,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事实证明海苍狼这位未来的皇帝和他的父亲一样,是个善于把握时机而且心狠心辣的人。为了防止海枭獍一旦醒来会看在过去的功劳份上宽待这些涉案的老臣,海苍狼在最短的时候里,用最铁血的手腕审结了所有案件,北遥海氏手里的屠刀再次挥舞,案发前后短短一个月间,涉案被杀的嫌犯已达数百,受牵连而获罪的家属亲眷更是超过一万,大批罪犯被立刻流放出京,其中相当一部分人去的,就是星宿海。   这一番清理血洗之下,京城的气氛变得十分肃杀,午门外的血腥味久久不散,直到今年的第一场冬雨来临,才渐渐冲净了刑场上的血迹。   海苍狼俨然又成是一位海枭獍,用屠杀的血,迅速为自己建立起稳固的地位。   从宫里被救走的那个前朝太后渐渐被人忽略,只有海苍狼隐约察觉出她的去向。   星靥知道自己不笨,但和海家这些男人比起来,脑子绝对算不上聪明,所以她就只有不停地想。从她被从宫里救出来送进滑县摄山上的天水离宫开始,直到一个多月以后海枭獍骑着乌锥马也来到这里,这三十几天里她一直在想,在看到他脸上淡定的笑容后,才知道自己最终还是错了。   天池边的杜鹃花终于全部谢了,星靥抱着膝坐在那块大青石上头看着湖里袅袅的轻烟,再看着远山和流云,心里一阵阵地觉得想笑。   海枭獍就站在她的身侧,竹笛举在唇边幽幽地吹奏着,气息绵长,丝毫听不出是个刚中过剧毒的人。   一曲既毕,北遥国君学着星靥的样子,抱着膝坐下,可这样的姿势对他来说有点奇怪,于是他十分散漫地将两条长腿一屈一伸,对着从天池上吹来的风深吸一口气,静静地笑了:“小丫头,你比我想象中刚好笨了一点点。”   星靥失笑:“是么?”   海枭獍坐得稍靠后一些,他看着星靥的耳垂,和脑后拖着的长长乌发,手指抬了抬,还是没有去抚摸:“如果不是笨了这么一点,你现在应该已经身首异处了。”   星靥连眼皮也没有眨一下,她平静地眺望着远方:“你……根本就没有中毒是吗?”   海枭獍没有否认:“是的。”   “你也知道我会在茶里下毒,是吗?”   海枭獍顿了顿:“我只能说,不管是谁,派你来的那个人,绝对选错了人。你不适合做这个,小丫头,你太清澈,象这面天池,一眼就能看穿,你的眼睛里藏不住罪恶。”   星靥眼角动了动,脸俯贴在膝头:“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吗?我想不明白,如果是为了要揭穿我,你根本不必这样大费周折。”   海枭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怎么说呢,在这里讨论这些,会让我觉得是种亵渎。小丫头,这是男人之间的战争,你不该牵扯进来。”   风吹动发丝,有几缕擦过眼睫,让星靥轻轻眨了眨眼睛:“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海枭獍沉默的时间很长,象是在思索向她述说的方式:“如果我说,是为了这片江山,你也许不相信。”   “江山?”星靥的眼风向后扫了扫,看着他的腿,和随意搭在膝上的手。   “是啊,江山。”海枭獍握紧手里的竹笛,“越是来之不易的东西,越会让人珍惜。我北遥为了这江山,不知付出了多少代人的血泪代价,可是得到只是个开始,更难的是长久地守住它。绝不允许出现任何有可能的危险,任何野心都必须被扼杀,或许你听说过这句话,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眼下江山在手,任何帝王要做的第一件事,都和我现在一样。”   星靥坐直身体转头看向他:“你……你假装中毒,再利用这次机会杀害忠良?”   “呵呵呵,”海枭獍笑得有些疲累,“好吧,就算是我杀害忠良。”   星靥又恨又怒:“你这样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海枭獍耸耸肩:“好下场坏下场,不过都是个死字罢了,又有什么可惧的。”   “暴君!”   海枭獍笑看着星靥说道:“有没有点新鲜的词?你这么漂亮的小嘴,亲人的时候让人意乱情迷,骂人却总是颠来倒去的三两句,实在是很欠历练。”   星靥挥起拳头就往他的笑脸上挥去,被他一把握住。北遥国君轻松地就牵拉住星靥,把她揽进了自己的怀里,用双臂紧紧禁锢住她的挣扎。   “小丫头,其实你们燕国的开国皇帝也做过残杀忠良的事。你们星家算不算忠良,可又是死在什么人的手里?和江山比起来,任何牺牲都不算大,你又何尝不是一种牺牲?为了夺回所谓的燕家天下,有谁顾惜过你的性命?”   星靥恨恨地盯着海枭獍,他低叹着,用手掩住了她的眼睛:“别这么看着我,我会舍不得让你死……”   他掌心的温度和味道都是那么熟悉,星靥紧闭起眼睛,恍然大悟:“所以你把我留在身边,就是为你的中毒找个凶手,是不是。”   海枭獍抱紧星靥,把她的头按靠在自己肩上:“我说过,你只比我想象中笨了一点点。”   星靥突然觉得眼睛里蓄满了泪水,闻着他身上的龙涎香味,仿佛又看见一片在大雪里的杜鹃花海,躺在花丛中,有雪从天上漫漫地飘落。   “所以……你一直都在骗我……”   北遥国君的眼睛眯起,好象是不胜此刻的阳光,好象这一片澄明的远山近水里还有雪花在飞舞着,她静静地躺在他怀里,他低声说,不许说不,不许拒绝。   泪水滴落在他的肩头,浸过两层单衣,湿了方寸皮肤。海枭獍闭起眼睛,嘴唇薄抿着,胸膛有些不寻常的起伏。   “小丫头,那天晚上,你会不会让我喝下那碗茶……”   星靥闭紧眼睛,大大的泪珠滚落:“我会!”   海枭獍的眉心皱出一条深纹,他吞咽了一下,重重攥住她后脑的头发死死按着,不让星靥稍离开一点。北遥国君咬紧牙关,从牙缝里迸出两个森冷的字:“撒谎!”   一树碧无情   第六十五章   征南王海苍狼一个人也没带,独自骑着马到了摄山顶上的天水离宫。父子两个相见,彼此一笑,心照不宣。海苍狼跪拜之后把此次谋逆案的条陈呈交给父皇,海枭獍坐在书案旁用了很长时间仔仔细细地看过,轻叹一声说道:“茂先的那条手臂,是为了替我挡刀,才被砍断的。”   海苍狼眼神一凛:“父皇……”   海枭獍笑笑:“这件事你办得很利索,这些年,你确实也历练出来了。”   “儿臣惭愧,用了这么久的时间才体察到父皇的一片苦心,险些错失良机,贻误了父皇的精心部署。”   海枭獍摆摆手:“你能做到这样,为父很满意。只是……”   海苍狼眉头一皱:“只是什么,父皇?”   海枭獍翻开长长的条陈,沉声说道:“只是你还是操之过急了,做事时不免就有些疏于考虑。这桩案子你办得威有余而信不足,不能不说有点遗憾。”   “威有余而信不足?”海苍狼拱手,“请父皇明示!”   海枭獍修长的手指在条陈上随意点了点:“你不觉得这份涉案罪臣的名单里,少了几个人,也多了几个人么?”   海苍狼眉头微微皱起:“涉及此案的都是倚仗旧时功勋对皇上多有不敬或是素习不端的人,儿臣仔细筛选过,不知有什么错漏?”   海枭獍低低地笑道:“办案有时候也需要一种技巧,虽然要杀人,但是并不能只杀你想杀的人,否则会让人觉得有挟私报复之嫌。这份名单里不妨留下几个色厉内荏之徒,再牺牲几个忠心依附于你的臣属这样一来,即使有人存心想指摘你的错失,也找不到把柄。身为帝王,以威压众和以信服众,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很大。明白吗。”   海苍狼抿了抿唇:“儿臣明白了。”   “明白就好。”海枭獍合上条陈递还给儿子,“现在回太冲去,亡羊补牢时犹未晚,为父相信你会把这件事处理妥当的。”   海苍狼接过条陈,恭敬地躬身施礼,却迟疑着没有立刻转身离开,而是沉吟着轻声说道:“不知父皇……打算什么时候回返京城。”   “就在这一两天。乌承瑛和杜嶷已经在暗地里筹策出兵南剿的事宜,这回我要杀尉元膺一个措手不及。”   “父皇圣明!”海苍狼由衷叹服,眼睛垂了垂,又问道,“儿臣还有一事要向父皇禀报,儿臣督管不力,此案中投毒的前朝星太后……不慎被同谋从牢中劫走,还请父皇降罪。”   海枭獍状似无意地点了点头:“星靥现在在我身边,她的事,你就不要再过问了。”   “是。”海苍狼心里凉凉地痛了一下,“那儿臣告退。”   “苍狼!”北遥国君喊住他,看着烛光下俊美的长子和他身上迸发出的傲岸气息,曾几何时,自己也有过这么一段年少疏狂。“苍狼,知道父皇为什么要把那个高句丽女人赏给你?”   海苍狼眉梢一挑,随即紧紧地皱起:“儿臣……儿臣知道……”   “知道,那就说说看。”   “父皇对高句丽一向恩威并重,大军横扫之时,我北遥天威锐不可当。琼崖公主……父皇是把向高句丽施恩的机会给了儿臣,儿臣……”   “既然知道是施恩的机会,就不要错待了琼崖公主。高句丽虽然不足挂齿,但兵戎相对毕竟耗损国力,还是妥为安抚得好,你说呢?”   海苍狼咬紧牙关,单膝向父亲拜了一礼,沉默地退下,自行返回京城去。海枭獍又在书案后坐了很久,这才站起来,慢慢地走出寝殿,站在院子里看了一会儿天顶上的月亮,问身边服侍的人:“星靥呢?”   宫女回禀:“星姑娘已经就寝了。”   “这么早?”海枭獍笑笑,沿着天水离宫里曲折的小径,负手走向星靥的住处。远远只看见窗口透出的灯光,摄山之巅宁静的暗夜里,那点晕黄的光线显得格外珍贵温暖,海枭獍不由得放轻了脚步。   虽然太监总管蔡富一再强调要仔细地侍候皇上和星姑娘,可多少年的积习让这里的宫女们比起京城皇宫里的还是要差了很多,海枭獍从半掩的房门里走进去,一眼就看见了猫在角落里打瞌睡打得正香的两名宫女。北遥国君并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有点好笑,他回头阻止住了呲牙歪嘴正要发作的蔡富,让他们都留在外头,一个人走进东厢。   星靥的床上帘帐低垂,摇摇烛光映在帐子上头,光影深深浅浅,好象有微风吹过,床下的脚踏上,星靥的绣鞋整齐地摆放着,淡蓝色的鞋子上绣着深蓝色的花,既素雅又温和。   海枭獍觉得胸臆间一阵燠热,他走到床边,轻轻地把帐子揭开,星靥蒙着头睡得正沉,缩在床里一动不动。   他突然就发现了不对劲,以他的耳力,这么狭小的空间里,一点呼吸的声音也听不见。海枭獍一把揭开被子,底下果然是塞的两只枕头和一团衣服。   星靥见过不同人的不同死法,吊死的小婶婶,砍头的董国舅,战斗中断胳臂断腿的尸体,他们的死都太恐怖太痛苦,她不愿意自己也以那样的方法死去。平静的天池也许是她最好的选择,听宫女说过,天池的池水深不可测,向下也许一直可以抵达深深的山腹底。池水这么寒冷,水底是不是结着冰?被永远冻结在这顷碧波底下,即使死亡也可以变得美丽些吧。   今夜月色皎洁,好象是特意为了给她送行。其实又有什么用,她想去一个最最黑暗的地方,最好永远没有人能够看见她找到她,就让她平静地呆在那里,再也不用被任何人伤害,也不用再伤害任何人。   怀里只放了一块沾有青狼鲜血的破旧丝帕,星靥站在天池边,毫不犹豫地一步步走进水里。池水果然寒凉刺骨,她光着的脚很快失去知觉,紧接着是脚踝,小腿,膝盖。裙子沾了水变得很重,在水波里飘荡着,让步伐变得很沉重费力。平静水面被惊起层层涟漪,水流声哗哗响在耳边,月影碎裂开来,漾成明晃晃的一片。   海枭獍赶到天池边时,正看见远处星靥缓缓走向天池深处的身影,他拔地跃起,象只鹰隼般飞掠过去,正落在她面前,溅起的水花落在星靥脸上。星靥被乍然出现的海枭獍吓住了,抬起惊惶的两只眼睛看向他。   她湿漉狼狈的模样让海枭獍的怒意更盛,在一阵急促的冷笑声中,他一把抓住她的右腕:“怎么,想死?”   星靥别开脸努力想抽回手来,可他使的劲太大,五根手指象五根钢索般牢牢系紧,根本不给她挣脱的余地:“既然想死,那我成全你!”海枭獍说着把星靥扯近,低头怒视着她的眼睛,狠声低语,“这里水浅淹不死人,想不想死得快一点,嗯?”   星靥只觉得一股大力从海枭獍的手上传来,身体就被拉离水面,再猛地飞了出去。她尖叫着划动手臂,在空中被扔出了很远的距离,象块石头一样扑通一声落进了深可没顶的池水。根本来不及吸一口气,沉重的裙裾就拉着她沉进了水里。   山顶的天池底部象一只碗,突然之间就向下栽去,前一脚还在平缓的坡地上,后一脚已经滑进深渊。星靥最后的意识里全是自己不停向下沉没的感觉,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四脚百骸全都被冻住,她只挣扎了几下,就在冰冷的池水里安静了下来。   从来没有象此刻这样接近死亡,人在意识开始完全涣散的时候已经没有疼、憋闷、寒冷这些痛苦的感觉,有的只是一种全然地松弛。紧闭的双眼之前出现一团明亮的光影,光影里是阳光、青草、清冽的花香、一张久违的笑脸和一只伸向她的大手。   星靥激动万分,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她颤颤巍巍向他伸出手去,伸得那么快,唯恐这是个幻像,唯恐又要错失。   “我来接你了,小酒窝……”   是真的么?是真的么?   眼泪一下子滑出眼眶,冰冷的池水里分不清泪水究竟是喜悦还是悲伤,她用力点着头,说不出话来,就用动作来表达心意。   你终于来了,终于来接我了……   青狼……   他笑得又灿烂又温暖,两只明亮的眼睛里也慢慢地渗出了泪珠:“跟着我,我们走……”   星靥用力扑进他怀里,隔着衣服重重地咬在他胸口,呜咽出声:“带我走带我走……再也不要回来……永远……”   “好,永远!”他应承着,紧紧地抱住她,发誓一般咬牙低语,“永远,永远!”   缅然日月驰   第六十六章   海枭獍这一生见过很多的女人,环肥燕瘦异彩纷呈,可从没有哪个女人,象此刻的星靥一样让他觉得象是一场梦。也说不清是她沉浸在梦境里,还是他被迷惑住,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屋里烧着热烘烘的火盆,低垂的帘帐下,床上的锦被堆成柔软的云朵,他和她深陷在这难以抽身的记忆里,谁也不愿先醒来。   海枭獍被屋里的热气蒸得全身是汗,可星靥还是全身冰凉,锦被下一冷一热两具身体交缠在一起,她睁开迷迷蒙蒙的眼睛,看着枕边的人,突然清晰地流下了两行眼泪:“我等你等得……太久了……”   时间如同一幅幕天席地的素幔,已经远去的那个人站在幔后,思念化作柔光从她身后照过来,把影子或明或暗地投射在摇曳不定的幔帘上。千里烟波万重蓬山,只有趁着第一缕朝霞或是最后一缕夕阳,才能远远地往她那里看上一眼。   把她搂进双臂中,用他火热的胸膛去暖透她。海枭獍闭起眼睛,亲吻着她的额头:“我知道,我知道……”   星靥伏在能够给予她全部温暖和保护和胸怀里,哽咽难言:“为什么不早点回来?为值么……”   北遥国君重重地吞咽了一下,喉节滑动有声:“我,我……再也不会了,再也不离开你……”   星靥把自己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拥抱,她往他怀里钻着,把自己的腿伸到他双腿之间再紧紧地夹住,无赖地扭缠着:“带我走,这就走,我们去栖云岛,你答应过的……”   他沉默着,只是一下下在她背上轻抚。星靥有些慌乱地说道:“我都答应你,洗衣做饭打扫庭院砍柴种地捕鱼捞虾带孩子都是我的活,你只管吃喝玩乐……我们去,好不好?好不好……”   又是一声苦涩的吞咽,北遥国君眉头紧皱着,贴在星靥耳边哑声低语:“好!”   她欣喜地笑出了声,然后咬住嘴唇,深深呼吸着把眼泪擦在他的胸前:“我骗过你,别怨我……”   “我不怨你!”他回答得十分坚定,星靥哽咽着悲喜交加:“为什么我要当太后,为什么你偏偏是北遥皇子?我们都是普通百姓该有多好?一辈子还有很长,青狼,到一个没有人能认出我们的地方,再也不回太冲,再也不欺骗了!”   海枭獍眉梢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这些话听在耳朵里,却在心底激起波涛。一些已经沉淀难觅的过去象是水底的泥沙,又翻卷着污浊了平静的记忆。是这样的似曾相识,好象曾经也有一个人同样地哀求过他。   草原这么大,总能找到一个没人能认得我们的地方,我唱歌,你牧马,我给你生孩子,生好多孩子,你教男孩打猎,我教女孩纺线。忘了《握奇经》和一切仇恨,我们再也不回来,永远不回来,好不好……好不好,孛日贴赤那……   “好!好……”   海枭獍一遍遍在星靥耳边重复着。他的霞明朱弓可以把羽箭射到最辽远的天际,可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回答,却再也没办法传到那个人的耳朵里。总要到了酒醒梦回时,才知道什么叫一生赢得是凄凉,明明知道怀里这个人在思念着别人,却舍不得放开她,舍不得失去从她身上得到的些微慰藉。   星靥在耳边的低语声里闭起眼睛,安稳地渐渐睡去。睡梦里是一片蔚蓝大海,海边归帆点点粼波荡漾,裙子被风吹动着,双脚踩在温暖的沙滩上,印出了两个深深的脚印。她的脚印边还有另外一行,顺着这行脚印看过去,青狼正在远处向她招手,他卷着裤脚在和浪花追逐着,一边笑一边叫,玩得象个不知疲倦的孩子。   星靥被冰冷的池水一冻足足病了七天,前三天都有些神智不清,第四天上才恍恍惚惚地想起来发生的一切。   她静静地在枕上躺了好半天,轻声问边侍候的宫女:“他人呢?”   宫女彼此看看,恭敬地回答道:“回星姑娘,皇上前天回京城去了,临走的时候吩咐星姑娘留在天水离宫里静养,等候旨意。”   旨意?什么样的旨意?赐死,还是拉到午门外斩首?   星靥不以为意地闭起了眼睛。病好之后她才发现,投水时带着的那块青狼留给她的丝帕不见了,也许掉在了天池里,代替她永远沉没在了池水深处。   星靥在消息闭塞的天水离宫里并不知道外头发生的事,北遥国君海枭獍回到京城太冲后的第二天就火速离京,一路秘密赶赴西南,直至与乌承瑛等人率领的大军会合后才突然颁布第三次征剿檄文,在尉元膺等人得到消息迅速反应之时,北遥大军已经杀到了距离西南大山山口不足百里的澜沧江边。   北遥大军刚刚大败高句丽,现在士气极盛,而盘踞在西南大山里的叛军们却没有了前两次迎战时的气势,不知什么原因始终退缩在深山里,倚澜沧江天险坚守不出。冬季枯水期的澜沧江不象其他三季那么奔腾汹涌,在出兵之前,乌承瑛、杜嶷已经率领手下人准备下了许多绳索毛竹和攻城用的巨弩,只等海枭獍一声令下,立刻强行渡江。   北遥国君一身玄色铠甲,站在江边地势较高的地方看着脚下这条愤怒的江水。听完手下对地形以及布阵情况的汇报后,海枭獍突然用手往上游方向一指:“那个方向的地形如何?”   乌承瑛禀道:“澜沧江两岸都是奇峰,江水落差极大,眼前这一段江面算是比较平缓的,如果要强行渡河,这里是唯一的选择。再往上游去一点,虽然江面狭窄,但是水流太急礁石众多,根本无法横渡。”   “江面狭窄?有多宽?”   “约摸都在四五丈上下。”   “四五丈么?”海枭獍微微把眼睛眯起来,思索了一会儿,沉声说道,“在险峰上埋放炸药炸山堵断江水,需要多长时间?”   乌承瑛眼前一亮,飞快地想了一想,拱手道:“两天时间足够了!”   海枭獍点头:“好,就给你两天时间。杜嶷,你带人在江边佯做强渡的准备吸引叛军注意,两天之后水断江竭时攻过去!”   “太好了!”杜嶷狠狠以拳击掌,“一定要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海枭獍抬起一只手,目光深邃难测:“你错了,你率部过江之后只许败不许胜,还要败得不露痕迹、败得仓惶。”   “什么?”   乌承瑛微笑着拍了拍杜嶷的肩膀:“还不明白皇上的用意么?你过江后佯败再退回北岸,把盘踞在对岸的叛军全部吸引过来,这个时候再把堵江的沙石炸开,巨流冲泄之下,叛军怕不给冲得尸横遍野!”   海枭獍浓眉一扬,向着江边又走两步,低沉地笑了几声,威严地说道:“尉元膺能连克我北遥两次征剿,想来不是个没有脑子的人,就算他相信杜嶷是真败,也不会立刻就派部队大举过江,肯定会防备着我们有引洪冲泄这一招,我海枭獍也不屑用这种鸡鸣狗盗的伎俩跟他较量。就让他们大摇大摆地过来,等到尉元膺彻底放弃怀疑大军押上趁胜追击之后再炸开沙石,放出江水。”   “可是这样就不能用水攻制敌了!”   海枭獍冷冷一哼:“此前两次失利,我北遥天威尽折在这西南蛮夷之地,这次我要让这些叛逆匪贼们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到底北遥是凭的什么夺取了他尉氏的天下!三十六计里有云,背水一战!我就给他尉元膺一次背之一战的机会,用江水封堵了他的后路,逼他们使出全部的本事来,且看我北遥铁骑是怎样踏平他的乌合之众!我要让尉元膺败得心服口服,让天下人心服口服!”   乌承瑛杜嶷对视一眼,一齐拱起手,洪亮地应了一声“是”!这声音在西南潮湿的江边回响着,激起男儿胸中万丈豪情,一柄柄钢刀,一根根银枪都跟着隐隐嘶鸣,期待着在英武的君王带领下,再次迎来让人热血沸腾的胜利。   从西南前线到京城太冲距离遥远,最精干的驿兵骑上最快的驿马,也要整整跑上三天才能到。留守京中的征南王海苍狼下过令,只要西南战报一到,不论何时何地也要立刻呈交给他。所以尽管已经是夜半时分,值守在征南王府大门前的苍狼卫士们还是拿着这封风尘仆仆的战报,敲响了王爷书房的院门。   海苍狼穿着睡衣,和来开门的婢女一起走到了院门处,接过尚未拆封的战报。他眼风一扫,却看见院门外不远处还站着个清丽的身影,来自高句丽的琼崖公主权琼玉身穿故国服饰在风里微微瑟缩着,正向他的方向看过来。   海苍狼眉头一皱:“这么晚了,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权琼玉头一低,用略带着乡音的汉话回答道:“我听说,有急信送来……”   海苍狼眉头皱得更紧,冷笑道:“我却不知道,你们高句丽的女子如此关心军国大事!”   “不是不是!”权琼玉赶紧解释,脸上露出难堪的神色,“父王病危……我,我以为……是从高句丽送来的信……”   权琼玉的父王自从被海枭獍废黜后就卧病不起,拖了这么久病势越来越沉重,听消息说去世也就在这一两天了。海苍狼嗯了一声,又看一眼殷殷期盼的权琼玉,沉声说道:“不是你等的信,有消息会通知你,回去睡吧,不早了。”   苍茫云海间   第六十七章   自从十四岁第一次骑上战马踏上战场以来,北遥国君海枭獍历经过的战斗大大小小不讲其数,从来没有尝过败绩。澜沧江边这一役,却是他最接近失败的一次。   一切都按照事先商定的计策进行着,江边的险峰在两天后被炸坍,碎石堵塞了奔流的江水,赤霄营统领杜嶷率领手下三万精兵乘坐皮筏快艇从平静浅流的江面上飞渡过去,趁着叛军不及防备之时一举攻入纵深。   然而两个时辰之后,按计划佯败溃退回来的却已经换成了尉元膺叛军,他们身穿北遥军服手执北遥旗帜和武器,借着西南大山里的浓雾迅速过江,等到北遥军人发现不对劲的时候,敌人已经走得太近,完全来不及抵抗了。   海枭獍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导致此种结果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先前的计划已经被尉元膺知悉,并且早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只是这个计划只在极少数高级将领里宣布过,知道所有经过的人不会超过十个,这些人里,哪一个会是敌方的细作?   没有时间仔细思索这些,海枭獍迅速指挥手下的部队对突发情况做出反应,在开始阵脚大乱之后,又雷霆般扭转了声势,与从对岸赶过来的越来越多的西南叛军浴血厮杀。   海枭獍这次带到西南来征剿的部队人数不多,但都是北遥军队里最英勇善战的士兵,除了他的赤霄巨阙两营,还有征南王亲属的苍狼卫,以及前一次被击溃后整编的部分青狼营。七万名北遥勇士个个神勇非常,在连绵数十里的西南密林里与敌人展开肉博战,战斗整整持续了两天,北遥上至国君下至士兵,个个奋起杀敌,将渡过澜沧江的八万名叛军几乎歼灭殆尽,尚未渡河的叛军人数已经所剩无已,虽然没能捕杀尉元膺,但短时间内,他绝没有东山再起的能力了。   可是北遥也付出了相当惨烈的代价,青狼营全体将士一心为拭剑王爷报仇,杀敌时冲锋在前,几乎全部牺牲。加上苍狼卫和赤霄巨阙二营的折损,共计四万名北遥勇士永远将忠魂留在了西南这片土地上。北遥国君海枭獍也身受重伤,因为伤势过重禁不起车马劳顿,被安置在当地救治。   海苍狼看完手里的战报脸色顿时苍白,眉头死死皱紧,立刻让手下备马进宫,并急召留守在京城的各军机重臣急速入宫。   简单地交待了一下事情经过之后,海苍狼就要亲自出宫前往西南侍候受伤的父皇,但被各位大臣极力劝阻住。眼下北遥皇室只剩下他这么一名男丁,如若皇上在路上有个三长两短,海苍狼立刻就要担负起整个帝国的重担,这种时候绝不能再让他出京涉险。海苍狼苦苦坚持,奈何大臣们以死相谏,不得已之下,他只得另外择出人选前往西南安排一切相关事宜。   皇上身边没有女眷侍候,来递送战报的驿兵还带来了巨阙营统领乌承瑛的一个口讯,临出京时,特别又有一队人马赶往京城以北的滑县,从摄山上的天水离宫里接出了星靥。   星靥从身边这些人的嘴里问不到自己突然南行的用意,她心里有些七上八下地坐在马车里,跟着不分黑天白夜地狂奔着,吃睡全在车厢里,一路只是停下来换马,一刻也不停留。   直到赶到了位于北遥西南的羌州州郡资中城,星靥才听说了海枭獍身受重伤的消息。她下了马车就被乌承瑛领到海枭獍的住处,这是资中城里最精致的一处园林,原本是个大木材商的私宅,富丽堂皇的程度和皇宫比起来也相差不多。   星靥一边走一边想着,不知道海枭獍受的是什么伤。她有点不能想象,那么强悍的男人也会受伤,一向都只是他执掌着别人的生杀大权。在重伤的时候,把她叫到身边来,这又是为了什么?   星靥抿紧唇,在花团锦簇的园子里走了好一会儿,这才停在一座小巧的院落前,院墙是一圈低矮的竹篱,上头爬满了盛开的各色鲜花,走进院内是一幢小巧的屋子,随军的太医正从屋里走出来,对着乌承瑛恭敬地拱手施礼。   “皇上怎么样了?”乌承瑛低声问道。   太医把声音压得更低:“刚醒,才喝完药。”   星靥听得心里一动,在阵阵的花香里走进屋内。原本的三间屋子全部打通了,海枭獍躺在放置在东头的一张床上,他双目紧闭着,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的上半身裹着绷带,看不出底下的伤口。   她情不自禁停下脚步,怯怯地看着眼前这个有点陌生的海枭獍。听见脚步声,北遥国君缓缓睁开眼睛,却意外地看见了星靥,他眉头一皱,眼风凌厉地扫向站在一边的乌承瑛,乌承瑛讪笑着回答道:“这个……是臣擅作主张……”   海枭獍冷哼一声,牵动胸前伤口,有点疼。   乌承瑛看看垂着头的星靥,再看看沉默不语的皇上,试探着说道:“星姑娘既然到了,那臣……就,先告退了?”   海枭獍看都没看他一眼,沉声斥出一个字:“滚。”   乌承瑛嘻嘻一笑,拱手告退离开。星靥杵在屋子中央,进不得退不得的,能感觉到海枭獍正在盯着她看。病好后,星靥多少也回忆起一些被海枭獍从天池里救出来的前前后后,现在再面对他,总觉得有点赧然。   海枭獍看着头发和衣服都有些凌乱的星靥,不知怎么地有种喜意在胸臆间漫流,热热地,很熨贴。他忍住胸前的剧痛,对星靥说道:“过来。”   星靥眼睫动了动,踌躇着只是抿紧了嘴唇。海枭獍不耐地又催一声:“叫你过来!”   星靥缓缓地走过去,一边的婢女早就避让开。海枭獍皱着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上上下下打量她一会儿,冷冷地说道:“怎么,没有再寻死?”   她两只手握紧,头垂得更低。   海枭獍垂下眼帘,掩住眼里已经快要掩不住的笑意:“我渴了。”   婢女倒过来一杯温茶,星靥接在手里,看着平躺的海枭獍,比划着不知道该怎么给他喝才能不泼洒出来,海枭獍笑出声来,又痛得闷哼一声:“笨!”   婢女也微笑着,又递过一只调羮,星靥脸上微红,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用调羹盛起温水,慢慢地送到他唇边。   海枭獍的嘴唇有些干裂,靠得近了,还能闻到他身上的一股药香。他盯着星靥的眼睛,张开嘴含住调羹把水吞进嘴里,咽下去的时候喉节上下滑动。星靥的眼睛连眨了两下,用调羹在水杯里搅了几搅,才盛起第二勺,努力镇定地喂给海枭獍。这回他咽下水以后却用牙齿把调羹轻轻地咬住了。   星靥一怔,试着往外拔,海枭獍微笑着眉梢一抬,玩味地看着她的窘态。星靥脸上发烫,咬住嘴唇又往外拔了一拔,海枭獍眼中的笑意更深,就是咬住不松口。   已经伤成这样了,偏偏还有心情捉弄人。旁边的婢女已经忍不住要笑出声来,星靥的倔劲被勾了起来,既然拔不出来,索性把调羹再向海枭獍的嘴里塞去。他早就提防着这一招,顺着她的劲道把头向旁边猛地一歪,调羹擦着他的嘴唇滑出去,星靥猛地向前一冲,手里的半杯水全泼了出来,洒在她的裙子和海枭獍的身上。   海枭獍的动作太猛,一边笑一边忍住伤口的疼痛,婢女赶紧拿软布去帮他擦拭,他只用下巴朝星靥点一点:“让她来。”   星靥看着他被绷带缠裹着的身体,把心里的不快压下去,蹲在床边小心地用软布把他身上的水吸干。原来他身上的伤疤这么多,以往即使是裸裎相对的时候也没有这么仔细地观察过,这次的新伤又有三处,厚厚的绷带上仍然能看见渗出的血迹。   海青狼受伤的那一回也是这样。   海枭獍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这个小丫头如果不是太有心计,那就是太过清澈,他一眼就能从她的表情里看出她的心思。刚才捉弄她的好心情一下子就消失了,北遥国君抿了抿唇,声音嘶哑着说道:“好了,你,下去吧。”   星靥逃也似地离开这间屋子,到不远处给她安排的宿处去。婢女都是羌州当地官员安排的,又机灵又能干,当然已经看出这位远道赶来的姑娘和皇上的关系殊非寻常,对待星靥也就十分恭敬。星靥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婢女交谈着,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一幢建在荷花池边的二层小楼。   两个高大的身影正从这幢小楼前走过,象是无意般地出现在了星靥的视线里。正在和同僚交谈的原青狼营统领丰博尔淡淡地往星靥这里瞥了一眼,又面无表情地把脸挪开,表情变得阴沉了些,脸上的伤疤让他看赳来有些狰狞。   几曾识干戈   第六十八章   北方已经是枫叶变黄层林霜染的深秋了,地处西南的羌州却还是繁花似锦温暖如春。   北遥国君海枭獍的重伤让跟随他多年的乌承瑛和杜嶷十分自责,成天都守在皇上身边,恨不得把皇上身上的伤挪到自己身体上来,随行和从京城急召来的太医们被这两名大汉紧盯着一刻也不敢稍停,只要海枭獍露出一点痛苦的神色,立刻就有四只大手把骨节捏得啪啪作响,这声音听得众太医汗毛直竖。   海枭獍皱起眉头看看他们:“别杵在这儿,都下去吧!”   星靥也不怎么敢看海枭獍换药时的样子,揭开绷带,底下的伤口又深又长,乌紫黑的皮肉高高肿着,被羊肠线缝合在一起。海枭獍垂眸看看身上的伤,再看看站在床头边的星靥,面无表情地抬起胳臂,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大手轻柔温暖,只是交握在一起时,星靥能明显地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原来英武如海枭獍也会怕痛!星靥在心里想着,情不自禁看向他的双眼。海枭獍的眼神十分直接,旁若无人地盯在星靥脸上,她先是脸上微红,继而看懂了他的意思,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太医换好药以后已经是满头大汗,一等他们告退,星靥立刻对屋里的婢女内侍们说道:“皇上要睡一会儿,你们都出去,我留在这儿侍候。”   众人依言各自退下,星靥把窗边的竹帘全都放了下来,屋门也轻轻掩上,再回到海枭獍床边时,他已经无力故作镇定,大滴大滴的汗水从额头上渗出来,嘴唇苍白失色。可是他却还对星靥露出一个赞许的微笑:“真不容易,难得……难得聪明……一回……”   星靥跪在床边擦拭着他的汗水:“旧伤又犯了?药呢?我去拿!”   海枭獍咬紧牙关把一波疼痛忍过去,长出一口气:“不,不……不能吃,药……抗一抗,就过去了……”   “可是你身上还有伤啊!”   “没事!”海枭獍两只手攥紧身下的床单,想笑,脸上的表情却很扭曲,“没事……一会儿就好……一会儿……”   海枭獍再也没有力气说出更多的话,他紧紧闭起眼睛,竭尽全力与身体里的疼痛抗争着,每块肌肉都因用力而绷紧,全身颤动着,汗如雨下。   这到底是怎样的痛楚?在刑部的牢房里,星靥见过被拷打得体无完肤却还在微笑的假尉元膺,她相信海枭獍的坚强绝不会逊色于他,可在这样的痛楚面前,却连话都说不出来。星靥焦急地看着海枭獍,手上的软巾很快就被他的汗水浸透,不得不又换了一块。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膛上下起伏,让星靥非常担心伤口会崩裂,她下意识地握住他的一只手:“皇上,皇上!”   又是一波海潮般汹涌的疼痛过去,海枭獍反手把星靥的手握在掌心里,收紧五指颤声道:“那首歌……唱……”   星靥皱着眉:“歌?什么歌?”   海枭獍睁开眼睛看着她,唇角向上弯一弯:“月光……如流水……”   星靥怔住,在他的视线里觉得嘴里有些发干,眼睛也有些发涩。她低下头清清嗓子,低婉地唱了起来。   “晚风轻轻吹,月光如流水,伴着明月清风,木呷想阿妹。   晚风轻轻吹,月光如流水,我问明月清风,真心托付谁?”   海枭獍嘴唇动了动,象是想说什么,可还只是在星靥的歌声里沉默地笑了笑。疼痛来自于身体上下每一个关节每一寸皮肤,这种痛苦超出了他的忍受极限。他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也有这么怯懦软弱的一面,可是这个小丫头的歌声和双手却让他有一种久违的、被体贴着的感觉。   星靥一遍一遍地重复唱着,月光如流水,歌声也象是流水。直到他终于开始放松身体,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她才暗暗吁了口气,发觉整个背都被汗水湿透了。   海枭獍累得虚脱,很快就沉沉睡去,星靥在床边坐着陪了一会儿,觉得衣服湿湿粘粘很难受,便小声把守在外头的婢女喊进来,她则回去换件衣服,顺便再把针线拿来,打发他睡觉时的时光。   走在园子里,又看见了丰博尔。   这几天,他总是这样似有意似无意地出现在星靥周围,尽管没有过来说上一句话,但星靥知道他肯定有事。想想上次和缪太后的见面,她忍不住又偷偷瞄了一眼丰博尔,他的身影已经被路边的树丛挡住。   星靥不由得加快步伐,急促地走回自己的住处,进屋之后刚掩上房门,丰博尔就从门后闪了出来,星靥吓得一声尖叫,外头陪着她回来的婢女连忙问:“怎么了星姑娘?”   “没,没事!”星靥手捂着胸口定定神,眼睛盯着丰博尔扬声道,“地下有水,我滑了一下。”   “姑娘小心点!”   “知道了!”星靥向后退了一步,靠在门上,压低声音警惕地问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丰博尔打开手掌,里头是一只香囊:“把这个贴身放在身边。”   星靥没有去拿:“这是什么?你到底想做什么?”   丰博尔根本不跟她解释,硬把香囊塞给星靥:“别问这么多,不想死的就听我的话!”   星靥把香囊往地下一扔,瞪起眼睛:“你不说我不带!”   丰博尔咬咬牙,听听外头的动静,低声道:“今夜子时琼茅花开,我们饲育的蛊虫也将成熟,身上沾了花香的人都会被蛊毒侵入身体,带着这个能保你平安。”   星靥全身一震:“你,你们……”   “不想给海枭獍陪葬的话就乖乖听话!”丰博尔深深看一眼星靥,转身从后窗离开。屋外的婢女等了半天也不见星靥出来,轻轻敲了两声门:“星姑娘,星姑娘!”   星靥这才醒觉,回应着,匆匆拾起香囊塞进腰间,随便换了件衣服就赶出来,和婢女一起回到海枭獍身边。   走进他住的小院院门时,星靥状似无意地问婢女:“听说你们这里有种名花叫琼茅花,不知是什么样子的。”   婢女捂嘴笑:“什么名花,就是一种小草花罢了,姑娘看,这遍地都是。”星靥看过去,绿色的草坪上开着一丛丛鲜嫩的淡紫色小花,模样不怎么出众,仔细闻闻,好象也没什么香气。婢女继续解释道:“琼茅花虽然不怎么漂亮,不过我们这里家家户户都种。它每晚子时开花,花香能驱散蚊虫,等天亮了花瓣就闭起,所以姑娘现在闻不到香味。”   星靥点点头,又点点头,看着在风中摇晃的琼茅花,心里一阵慌乱。   西南多山,资中也算是个山城,城外是起伏连绵的山峰,城内的地势也高低不平,处处坡道阶梯。天色黑了以后,月亮渐渐升上高空,在天幕里穿行着,不时被高耸的峰峦遮挡住,让这座被群山环绕着的城池变得暗了一些。   西南大山里多族聚居,其中苗、羌、白等数个民族世代以来都以饲育蛊毒的习俗。和大多数用毒虫育出的蛊不同,更有一种花蛊是以花香为引、育蛊者的心血为食饲育出来的。一旦蛊虫成熟,便会循着最熟悉的花香飞去,侵入到所有沾染了香气的血肉躯体内。   子时已过,琼茅花缓缓绽放,空气里多了丝淡淡的香气,丰博尔身穿戎装站在宁静的花园里,一个身穿长裙的黑色身影从他身边擦过,飞快地掠到了树荫最浓密的地方。从丰博尔站的地方,隐隐可以看到她手里托着只沉重的圆钵,揭开钵上的顶盖,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声响被风吹散,只是在夜色里什么也看不出来。   因为海枭獍身边一直有乌承瑛和杜嶷这两员大将守护着,丰博尔不可能象上次对付海青狼那样顺顺当当地把蛊毒引到海枭獍的身上,只有想出这个破釜沉舟的方法,不惜将好不容易饲育出的蛊虫全部放出,宁可让这个花园里所有的人都跟着一起中蛊,也绝不放过这次绝好的机会。   琼茅花的花香越来越浓郁,丰博尔站立着,目光始终投向远方,那里是星靥住的小楼,楼上一灯如豆,在暗夜里显得格外温馨。   月亮又快要圆了,如此皎洁地悬挂在天顶上,慢慢地移动着,不一会儿功夫就挣脱了山峰的遮挡,重新又把清晖洒向大地。   离开资中城已经有几十里的一条山道上,一行十余骑护着当中的一辆马车,正在飞快地向着朝北的方向飞奔。山道不比平路,跑起来难免颠簸,星靥坐在车里,怀中是静静躺着的海枭獍,她一语不发,脸别向一边,盯着车厢壁上油灯晃出来的影子。   马蹄声碎成一片,都是最骁勇善骑的北遥男儿,也都是最神骏如风的高大战马,所以山道虽然险阻,对他们来说却算不得什么,只是车里的海枭獍身负重伤,这样一颠,伤口肯定会有撕裂。乌承瑛皱着眉头回望一眼,沉声叱动驾下的战马,把速度跑得更快一些,不明白皇上为什么突然下急令,要这样隐密又迅速地离开资中,尽快回返京城。是出了什么事了么?   心里有同样问题的还有赤霄营统领杜嶷,两个老搭档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意思,但是多年来跟随在皇上身边,已经养成了绝对服从的习惯。   车轮突然硌上了一块石头,车身猛地一跳,海枭獍闷哼一声皱紧眉头,星靥收回视线看向他:“怎么了?”   海枭獍笑道:“为什么?”   星靥眉梢一跳:“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你……你应该也是尉元膺派来的人吧。”   星靥沉默了好一会儿,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   海枭獍握住她的手:“小丫头,我现在觉得,有点看不懂你了。”   他虽然伤着,手还是有力而温暖,指间的茧在星靥手背上摩挲着,有点痒。星靥看着他的手,轻轻地笑了笑:“是吗……”   天高但抚膺   第六十九章   能在一次又一次残酷的战斗中幸存,需要的并不仅仅是高强的武艺和九死一生的运气,更多的,还是要靠战士的直觉。这种直觉无法用语言仔细描述,它不单纯来自于战斗的千锤百炼,往往还是基于一种灵敏的天赋。象乌承瑛和杜嶷这样的战士,他们能从耳畔的风声里听出陷阱,也能从飘过眼前的一片树叶里闻到血腥,有时候甚至什么征兆也不需要,仅仅是凭着感觉,就能发现是不是存在着危险。   两位统领几乎是同时勒住马缰,神色也在同一时刻变得峭厉,他们一人往一个方向守在马车两侧,警惕地四处观望着,无声无息间,武器已经握在各自手里。   手下们训练有素地围成一个圈,把马车包在中间,车里的星靥惊疑地看看车窗外,刚想出声说话,海枭獍的手就紧了一紧。她有点惊怕地抿紧嘴唇,他压低声音说了一个字:“灯!”星靥赶紧把车厢里的灯吹灭,眼睛不适应光线的变化,眼前一下子变得漆黑。   黑暗除了能起到保护的作用,也能让人更害怕。在星靥有些急促的呼吸声里,海枭獍用手指在她手心里划动几下,她突然发现他是在写一个字。   笨。   星靥一把夺回手来,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他在笑。   车外的战士们全神贯注,这里两峰夹峙,绝对是个设伏突袭的好地方,乌承瑛轻抖缰绳,马匹走到车前,继续刚才的行进:“跟着我,咱们走!”   丰博尔身上也带着一只可以驱避蛊虫的香囊,不过他还是下意识地和来放蛊的那几个苗人保持着一段距离。他们分散到四处刚把各自饲育的蛊虫全部施放出去,就有一名苗人飞快地赶来,伏在其中一人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这名蛊师口中急促说了一句,立刻拔出小刀往自己小臂上划了一刀,往钵里滴了一滩鲜血,丰博尔只听见极细极锋利的破空声,象是有什么东西撞进了钵里,然后蛊师再把盖子紧紧地盖上,脸色十分阴毒地看着丰博尔。   另外几名蛊师也迅速用同样的方法召回放出去的蛊虫,可仍然有一部分蛊虫已经浪费了。“这是怎么回事!”为首的蛊师嘶声问道,“北遥皇帝不在,为什么还要我们放蛊!”   丰博尔大惊:“海枭獍不在?”   蛊虫都是蛊师们以自身鲜血好不容易饲育出来的,这次白白折损了这么多,他们的表情都变得很怨毒。丰博尔追问道:“你们怎么知道他不在!”   来通风报信的那个苗人拦住正欲发作的蛊师们,走到丰博尔面前恭敬地施了一礼:“主上让在下告诉将军,为防有变,他早已经做好了安排,请将军稍安勿燥,回去静候佳音。”   “什么安排?”丰博尔狠狠地看着这个苗人,“把话说清楚些!”   苗人笑笑:“主上交给将军的那只香囊里,除了驱避蛊虫的药草外,还放了一味蠹桂,这是我们苗家诱捉金蚕的饵食,回京城的必经之路上,会有金蚕等着北遥皇帝的。”   金蚕蛊是苗疆一带最厉害的一种毒蛊,想来这金蚕肯定也是种剧毒的毒虫,丰博尔向这人走近一步,眼中几乎冒出火来:“海枭獍身边有我们的人,她怎么办!”   苗人视而不见地撇撇嘴:“你们的人?是谁向北遥皇帝通风报信的?这样的人还留着他作什么?”   乌承瑛的马跑在最前面,他第一个发现了前方的异状,可是突然出现在远处的那团灰云实在移动得太快,在他高声警示同伴的时候,已经飞扑到了眼前。只觉得皮肤上象被挫刀狠狠刮过,剧痛之后立刻就是酥麻,乌承瑛暗叫一声不好,扭转马身,向拉马车的两匹马臀上死命抽了几鞭:“快跑,有毒虫!”   他一马当先,自然也遭遇到金蚕最疯狂的攻击,战马只跑出十余丈远,乌承瑛的眼前就一阵阵发黑,心口里象被刀剑斩斫,剧痛难忍,他拼死力咬紧牙关,一鞭比一鞭更急地打在马身上,挥舞手里的长剑在空气中胡乱地劈砍着。   后头人的情况不比乌承瑛好太多,北遥人打仗向来都是力大勇猛者胜,从没有接触过这种鬼蜮伎俩,更不知道该怎么对付空气中似乎无处不在的毒虫。还好他们都有着强壮的身体,虽然被致毒的金蚕攻击着,但并没有立刻倒下,而是坚持着一直冲出了这座山谷。   月光下的道路上,黑衣黑裤黑布覆布的数十人手执利刃,正等待着从山谷里冲出来的北遥人。乌承瑛看见他们,知道自己和皇上以及同伴们陷入了此生从没有过的巨大困境,危急之时他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大喝一声催动马匹,抽出挂在鞍桥上的长刀,挥舞着向敌人的战阵里冲去。   敌人知道北遥勇士们这是在逞最后的余勇,并不与他们正面对抗,而是迅速地游走着,虚耗他们的气力。   星靥听着外头的厮杀声,瞪大两只眼睛不停地四下里望着,手紧紧抓着海枭獍,可是又想起来他也重伤在身。海枭獍毕竟气度深沉,他仿佛忘了身上的伤痛,倚着星靥坐直了身体,按住她颤抖的手轻轻拍了拍,沉声说道:“别怕!”   星靥嗯着,可是怎么能不怕,她忽然想起从上回征讨高句丽时就一直藏在身边的小匕首,赶紧把它拔出来握在手中,掂量掂量,把它又递给海枭獍。北遥国君看着这象玩具一样的小东西,呵呵地笑着推到一边:“没事的,一切有我。”   刀剑砍击的声音听在星靥耳朵里只是一团噪杂纷乱,海枭獍的眉头却缓缓皱起,听声音,乌承瑛等人已经渐渐落了下风,想来是毒虫啮咬之下毒素已经侵入了他们的身体。马车继续或快或慢地向前奔跑着,忽然听见有人从车上栽下去的声音,驾车的北遥战士已经力竭坠地。   赤霄营统领杜嶷纵身从马背跃上了车辕,抓住快要失去控制的缰绳,大喝着重新驾驭起骏马向前飞奔。海枭獍在车里听见他的声音,沉声说道:“小杜,不要恋战,快走!”   杜嶷应了一声,嘬起手指吹出响亮的呼哨,没有马鞭,就操起手里的长枪向马臀上打去。速度一快,车身颠动得也就厉害,星靥在车里只觉得被上上下下地抛着,不知道海枭獍身上的伤怎么吃得住。   “皇,皇上!”她拉住海枭獍的衣襟,海枭獍把她推到一边:“坐好了,不要乱动!”   北遥国君凝眉咬牙,探手拿起放在车厢一角的霞明朱弓,把装满羽箭的箭壶背在身后,探手抽出三枝羽箭拈在手中,一脚就把车厢后门踢落。   三枚羽箭在暗黑里划出三道黑色光线,光线的尽头立刻就有三名黑衣人应声倒地。海枭獍抿唇跪立在车厢之中,羽箭连珠般发出,没有一箭落空,霎时之间北遥战士便得以脱解开围困,幸存的数人打马扬鞭追上马车,把黑衣人甩在了身后。   乌承瑛落在了队伍的最后,他劈翻了一名敌人,半边身子已经没有了知觉,坠马之前用尽全力向着皇上的方向又看一眼,只看见从两侧的山崖上又各有一团灰色的云迅速掠低,转眼就把马车和北遥战士们包裹住。   “皇上!”巨阙营统领吐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这次来的金蚕更多更凶猛,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北遥战士们再也无力支撑,勉强又向前逃出二十来丈,便全部倒落马下,杜嶷坠落之前拼尽全力将长枪的枪尖扎进马臀里,大喝着:“皇上,我去了!”   “小杜!”海枭獍怒目中快要喷出火来,羽箭连发,又有十余黑衣人倒地。   山道弯曲,前方便是一个急转,骏马也受了金蚕毒,根本无力控制,疯狂一般撒蹄猛跑,转弯时收煞不住,车厢猛地就向外侧倾倒,滑行了很长一段,重重地撞上一处濒临深崖的山壁,挣断车辕四轮朝天地停住。   剩下的七八名黑衣人迅速围过来,呈扇形把马车围住。没想在到金蚕的攻击之下,这些北遥人还有如此强大的战斗力,为首的黑衣人目露凶光,死死盯着马车。   翻车的时候海枭獍根本没有顾及自身,只是紧紧抱住星靥,两个人在车里一通撞跌,不知磕了多少下,这才天翻地覆地停住。星靥觉得自己已经半死不活了,海枭獍咬着牙忍着伤痛,把她从散了架的车厢里拖出去。   海枭獍一身黑衣,手执血红巨弓身负箭壶,昂然看着面前这些敌人,把喉间的腥甜用力咽回肚子里,轻挑眉梢,冷笑道:“我们北遥人一向敬重勇者,朕曾经以为尉元膺是个英雄,今日看来,不过竖子之辈!”   为首的黑衣人不说一句话,手一挥,七个人同时向海枭獍攻来。北遥国君凝神敛息,身形飞快一晃就闪进了战阵里,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立时就有一名黑衣人倒地,而他手里的雪亮弯刀则落入了海枭獍的手里。有武器在手,北遥国君如虎添翼,每招每式都直向着敌人的生死要害,绝不留情绝不惜力,弯刀劈破空气发出噬血的呜鸣声。   为首的黑衣人立刻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三波金蚕之后,怎么海枭獍一点都没有中毒的迹象?这种毒虫凶野无比,苗疆不是蛊术超群的蛊师连碰都不敢碰,他怎么能逃得开金蚕的攻击?之前还说他身负重伤,此刻看来,哪有一点受伤的样子?   心里一存疑,手上的动作就有些犹豫,生死之搏间哪能有这样的疏失?海枭獍刀下不知死过多少对手,他一眼就看出了敌人的怯意,顿时勇气暴涨,大声呼喝着又向前连连劈砍,一刀抵在了为首那名黑衣人的脖子上。   “这种毒虫的解药在哪里?”海枭獍最先想到的是他的手下,那么多人,应该不可能全部丧生,或者有一些只是中毒倒地,及时取得解药,说不定能救回来几个。   黑衣人先是一凛,继而冷笑。海枭獍眼风一瞥,正看见星靥被一名负了伤的黑衣人架了起来,锋利的长剑正搭在她的咽喉上。   “放开我,不然,你们都得死!”黑衣人的声音十分嘶哑,海枭獍怒极反笑,咬牙怒道:“放开她!”   黑衣人瞪着海枭獍:“北遥皇帝还真是个风流人物,逃命也不忘带上个美人。”   黑衣人的手下把长剑往前微微一送,星靥脖子上立刻出现一道伤口,她咬紧牙关忍住疼痛,只是从鼻子里不由自主地闷哼了一声。海枭獍浓眉扬起,桀桀地朗笑出声:“你们似乎弄错了,我海枭獍从来就不是会跟对手讨价还价的人!”   “如今只怕由不得你了……”   为首的黑衣人一句话没有说话,尾音就变成了断气的格格声,他大睁两眼,感觉到喉间一阵凉意,鲜血随即从伤口喷溅出来。海枭獍手里的弯刀猛然挥过,刀尖上滴落着殷红鲜血。他一把将为首黑衣人的尸体推倒,转身凝眸怒视着最后一名对手。   这句黑衣人没料到转眼之间就成了这种局面,所有同来的人都已经丧生,尸体横七竖八倒在脚下,只有这个颤抖的女人成了他唯一的挡箭牌。他一手勾紧星靥向后拖拉着她,一手把剑按得更紧,觑到旁边有一块巨大的山石,便一步一步挨过去,嘴里负隅顽抗地冷笑着:“反正是死,有这个美人替我垫背!”   海枭獍深吸一口气,刚才的战斗之下,他身上每处伤口都已经崩裂,鲜血已经染透了身上的衣服。一轮圆月映照下,怒岩怪巉林立的山道上,北遥国君踏在血泊之中,一手执弓,一手执着滴血弯刀,象是地狱深处的魔罗一般。   黑衣人把星靥抵在身前,自己则缩进了山石和她的身体之后,只露出一柄剑尖:“放下刀,我饶她不死!”   不远处就是深崖,崖底似乎是一条奔流汹涌的河,静夜里,能听见波涛拍击的声音。海枭獍轻笑着摇头:“我刚才说的话,你似乎没有听见!”   “少废话,不想你的美人变成死人,就乖乖放下刀!”   海枭獍看了看星靥,在她的惊呼声里,竟然把弯刀远远地抛下深崖。   “不要啊!”星靥大叫,黑衣人狠狠收紧手臂,刀锋更深地割进皮肤:“闭嘴!”   星靥泪如雨下:“不……不要……”   海枭獍象是低叹了一声,眼光在她身上打个转,深邃的眼眸里映着清冷月色,潋滟波光淡淡茫茫,仿佛一片断鸿声里,怎么也等不到远游人归航。   北遥国君弯起嘴角微笑着,低头看看陪伴了自己很久的霞明朱弓,慢慢地把弓身端起,用手拨动一下弓弦,发出铮然响声。   “小丫头, 你怕不怕死?”   星靥吸着气,说不出一句话来,隔着泪帘望向海枭獍。   他弯起手臂,从背后的壶中抽出一枚羽箭,先是摩挲了一下箭尾的羽毛,再将它搭在了弦上,手臂一抬双膂用力,把霞明朱弓拉至满怀,弓上箭尖直指向星靥的心口。   “你,你!”黑衣人又向下缩躲,“放下弓,不然我杀了她!”   北遥国君沉声冷笑:“我的女人,只能死在我手里!”   “你……”黑衣人大叫着,没有说出第二个字,海枭獍倏地松开捏住的羽箭,一道乌光闪电般飞来,深深地、精准地射穿了星靥的左肩。   没有一声喊,穿透她肩膀的箭头笔直扎进了黑衣人的眼窝。   滔滔不可测   第七十章   又象是疼痛,又象是正在四分五裂,星靥张着嘴,低头看着肩上还在颤动的长箭尾羽,感觉自己的身体从羽箭贯穿的那个点开始被切割开,痛楚象一条条四散崩开的锋利细线,已经把她割成再也拼不完成的无数碎片。   海枭獍纵身过来扶住星靥,拿过她身后那名黑衣人手里的剑砍断羽箭,黑衣人象泥一样软倒在地下,箭尖穿透眼珠深入脑中,当即致死。   星靥伏在海枭獍的怀里,满鼻都是浓烈的血腥味,也不知道这血是从谁身上流出来的,她疼得全身都在颤抖。海枭獍将霞明朱弓背在身后,一手揽着星靥一手握紧长剑,用尽全力克制住自己的疼痛:“星靥,坚持住!”   星靥差一点就要呻吟出来,她咬住嘴唇吃力地嗯了一声:“我不……不要紧……”   “好姑娘!”海枭獍低低地笑着,浓眉突然向上一挑,抬起眼睛看向不远处。又有十数名黑衣人鬼魅般地从山石或是树丛里出现在明媚的月光下,他们看似散乱,实则十分有序地向海枭獍和星靥的方向走来,脚下悄无声息,手里的武器闪着寒光。   所有的力气都已经用尽,海枭獍苦笑着把星靥揽得更紧一些:“小丫头,你们的人来接你了。”   星靥一震,可无力回过头去看:“我,不……”   海枭獍眼风一转,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他笑着把手里的长剑扔到地下,呛啷一声响,星靥抬起头吃惊地看着他:“皇上,你……”   海枭獍俊美无畴的脸上笑容依旧,只是嘴角有一道深红色的液体慢慢流了出来滑过下巴,他抚着星靥的脸颊,说话的时候,嘴里有更多的血滴落:“北遥男人从不怕死,也从来不甘受辱。”   听着他的话音和一边深崖里奔涌的水流声,星靥疯了一样地摇头:“不要不要,不要!”   海枭獍低下头,在月光和一众黑衣人的视线里,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还好,我还没有喜欢上你,不然我一定拉着你一起死。”   他的嘴唇冰冷潮湿,贴在额头上,让她打个了寒噤。星靥抓住他的衣襟,在感觉到海枭獍向后退了一步时,更是抬起受了伤的那条胳臂,把他抓得更紧:“不行!”   黑衣人们察觉了海枭獍的异动,同时加快速度向他奔来,海枭獍眼睛里寒光一闪,大力推开星靥,扬身一纵就跃出了深崖之外,向着黑暗的崖底坠去。一阵劲风响起,从黑衣人的方向甩过来一根长绳,绳头上锋利的钢爪一把就撕穿了海枭獍的左腕,他下坠的势头猛地遏住,全身的重量吊在一只手腕上,身体被拉回来重重地拍上了尖石横突的崖壁。   手执绳索的黑衣人狞笑着一步步走到深崖边,并不急着把海枭獍拉上来,而是和同伴们一起探头出去,看着堂堂的北遥皇帝吊在绳子上、鲜血一串串从手腕上涌出来的样子,乐得哈哈大笑。   星靥跌跌爬爬地扑到崖边,看着此刻海枭獍的模样,她只觉得心如刀绞,万语千言千言万语全部化成眼泪,扑扑簌簌地落出眼眶:“皇,皇上……”   海枭獍还没有失去神智,在经历过内伤多年的折磨之后,手腕上的疼痛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黑衣的下摆被风吹得飞舞,除了鲜血,刚才的厮杀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别的痕迹,他抬起头看着崖壁边哭泣的星靥,弯起被血染成鲜红色的嘴唇,轻轻一笑。   有多少事都是欲说还休,她的眼泪,和他的笑容。星靥定定地看着微笑的海枭獍,嘴唇动了动,无声呢喃:“不,不……”   海枭獍笑意加深,瞬也不瞬地看着星靥的眼睛,目光又温柔又坚定。   黑衣人沉声催促星靥让开,她大声哭着,用袖子不停地擦着眼泪,然后挪到挂着海枭獍的绳索边,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企图把他拉上来,奈何左肩中箭,一只胳臂根本没有一丁点力气。越是拉不动,她的哭声就越大,星靥死死咬住嘴唇,左手紧攥住绷紧的绳子,右手藏在袖子里早就握住了刚才海枭獍推开的那柄金质匕首。   金光一闪,绷紧的绳子断裂时迅猛地抽动着,哄笑声立刻被惊呼声取代,所有的黑衣人都向前扑过去,可是谁也没能抓住星靥的一片衣角,她握紧割断的绳子,和海枭獍一起坠入深深的崖底。黑衣人只看见星靥的裙子被风吹成一朵绽放的莲花,飘飘摇摇地,彻底隐入了黑暗中。   星靥几乎是在开始坠落的时候就昏过去了,直到被水呛醒,当中发生了什么她根本没有一点记忆,只知道自己现在正坐水流较浅的河道边,左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截绳头。绳子的那一端,海枭獍一动不动地躺在水面上,慢慢地浮晃着。   也不知道这是漂到了什么地方,星靥呆怔地坐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咬牙挣扎着爬起来,下死劲往右手背上咬了一口,确信自己现在还活着。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在心里告诉自己,然后扑过去抱住海枭獍,使出吃奶的劲把他拉到了河岸上。两个湿透的人,在夜晚的河边并头躺着,一个半梦半醒,一个完全昏睡。两岸山崖夹出一条细长的天空,有星星,但是看不到月亮,星靥鼓足勇气,颤抖着把手指搭在海枭獍的鼻子下面,等了很久很久,才试出他似有似无的一缕气息。她忍住疼痛和疲倦,翻身坐起,轻轻拍打他的脸颊,一声又一声地呼唤:“皇上,皇上……海枭獍……海枭獍……”   也不知道唤了多少声,他仍然紧闭着眼睛,只是手指猛地一跳,呼吸随即变得清晰有力了许多。星靥再也支撑不住,向前倒在海枭獍的胸前,眼前一黑,也跟着昏睡过去。   等到天色完全变亮,两个人才又陆续苏醒。星靥只有一处肩伤,别的没什么大碍,海枭獍则伤势严重,不仅旧伤口全部崩裂,手腕上也添了新伤,还在水里泡了很久,每处伤口都泡得皮肉发白,向外翻卷着。把钢爪从他手腕上起下来费了很大功夫,尖细的爪尖夹在骨缝里,拔出来的时候都在格吱作响。   星靥咬着牙爬起来,想尽快离开河边找个地方藏身,以免黑衣人攀下山崖沿着河岸找到他们。可四处一张望,他们现在身处的这个地方四面都是险竣直立的山峰,高高的峰顶被团团云雾遮挡,不到百丈方圆的这个山谷被包围得严严实实,找不到入口和出口,只有河水从离地七八丈高一处绝壁上的岩洞里倾泄出来,在谷中汇成一面晶莹清澈的湖泊。   海枭獍靠着一块石头躺着,恢复了一点精神,无力笑道:“以前听人说过,西南有天坑,状如深井,看来,我们是被河水冲进了暗河,再从那里被暗河冲进这天坑里的。”   星靥仰头看着那只高高的岩洞,心沉到了谷底:“那我们怎么出去。”   海枭獍的视线移到了星靥身上,她身上浅色的裙子早就沾满了深深浅浅的血迹,头发也蓬乱着,左臂因为肩伤下垂,走路时也不自然地紧贴在身体上,两只鞋子掉了一只。昨天晚上她刀割绳索坠下深崖的一幕深深浮现眼前,北遥国君心中一动,不由得笑着感叹:“没想到,生死关头,陪我一起赴死的,会是你。”   星靥还在四处张望着,看看海枭獍,再看看她自己,命运真是会捉弄人,昨天她们还被众多婢女侍卫簇拥着,现在就已经沦落到这个荒郊野外的山谷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敌人发一,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脱困。海枭獍全身湿透,从衣服上滴落的水都是淡淡红色,星靥赶忙蹲跪到他身边,伸手一摸,再解开衣襟,里头的中衣已经看不出本来的白色。   一无医二无药,星靥看着海枭獍的胸口,急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海枭獍深深吸了一口气,笑着拍拍星靥:“天无绝人之路,我闻到硫磺味了。”   “硫磺?”   “有硫磺味,这附近应该有温泉。”   果然如海枭獍所说,往硫磺味最重的方向走不多远,树丛掩映着的崖壁上有个不大的洞,一弯冒着热气的溪水从洞里流出来,曲曲折折地,也注入到天坑里的那面湖中。   天坑里湿热无风,树木长得十分浓密,星靥在海枭獍的指点下摘了几个野果两个人分着吃下,渴了就用手掬起温泉水喝。泉水温度适宜,海枭獍强撑着,每天都和星靥在这冒着浓浓硫磺味的泉水里泡一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泉水有帮助伤口恢复的功效,几天下来虽然还没有愈合,但是也不象以前受伤那样红肿化脓。   在海枭獍脱下来的衣服里,星靥发现了那块从皇宫里挂钟的竹丝缆中找到的阴檀木牌,端详着上头刻着的琴谱字,星靥的神色渐渐凝重,一边倚坐着的海枭獍打量她一会儿,沉声说道:“这个字是不是意味着水山蹇卦?到底什么意思,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高山绝云霓   第七十一章   红色的霞明朱弓和一只空空荡荡的箭囊摆放在宽大的书案上,留守京城的征南王海苍狼听到消息疾步走进御书房,站在门槛边定定地看了半天,脸色煞白:“这,这是怎么回事?”   原青狼营统领丰博尔脸色痛苦凝肃:“皇上回京途中遇到尉元膺残部堵截,杜嶷将军等十四人保护皇上力竭战死,乌承瑛将军等四人重伤正在抢救,皇上……”   “父皇怎么了!”   “皇上和星太后……坠落深崖,生死……生死不知……”   海苍狼的眉棱骨上一跳一跳地抽动着,咬着牙沉声说道:“什么叫生死,不知?”   丰博尔垂头说道:“臣等赶去救援时遁着打斗痕迹下到崖底,再顺着河道一路搜寻,只找到皇上的弓和箭囊,别的……”   “别的什么!”海苍狼声音拔高,屋里顿时一片寂静,只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征南王不敢置信地把视线转回书案上,霞明朱弓犀利如常,那只墨色箭囊上还留有以往征战时擦刮出的痕迹。   “尉元膺么……”海苍狼紧紧咬着牙,一步一步走到案边,手掌轻轻抚按在弓身上:“吩咐下去,立即收拾行装,一个时辰之后本王出京赴西南,一定要把父皇找回来!”   手下自去整理,海苍狼火速处理好朝堂上的事务,趁着还有余暇就赶回府里去,府里的事情也要向妥当人交待一下。刚进府门不久就看见几名家丁抬着东西在前头走,也不知道哪个人不当心,脚底下一绊,抬着的大盒子摔倒在地,里头滚出些香烛纸钱,被风一吹,纸钱飘飘扬扬地飞落开来。   海苍狼心中一紧,顿时怒不可遏。他走过去狠狠几脚把家丁们踹翻,扬眉斥道:“这东西哪来的!”   家丁们见王爷突然发这么大的火都吓坏了,趴在地下口齿不清地说着,是洪崖公主吩咐让置办的。海苍狼怒火难熄,冷哼一声举步就向内院走,离权琼玉的住处还有一截路就听见了从她院里传出来的哭声。   虚掩着的院门被一脚踹翻,海苍狼径直走到里头,盯着正跪在西厢房里哀哀痛哭的权琼玉劈头怒道:“你在做什么!谁准你在府里焚点纸烛的!”   权琼玉的父亲刚刚过世不久,哀痛难当之际又被海苍狼这样质问,一时之间急怒攻心,瞪着两只大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海苍狼往灵台上的灵牌上看一眼,眉头皱得更紧:“高句丽把你送来的时候没有教过天朝的规矩么?还是你置若罔闻,忘了自己该守的本份?把灵台撤了,要哭躲到我府外头去哭!”   海苍狼说完拂袖就走,回到书房里草草向管家交待了几句,又给姨母舒贵妃写了封住让信得过的人送去,便急匆匆地走出府门,翻身跃上马背。   跑出去几步他又勒住缰绳,抿唇想了一会儿,拧转马头回到府门前,对站在门口的老管家说道:“去跟洪崖公主说一声,刚才……本王太急燥了,祭奠的事就随她去吧。京城里高句丽使臣众多,看紧一点,别让她跟他们多来往。”   管家连连称是,海苍狼点点头,往府门里看了一眼,挥鞭打马,疾速驶向城门的方向。身后,一阵戎装整齐的苍狼卫紧紧跟随着,丰博尔骑着一匹栗色战马,就跑在海苍狼身边。   也许在北方草原严酷的生存环境中锻炼出了非比寻常的生命力,海枭獍身上的伤虽然比星靥严重很多,但他恢复的速度却也让人咋舌,仅仅二十天之后,他就有力气围着天坑底部走了一圈,不过没有找到任何可以爬出去的路径。   回到温泉边,星靥已经在附近的林子里捡了些鲜嫩的蘑菇回来,这两天他们都以这个为食,在温泉水里烫一烫,吃起来鲜滑微甜,比青涩的野果强了许多。   海枭獍面容俊美,胡子却长得又快又浓密,吃完饭,他蹲在溪边,用小匕首慢慢地把胡须刮干净。说来也怪,坠崖之后,他的霞明朱弓和身上背的箭壶全都丢了,那把匕首却还神奇地一直被星靥紧紧握在手里。也多亏了这把匕首,海枭獍才能削出一些木碗木筷,不至于两个人要用手抓东西吃。   星靥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他身为一国之君,羁困在这无衣无食的天坑之中,居然从来没有焦急过,每天都这么悠闲自在,好象一点也不担心会永远也离不开这里。   刮完胡子的北遥国君站起来,懒散地舒展一下胳臂,走到附近的树林里,抬头转了一会儿,折下一根树枝回来放在溪边的石头上,对着星靥招招手:“过来。”   星靥皱着眉头走过去,他却解开身上的衣服,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微笑着说道:“我要沐浴。”他说着三下五除二把衣服脱净走进溪水里,找个舒服点的地方坐下,回头用下巴往石头上的树枝一点:“别愣着,快点。”   这是拾栌木的树枝,枝头上沉甸甸的拾栌木子别名叫油珠子,又叫无患子,果皮揉碎了会象皂角一样起泡沫,沐浴用来最好不过。星靥有心不过去,可看着海枭獍身上的伤,还是低叹一声,走到他身后的溪边青石上跪坐下,抬手解开他的发髻,再摘下一小把拾栌子放在手里用力搓动,直到果皮搓烂泛起泡沫,再匀些水上去,揉在他的头发上。   温泉源头处很烫,汇成的溪流温度渐低,海枭獍闭着眼睛靠坐在暖热适宜的泉水里,胸前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被泉水渍得又痛又痒。   “坠崖这么久了,你还没有告诉我那块阴檀木牌上的谱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说着向后靠得更舒服些,头也仰得更高些,“你都愿意陪我一起死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星靥的手停了一会儿,继续轻揉:“我说了又有什么用?我们困在天坑里永远也出不去,就算你知道了《握奇经》的全部秘密,也没有办法得到它了。”   “这么说,《握奇经》中确实是有秘密的?,“你说的也对,现在就算知道了也于事无补,不如不知道的好!”海枭獍抿唇微笑,任由星靥舀起泉水冲净他发间的泡沫,再用十指顺着水流轻梳,“不过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你真正的来意?别说什么冠冕堂皇的大话,我能看出来你和他们不同,慷慨赴死需要很大的勇气和胆量,我不是小看你,星靥,这两样东西你都没有。”   星靥手一抖,浇下去的水流到海枭獍的脸前,他用手掌抺一抺,轻快地甩一甩头,回身看着抿唇不语的她:“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说不定以后一直就只有我们俩,我希望你能坦白。”星靥看着他,突然把水里的木碗一扔,站起来就要走。海枭獍在水里跪坐着伸臂拉住她的裙角,轻轻一带,星靥就重重地跌进水里,被他再捞起来拥在怀里。海枭獍扬起浓眉沉声说道:“或者应该说,我要求你坦白!”   “我没什么可坦白的!”星靥咬牙,“我救了你,你没资格要求我!”   “没资格么?”海枭獍低声笑了,“小丫头,你如果以为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救了我?你敢说那些黑衣人不是你引来的么?说什么有人会在花园里放蛊,是不是就是为了把我领进埋伏,嗯?乌承瑛他们的血债,你说我要向谁去索偿?”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相信就算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相信你,一个居心叵测潜到我身边的前朝太后,我的儿子,我的手下,也许都是命丧在你手。”   “不是的!”星靥大叫,用力推打着海枭獍,双拳很快被他握住。   “不是么?”   星靥粗喘着,看着眼前这个面带微笑的男人,即使已经到了这种惨淡的境遇里,他也还是如此的势在必得,真不明白为什么会遇见他,为什么!   “你一定要知道是吗?”星靥说着,嘴唇突然开始抖动,她用力抿一抿,紧紧看着海枭獍的眼睛,“你一定要我说是吗,那我告诉你,我全都告诉你!”   海枭獍伸出手掌,用拇指慢慢擦去星靥睫毛上沾着的一滴水珠,再向下抚过她的嘴唇,星靥一瞬间勃发的怒意又被他的手指抚灭,满心上涌起的全部变成了悲凉,她垂下眼帘不由得苦笑出声:“我……我是没有胆量,也没有勇气,我辜负了自己伟大的姓氏。我实在是太害怕了,在星宿海,他们都那么疯狂,他们为了复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人命贱如蝼蚁,尊严就是个笑话……我是为了逃离那一切才答应的……我不知道什么是故国什么是大业,我只想活得象个人,青狼也好什么人都好,只要能把我带出星宿海,让我从恶梦里逃出来……”   旧事实在不堪回首,所以明知星宿海雪原有多么寒冷她仍然义无返顾地奔投进去。所以才会在黎明来到的时候放声哭泣,因为朝霞与阳光在提醒她自己还活着,辛苦奔逃,仍然没有从噩梦里走出去。所以赵国公主才会向海青狼自荐枕席,所以她才会对海青狼说,活着要付出比死更大的代价。   “我只是个随遇而安的人,真的,我不求锦衣玉食,我不懂民族大义,我只要安生平静的生活……可你们都不肯给我……每次我认命了,刚开始觉得幸福了,就被逼迫着全部放弃,从栖云岛到元庆,玉台宫,星宿海,小婶婶……”星靥说着泪如雨下,紧握住海枭獍的手臂,缓缓摇头,“最后连青狼也要夺走……都在逼我,所有的人都在逼我……”   “星靥!”海枭獍没想到听到的会是这样的回答,“星靥……”   她哽咽着,两只大眼睛里泪光盈盈:“我恨你们所有的人,我会让你们都付出代价,你们想得到的,我要让你们永远失去!”   海枭獍久久地看着星靥的泪水,他喉间吞咽了一下,拥紧她:“既然这么恨我,为什么还跟我一起跳下悬崖?为什么?”   云深不知处   第七十二章   星靥别开头,一边抵住海枭獍的胸膛一边躲开他审视的视线。海枭獍皱着眉头把她的脸扳回来,捏住下巴,不让它再垂下去。指腹下她脸颊的皮肤细腻光洁,没有一丝皱纹,又美丽又青春,可是她眼睛里的哀伤却已经多得满溢了出来,海枭獍眉目间一片凝肃,唇角弯着,似乎在怜惜,又象在笑:“小丫头,我们现在被困在这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你没有必要还用这一招来试探我。你说燕朝旧人们为了所谓的复兴大业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这我信。可若说你现在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逃离星宿海,这个谎话,未必也太浅薄了些。从你踏出星宿海直到今天,燕朝旧人们花费的心机之深、做出的牺牲之大我能够想象也深有体会,他们绝不可能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一个胸无丘壑,只希图安逸平静的傻丫头身上。”   星靥粗重的喘息声渐渐变得轻了一些,但是眼神却变得更不镇定,海枭獍按住她想要说话的嘴唇,轻轻摇了摇头:“希望从这张小嘴里说出来的都是事实,我对于谎言的耐性实在有限,星靥,或许你是我见过最能忍耐最有韧性的女人,但是你说谎的水准,实在比我想象中还要差很多!”   “我说的都是真的……”   “也许是真的,但是,不是全部,”海枭獍的手在她嘴唇和下巴附近流连了一会儿,向下游走,顺着修长的脖颈抚到了瘦削的肩头,在她被羽箭贯穿的伤口附近停住,“你只是说出了心里的一部分,还有很多没有说出来,就象这道伤口,虽然很痛,但不致命。再向下一点,”他说着,五指微微张开,向下抚按着,把星靥的左胸完全包进手掌里,掌心下,隔着一层胸壁,就是她跳动着的心,“这里才是致命的地方,藏着所有秘密的地方,我要听这里面的声音。”   海枭獍的这个动作很熟悉,但是却没有以往任何一次的亲昵意味,星靥甚至有一种感觉,他仿佛能从她心脏的跳动节奏里听出所有竭尽全力想要掩藏的东西。   秘密,是啊,这也许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两个字,它们身后泪流成河白骨成堆,它们是建在尸山血海上的丰碑。   从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沉重,星靥看着海枭獍俊美的脸庞,苦笑着对他摇摇头:“现在这样的困境里,换了任何别人,也许我都会对他说出一切。但是你不行,我害怕你,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又一个骗局……皇上,你,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个可怕的人,我从来就没有奢望过能得到你的信任,任何时候我都明白,我在你面前能做的只是躲藏,而不是欺骗。”   海枭獍笑出声来:“打算藏到什么时候为止?”   星靥也笑了出来:“藏到……你或者我,或者我们两个人一起死了为止。”   “你就这么有信心,一定能藏得住?”   星靥垂下眼帘,睫毛尖上凝聚起一滴眼泪:“我以前对青狼说过一件事,元庆死后不久,我藏在他住过的寝宫里,眼睁睁看着元熹被人杀死,他躺在地下翻滚扭动,血从脖颈上的伤口里喷溅出来。我现在也和那时候一样,藏着,也要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人死去,这种滋味比刀砍在自己身上还要疼,但是我谁也救不了,谁也救不了……”   一滴泪水落下来,正落在海枭獍的指尖,再顺着指缝向下蜿蜒。他抬起手,举起胳臂,吮去了这滴泪水:“别这么说,最起码,你救了我。”   星靥突然间一阵慌乱:“我,我……”   海枭獍笑着,打趣地说道:“千万别说你现在后悔救了我,不然一会儿毒虫来袭的时候,我一定拿你当挡箭牌。”   “什么!”星靥惊呼,海枭獍搂着她,突然身形一矮,两个人一齐缩进了溪水里。溪水不深,海枭獍使出千斤坠身法让自己和星靥一直沉在溪底,再在水流的推动下向前游动。足足游出去十几丈远,看看星靥实在憋不住气了,才慢慢地把头伸出水面喘一口气。   盘踞在刚才那一处溪边的一团暗云立刻发现了异动,眨眼之间就向水面上的两个人扑来。海枭獍反应十分机敏,迅速又沉入水底,星靥一口气没有吸完,差点呛住,抓着海枭獍的胳臂好不容易才忍住胸臆间的痛楚,跟着他继续向前游。   这次咬牙坚持着游出去更远的距离,但是只要一露出水面,那团暗云似的毒虫马上就能察觉。两次之后星靥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她一把摘下自己挂在腰间的那只香囊,趁着再出水的功夫狠狠扔向远处。   那团暗云果然分成了两股,一股向着香囊的方向飞去,但仍有一股顽固地跟着着水底潜行的两个人,象是还被什么东西吸引着。香囊一直贴身挂在腰间,难道是衣服上沾了味?星靥想着,七手八脚狼狈不堪地在水底把裙子解下来塞给海枭獍,他明白过来,使出大劲把裙子扔远。   还是不能完全奏效,星靥也顾不也那许多,毒虫的厉害她知道,现在两个人被困在天坑底,一旦被咬中就必死无疑,剩下的衣服也被迅速解开扔远,直到把海枭獍的外衣也远远扔开之后,才终于算是把毒虫了躲过去。   顺着溪水渐渐已经游到了天坑中的湖里,海枭獍带着星靥横渡过湖面从另一边爬上岸,星靥这才感觉到湖水的寒凉和自己的赤身裸体,啊呀一声挣开他的手缩进水里。   海枭獍眉头一皱把她拖出来:“我现在没功夫看你,快起来!”   本来坠崖的时候就掉了一只鞋,现在星靥的两只脚全光了,被海枭獍横抱着疾步向前奔走,钻进他前些天四处寻找出路时发现的一只小岩洞里。   天坑中没有火源,海枭獍只好四处折来一些香味浓烈的植物枝叶堆放在洞口周围,以免再被毒虫闻味追来。一番忙活之后回到洞中,星靥又冷又窘,缩抱在一起难过地痛哭,他低叹一声,脱下仅有的上衣搭在她肩上,搂着她静静地坐着。   星靥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再醒来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香喷喷的味道,抬起头看,海枭獍居然在洞口外生起了一小堆火,正在火上烤一只鸟。看见星靥伸出来的头,他笑着指指身前的火堆:“燧人氏钻木取火,原来真有其事,只是太费劲了,足足折腾了我一个时辰。”   有了火,胆子似乎也变大了些,这么多天以来两人第一次吃到了熟的食物,然后就坐在火边把湿湿的衣服烤干。夜幕渐渐降临,看着越来越明亮的火堆,星靥心里也想通了一些事情,那只香囊里头肯定装着诱引毒虫的东西。只是丰博尔此举,分明是想连她的生路也一起掐断,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又是什么人的授意?   丰博尔的行为太过出乎人的意料,他是海青狼最信任的人,又是北遥的少年豪杰,家世虽算不上显贵,但绝对是前途无量,他怎么会不惜牺牲自己生母的性命也要帮助燕国义士?这一切于情于理都实在说不通!   两个人,只剩下一件蔽体的上衣。夜色越深,星靥越不知所措。把衣服还给他,或者自己穿着,似乎都不太妥当,更何况他身上还有那么多伤……   星靥飞快地往身边的海枭獍身上瞥一眼,他正沉思着往火里丢进一块木头,溅起了一些火星。   “我们可能不久就要从这里出去了。”海枭獍突然说道,星靥一愣:“怎么?”   “那些毒虫应该不是寻常山林里野生的。它们既然已经循着香囊找到这里,放出它们的人应该也就在不远的地方了。”   星靥跳起来:“赶紧想个办法藏起来!”   “天坑就这么大,除了这个洞,别的就只有树木,要往哪里藏?”   “那怎么办!”   海枭獍又扔了一块木头进火堆里:“星靥,你有没有想过,当日在崖上被追杀的时候,那些毒虫为什么独独没有攻击我们俩?”   “我,我没想过。”   海枭獍伸手从靴掖子里取出一样东西:“我一直在想,会不会是因为这个?”   星靥看过去,就是那块阴檀木牌。她沉吟着摇摇头:“我不知道。”   海枭獍把阴檀木牌凑到鼻边嗅一嗅,没有闻到任何味道:“小丫头,敢不敢跟着我一起赌一场,如果我们押对了注,也许就有机会逃出生天。”   “我跟着你。”   海枭獍的眼光往外衣底下星靥那两条修长的腿上扫过,轻笑着看向她的脸:“高明的赌徒往往擅长演戏,想要赢,先要骗过对手。”   “要怎么骗?”   海枭獍把阴檀木牌收回靴掖子里,意味深长地扬起浓眉:“这个,你就听我的安排吧。”   浮生千万绪   第七十三章   西南大山云绕雾嶂的险竣崖顶站着几个身穿黑色服饰的人,其中一名女子身姿妖娆,行动间黑色长裙款摆,宽大的裙褶里却是血红颜色。她从腰间取下一只细长的陶筒,拔去封塞,小心地烧起一撮香烟丢进筒中,不多会儿功夫,一团灰色的暗云从崖底下升起,陆续飞进陶筒中。塞回封塞,女子回身对另一名黑衣人说道:“他们就在崖下。”   领头的黑衣人点点头,可是雾霭太浓密,看不清这深崖底下到底有多深,他试着丢块石头下去,等了很久都没有听见声响。   来的时候就已经备好了绳索,将几个人分别背着的长索结在一起,一端系在体重最轻的那名女子腰间,缓缓向崖下放去,足足放下去有百丈才算是到了崖底。又有数名黑衣人顺着长索溜下去,一共七个人,小心翼翼地在天坑里四处打量着,开始寻找目标。   百丈方圆的天坑,寻找也要费一些时间,过了有大半个时辰,黑衣人们才找到那只小岩洞,洞口一人面朝下趴着,姿势十分僵硬扭曲,为首的黑衣人让一名手下走近些仔细观察,从破烂的服饰上看,应该就是他们要找的海枭獍。   黑衣人疑心很重,先是用石块和树枝远远掷过去,海枭獍没什么反应,他们便又取出暗器,接连往他身上发射了七八枚,见海枭獍始终趴着一动不动,才大着胆子凑近。裙装女子从腰间抽出盘着的长鞭,用力向海枭獍抽了十几鞭,鞭痕在背上交错成网。她收回长鞭,冷哼一声说道:“血还没有凝固,怎么可能死得这么巧,一定有诈!”   听见她的话,靠近的黑衣人同时又停住脚步,为首那人沉声说道:“用你的金蚕再咬他几口,过一会儿再去给皇上收尸。”   众人一听哈哈大笑,女子依言拿出陶筒,先隔着一段距离向海枭獍身上扔了一把诱香,再放出金蚕。灰色暗云从陶筒里飞出来,盘旋了一小圈,向着诱香最浓的地方飞去。   说时迟这时快,地下那具血迹斑斑的身体猛然跃起,海枭獍手臂疾挥,握在手心里的一把粉末四散开来,落在了每一名黑衣人的身上。那只扔掉的香囊又被海枭獍找了回来,里头原本装着的香草被他研成粉,只等着这个时机挥洒出去。   黑衣人们不知道金蚕为什么不去叮海枭獍,而是遁着他洒出的粉末,全数返扑了回来。霎时之间哀号声响成一片,除了那名裙装女子是金蚕的蛊主没有受害,别人都被咬得躺倒在地,翻滚哭叫。海枭獍身形快如闪电,一息之间便已经纵跃过去,金匕首锋利的刀刃狠狠挥割,裙装女子躲闪不及,双眼上猛然一凉世界紧接着黑暗一片,大量液体从眼中涌出,她捂着脸凄声尖叫,也跟着瘫倒。   海枭獍马不停蹄,接连杀死地下的所有七名黑衣人,这才吃力地站定,喘了两口气,把裙装女子身上的衣服剥下来,拿着走到岩洞旁边一棵浓密的桫椤树下。   星靥躺在紧靠在树根的一个土坑里,脸上覆着片大叶子,嘴里叼根空心芦管,从头到脚都被一层薄土盖着。海枭獍把赤身裸体的她刨出来,再把衣服丢给她:“快换上,我们赶紧离开。”   星靥穿好衣服,看着地下血腥的七具尸体,胸前紧缩着喉间泛酸,她咬牙忍住,又穿上那名女子的鞋,跟着海枭獍大步向他们下崖来的方向跑过去。   留守在崖顶的黑衣人突然听见绳索下头有人向上爬动的声音,赶紧伏身在崖边喊道:“是谁?找到人了么?”   一个女人的声音沙哑地咳了两声:“我,咳咳,伤了……”随着她的话音,她穿着宽大百褶裙的身影在云雾里出现,女子又咳两声,“咳咳,拉,接我,咳咳,一把……”   黑衣人不疑有他,立刻抛下一根软索,女子握住软索,在他的拉动下迅速上升。将及攀上崖头的时候,女子被风吹得鼓圆的裙子穿收紧,一个高大的身影鬼魅般翻跃出来,金光一闪便割断了这名黑衣人的喉咙。海枭獍一击即中,回头立刻把星靥拉了上来,她本来手无缚鸡之力,虽然有他一路托举,但爬上这百丈高崖仍然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两只手掌掌心的皮全都磨破,疼得连连抖动。   此地不宜久留,海枭獍从黑衣人身上搜出一些散碎银两,再把他的尸体踢下崖去,背着星靥迅速离开山崖,向着出山的方向奔去。   两个人都不知身在何处,在大山里绕了又有两天,这才算是走进一个小小的集镇里。海枭獍买了两套最朴素的衣服分别换上,再买了点伤药,一头扎进集镇的小客栈。   海枭獍的伤本来就没有好透,身上又被黑衣人扎了七八个窟窿,还抽了十几鞭,两天下来,好几个地方都已经溃烂脓肿,星靥帮着上药的时候都有些不忍心,咬着牙才能下手把伤处割开,挤出烂脓。海枭獍也确实累坏了,在床上整整睡了一天两夜,浑浑噩噩地发起高烧,星靥眼睛一闭都不敢闭,坐在床边随时替换他额上的湿手巾,再向店家买了些粗劣的烧酒擦洗他的伤口和身体。   这间客房的窗台上,不知是哪位客人丢了一只缺了齿的篦子,星靥取半盆水,解开海枭獍的发髻,轻轻帮他梳理一下头发。海枭獍的头发和海青狼的很象,又粗又硬,都说这样的男人心冷如铁,根本不会心疼人。可好象头发粗硬的男人也不全是这样,星靥拈起一绺海枭獍的头发,借着窗外的阳光,看见里头夹着的几根白发。   再仔细端详,他的眼角和唇角,已经有了藏也藏不住的细纹。再怎么叱咤一时的英雄豪杰,也抵挡不住时间的侵袭,自古美人如美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也许就象她的父亲战神星渊将军或者是海青狼那样,在最灿烂最夺目的时刻陨谢,才是最好的结果。   沉睡着的海枭獍轻轻合着双眼,睫毛又长又密,鼻梁高挺嘴唇薄抿,星靥不由得扬起眉,明明已经是这么熟悉这么亲近了,可是视线还是舍不得离开他俊美的脸庞。那个乌兰……他那么温柔低唤过的乌兰……她见过正当最美好年华的海枭獍,那时候的他骑着骏马奔驰在草原上,不知道会是怎样地让她心驰魂迷。   星靥情不自禁抚了抚自己的脸颊。海枭獍明明知道她的身份却一直不杀她,就是因为她长得象那个乌兰……可是世界上真的会有两个如此相象的人么?   她低叹一声抛开脑中的胡思乱想,轻柔地用篦子沾点清水,梳理海枭獍的头发,全部梳理过一遍以后再整齐地扎束起来。那块救了他们命的阴檀木牌此刻就小心地收在星靥腰间的荷包里,她喝了点水,取出木牌站在窗边看着上头刻着的那个谱字,看了很久,始终想不透其中的含义,她两只手情不自禁跟着做了个拨弦的动作。   星靥一下子顿住,接连又做了两遍拨弦的动作,脑子里嗡地一声响,突然明白了过来。   床上响起低低的哼声,星靥走过去,海枭獍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看清了眼前关切的人,又放心地合起眼,轻弯起唇角笑道:“没事就好,就好……”   又休养了三五天,银子快要花光的时候,海枭獍总算是恢复了部分体力,可以继续启程了。星靥这几天也有些心力交瘁,再加上肩伤疼痛,人活活地瘦了一圈,看起来形销骨立,只有两只眼睛格外大,向下微陷。   海枭獍的药都是劳烦客栈的厨房代煎,星靥打开屋门去取药的时候,隐隐就听见外头有人在低声议论,海枭獍也听见了,好笑地走到她身边,把门合起来一些,小心地偷听。   “这里头住着的也不知是什么人,说是两口子吧,年龄差得也大了点。”   “估计不是两口子,你没听那女的一口一个老爷,要是两口子那不得叫夫君么!”   “差不多!”   听声音也是住店的两个女人,海枭獍深深看一眼星靥,推开屋门走出去,两个女人看见他脸上都是一红。他则回头看看同样脸红的星靥:“夫人,我陪你去端药。”   星靥一呃,差点咳出来。海枭獍站着等她,颇有些不耐地勾勾手指:“快着点儿!”   那两个女人见海枭獍俊美伟岸,脸上的笑意里都透着些暧昧,海枭獍淡定地对着她们微笑道:“我们是两口子,她是填房,所以年龄差得大了些。”   两个女人羞得只恨地上没有洞可以钻过去,哎呀一声全都跑开了,北遥国君站在粗陋客栈狭小的走廊里,笑得不可开交。   星靥看着他,头低低地垂下,也跟着笑出了声来。   惆怅盈怀抱   第七十四章   喝完药,收拾一下简单的行装,星靥看了看坐在床边苦得直咧嘴的海枭獍:“我打听过了,从这里走到羌州州郡资中还有三天的路程,你的身体能吃得消吗?”   海枭獍笑笑:“以前比这更远的路我都走过。”   “你的伤……”   “没事儿的,都是皮肉伤,不重。”   星靥捏捏腰间挂着的荷包:“回头一结完账,就剩不下什么钱了,这一路上,我们怎么办?”   “没钱了?”   “是啊!”两人身无长物,星靥原本头上还有两根簪子,又是坠崖又是掉河的全丢了,现在除了手里的匕首,什么东西也没剩下。   匕首!   星靥赶紧把包袱打开取出小匕首,刀鞘和刀把全都是金质的,她一看顿时两眼放光。海枭獍摇头笑道:“你的运气真不错,什么都丢了,就把金子留了下来。”   小镇上有当铺,匕首上的金子约摸有七八两重的样子,最后一共当了十两金子,全部兑成银子放进包袱里,星靥这才放下心来,商议着去找了一辆马车,坐车去资中又快又舒服。   坐进车厢没多会儿功夫,海枭獍就蜷起腿躺了下来,身下垫了刚买的一床被褥,他一伸胳臂把星靥拉过来,头枕上了她的腿。小集镇上找到的马车当然不能跟宫里的比,不仅低矮,里头还有一股陈旧的味道,星靥靠着车壁坐着,只觉得这车比以前坐的马车要颠了很多。虽然颠得有点难受,不过海枭獍病着的这几天她也累得不轻,不多会儿功夫迷迷瞪瞪地合起了眼。   星靥对方向和距离一向都有些糊涂,睡一会儿醒一会儿,这一整天马车都没停,傍晚时分到一个市镇上投宿,第二天继续走。一直走到第四天早上,她才醒觉过来,站在客栈门口看一看东方的太阳,再看一看马车准备出发的方向,吃惊地对准备上车的海枭獍说:“我们这是去哪儿?这不是往资中的方向!”   海枭獍笑着把包袱放进车里:“我们不去资中了。”   “那我们去什么地方?”   “回京城。”   “回京城?”星靥愣住,“可……可资中那边不定怎么着急呢,一定都在找我们!”   “找不着,自然就不找了。”海枭獍牵住星靥的手,让她先上车,“在找出给你香囊的那个人之前,我不能再拿自己的安全冒险,相较之下,京城还是更安全一点。”   “那只香囊是……”星靥闭住嘴,把丰博尔这三个字咽回了肚里,海枭獍根本也没指望着听她说出来,大手握住她手臂把她搡上车,自己跟着也进去,车夫扬鞭催马,马车又辚辚地行进在官道上。行走了一段路之后,海枭獍看着垂眸沉思的星靥,拍了拍她的手背:“别胡思乱想了,我不会问你的,想知道什么我自己去找答案,你不用担心会被逼迫着背叛你那些同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留在资中的那些大臣们肯定在倾尽全力找寻皇上,前天在客栈里听说征南王爷也到羌州来了,皇上你不去见他吗?”   海枭獍但笑不语,又拍了拍她,调整了一下姿势,坐得更舒服些:“这些日子虽然流落在外,但我也可以安静地想一些事情。尉元膺几次三番击败我北遥大军的征剿,却从来不趁胜追击,每回都是小胜之后便收缩防线,战不战防不防的,很是令人不解。我在想,他会不会是在玩声东击西的把戏?如果他这是在虚张声势吸引我的注意,那么他想掩护的是什么?”   星靥久久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在想,尉元膺掩护的人是我。”   海枭獍收敛起笑容:“坠崖之后我才明白,你也只不过是一层纱,在你和真相之间,还有很多层帘幔隔着。你唯一的用处就是扰乱我的视线,你看起来很笨,有时候又似乎心机很深,这样的人比缪妃更不容易非 凡 TXT摸透,派你来的人很了解我,也很聪明。”   星靥只是看着他,一个字也没说。海枭獍抚着她的脸:“见过你,也知道我会被这张脸迷惑的人应该不多。我突然想起这一点,然后又想起攻破燕国都城之后,有一个人力劝我不要将抓来的燕国皇族分给功臣为奴,而是把他们放逐到星宿海。”   “你,你……”星靥脸色煞白,“你说的是……可,可他是你的儿子啊!”   海枭獍笑了笑:“其实,我以有这样的儿子为荣,过了这么久都没有让我抓到任何蛛丝马迹,只不过是稍有怀疑。当年我把他送到燕国为质,这一步棋真的没有走错,如果他留在北遥,我就只会有两个青狼那样的儿子。青狼虽然心地纯善,但绝不适合当一名帝王,他太容易被蒙蔽。”   星靥偏过脸,躲开海枭獍的手指:“你说的这些……你们都是可怕的人!”   海枭獍大笑着把手收回来:“小丫头,象我这样的人,只有把别人想得很可怕,再让自己比他们更可怕,这样才能活得长久,明白吗?”   星靥坐着,突然一伸手掀开了马车窗上的棉帘,已经是冬天,越往北走风越凉,吹在脸上,冷到心底。她被风吹得眯起眼睛,睫毛情不自禁轻轻眨动着:“我只是不明白,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活着,就是为了要变成一个和你一样可怕的人么?   海枭獍的声音在冷风里变得有点缥缈,他看着星靥鬓边几缕拂动的发丝,低叹一声说道:“人活着是因为心里还有牵挂,一个人,一句话,有时候仅仅是为了一个梦。当真要细究起来,我们活着的意义都很卑微。”   接下来的路程很平顺,几天之后到达京城太冲,进城之前付了车资,海枭獍另裹了一辆车,没有进城,而是带着星靥去了城外一处田庄,这里是玉城公主海白凤下嫁关定培时,海枭獍给她的陪嫁。关家父子亡故后,海白凤便住在这间田庄里,一心想要出家为尼。   海白凤当然没想到海枭獍会突然出现,她大吃一惊地走出来,看见了悠闲地坐着的皇上,愣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拜见。海枭獍穿着集市上买来的普通衣服,手上端着官窑里烧出来的精美瓷器,贡品绿茶被水冲泡后冒出来的热气闻着也更香冽些,他轻轻嗅着茶香,对身穿灰色直裰手拈佛珠跪在面前的女儿说道:“你这里一器一物都奢华昂贵,不是剪了头发穿件僧袍就叫出家,尘世贪欲,不是那么说断就能断的!”   海白凤站起来,皱着眉说道:“父皇,我听皇兄说您在西南遇袭失踪,怎么……您平安无恙了,皇兄却不给我送个信,让我白着急了这么久!”   海枭獍笑着用下巴点一点旁边的椅子:“坐下说话。白凤,现在还在怨父皇么?”   海白凤垂下头:“父皇,我……”   海枭獍又抿一口茶水:“好了,我这次来是有件事让你去做。白凤,我还记得你十一二岁的时候有一回听说了些流言,哭着来问我你的生母究竟是谁。”   刚坐下的海白风刷地一下又站了起来:“父皇!”   海枭獍微笑地看着她:“当时你年纪小,性子又鲁直,我就没有告诉你。现在,你还想知道吗?”   海白凤面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什么也说不出来,海枭獍说了京城中一处地名:“那里有一户姓段的人家,以前在舒贵妃身边侍候的吟秋住在那里,你这就让人去把她接来。”   “吟秋?”海白凤嘴里念着这个名字,不敢置信地看着父皇。海枭獍笑笑,轻轻地点了点头。她喘息着胸口起伏,猛地转身向外跑去,这才看见站在一边的星靥。   星靥的脸色也有点犹疑不定,海枭獍突然提起吟秋,星靥也猛地想起在宫里时吟秋偷偷送她出宫的事。吟秋和舒贵妃分明就是背着海枭獍另有图谋,一直以为她跟着舒贵妃被驱离皇宫,怎么转眼之间又成了海白凤的生母?   海白凤看看星靥,再回头看看父皇,快步走出去吩咐人到京城接吟秋。约摸一个半时辰之后,下人回返田庄,坐立不安的海白凤一听到脚步声就飞奔出去,看着阶下素衣素裙的吟秋,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一番母女相见自然免不了痛哭以及互诉衷肠,吟秋被迫压抑了将近二十年的母爱一发不可收拾,对皇上的埋怨也变成了感激。星靥坐在一边,虽然也为她们感动,但更多的时候还是静静看着海枭獍似乎置身事外的冷漠,心里暗暗叹息。   吟秋来的时候,还带着一封信,这是她潜在舒贵妃身边多年来真正的目的。这封信在被拆看过后又用蜡封起信口,已经封了很多年,蜡印上有细密的裂缝,但能看出来从来没有被再打开过。吟秋拭净泪水,把信小心地递给海枭獍:“贵妃娘娘出宫休养之前将宫里的所有东西都销毁了,奴婢奉皇上命躲出宫去,仍按旧时方法与娘娘的故人联络,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封没有烧毁的信。这信封上有奴婢亲手做的记号,不会错,信中内容必能证明舒贵妃娘娘就是司马氏后人。”   海枭獍看着信封上娟秀的字体,把封皮撕开,从里头抽出一张纸来,打开仔细看了好一会儿,低沉地笑了:“真不愧是司马后人!”   吟秋凑过头去一看,从密闭的信封中抽出来的,竟然是一张素白无字的笺纸。她大吃一惊:“怎么……这信……”   海枭獍随手把信纸扔回书案上:“这一招我以前也用过,不足为奇。用乌贼体内黑墨写字,时日一久便淡去无痕。没想到她也学会了。”   “奴婢,奴婢再设法……”   “不用了,”海枭獍摆摆手,“《握奇经》不在舒贵妃手上,就算揭穿她司马氏后人的身份也没什么用,她虽有鸿鹄之志,奈何身为燕雀,掀不了什么大风浪。你辛苦这么多年,朕从来也没有恩赏,既然已经和白凤母女相认,明天一早你就回玄武故宫,清清静静地享几年福吧。”   吟秋拭泪:“皇上,那白凤……”   海枭獍低叹一声:“她还在孝中,等三年期满,我就让她回玄武去陪你,永远也不再回来。”   吟秋低头答应着,凄凄哀哀地退了下去。   海枭獍沉默地坐了一会儿,起身缓缓走到准备好的卧房去,星靥正坐在榻边,呆呆地盯着刚点的灯。   到京城来的这一路上,她都在琢磨着阴檀木牌上的那个谱字,越想越觉得自己想出了它真正的秘密。只是要怎样才能立刻把她的发现通知给忠勇祠中的星垣和星枫?   关山世路难   第七十五章   海枭獍好象心事重重的样子,回到房里也没有和星靥说什么话,而是踱了一会儿步,然后停在墙边,看墙上挂的一幅字。星靥顺着看过去,这才发现是他的御笔,录的一首词。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负你残春泪几行……”星靥沉吟着,把这一句反复念了几遍,没由来的一阵酸楚,“这词是……”   海枭獍笑笑:“有酒么?嘴里淡,去找些酒来。”   星靥应着,到外头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婢女从厨房里找来几样备着的菜,又温了一壶酒,用漆盘装着端进来。海枭獍也不吃菜,自斟自饮连喝三杯,低叹着把杯盏推到一边:“寡淡如水,换烈一点儿的来!”星靥见过海青狼和部下们在一起喝酒的豪爽模样,知道海枭獍的心思,跟着婢女一起去找了一小坛还没有开封的烧酒,果然海枭獍一见大喜,拍开泥封端起来就是一大口,适意地砸着嘴:“爽快!”   星靥站在一边,安安静静地陪着痛饮不止的海枭獍,两枝高烛点在桌上,红色的火焰突突跳动,他看着烛光里柔媚沉默的星靥,突然说道:“吟秋当年的长调,整个玄武城里无人能及,每一次听她唱乌力格尔,我都象是又回到了故乡。”(注)   星靥不知道海枭獍怎么又提起这个,他应该不是个顾念旧情的人。直到第二天早晨送走吟秋,又过了大半天,护送她回玄武的仆役们满身是血地回来哭诉遇劫经过时,星靥这才明白他昨天晚上突然的伤感是为了什么。   海白凤刚刚找到生母,一夜之后便又失去,哭得不能自己,更想到倾心相爱却死在父亲手里的关定培,便更加悲恸,好几次昏死过去,被婢女抬回了房中。   星靥擦尽同情的泪水,走到回廊尽头正面对一小片池塘的海枭獍身后,看着他负在身后的双手:“你知道吟秋会死的是吗,为什么还要让她走?她毕竟……毕竟是玉城公主的生母啊……”   北遥国君挺了挺笔直的腰身,松握着的手指慢慢收紧:“我确实知道吟秋是走的一条死路,其实她自己也明白。只不过现在毒蛇都静静地伏在草丛里,我需要一根棒子在草梢上打动几下,或许会有什么意外的收获。”   “你还是在怀疑征南王?”星靥绕到他面前,“可,可就没有别的法子么?为什么非要牺牲吟秋?”   海枭獍眉心皱着,嘴唇弯起,微笑着回答:“因为牺牲她的代价最低,打草惊蛇的成效也最快。我不象你那么年轻了,星靥,我现在才发现,人有时候老了反而容易失去耐性,因为一天比一天更加接近死亡,会担心有些事在死之前做不完。”   “你根本不老,别拿这个做借口!”   海枭獍笑出声来:“是么?小丫头,知道吗,这几乎是你第一次对我说恭维的话,嗯,不错,朕心甚悦,哈哈哈!”   “我是说真的!”   “我说的也是真的。”海枭獍眉梢一跳,俊美的脸上笑意渐渐收起,换上了一种很模糊的表情,悲欣交集喜愁不定,“你也许不知道我为了北遥、为了得到这片江山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这就算是最后一次试炼吧,如果苍狼能够胜出,那么我就可以放心地把天下交给他。星靥,我……你听了这话也许会很高兴,我想我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你应该也不用再忍受我太久。”   星靥咬住嘴唇,使很大的劲,直咬得齿间渗出腥意才慢慢松开,用疼痛把眼睛里的酸涩逼了回去:“你你,你又想骗我!”   海枭獍垂下眼帘无奈地笑道:“我旧伤犯的时候你见过,你觉得那象是在骗你么?”   “你总是骗我!”   “星靥……”海枭獍唤了一声,抬起眼睛看着她,象是有好多话要说,但最终只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好吧,我确实一直在骗你,不过骗过你这种脑瓜的小笨丫头,并不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星靥依稀被点燃了一些希望,她既气恼,又有几丝期盼地与他对视着:“你又在骗我,是不是!既然不值得骄傲,为什么还要骗我!”   北遥国君象个宠溺的父亲一样捏了捏星靥的耳垂,转过身顺着长长的回廊向前踱去,他这样的男人似乎不需要什么额外的装饰和点缀,身上穿着的仍旧是星靥在集市买来的黑色衣服,可一步步间却有种昂藏内敛的气势。廊外是北方冬天萧索的景致,海枭獍渐行渐远,挺拔的背影里似乎蕴藏着无限心事。   星靥死死闭起眼睛,无比痛恨自己此时难以克制的悲伤。她紧握双手,指甲掐进掌心的肉里,不让自己再去多看他一眼。可耳朵无法闭起,那极轻极轻的脚步声重逾千钧,快要踏得她透不过气来。   脚步声突然消失了,星靥情不自禁猛然睁开眼睛,却见到慢慢转过身来看着她的海枭獍。他自嘲地笑笑,用食指轻轻搔了搔太阳穴:“没良心的臭丫头,我都走这么远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声喊住我?”   泪水一下子冲出眼眶,星靥低下头嘤嘤地哭出声来,哪里还有力气向他迈过去一步。海枭獍走回来,伸臂把她揽进怀里,闭上眼睛听着她的哭声,凑近她耳边笑语:“还记得我们从天坑里爬上来的时候么?”   星靥哭得鼻塞声噎根本说不出话,他便自问自答,用十分促狭十分无赖的语气笑道:“那天我跟在你身后,风把裙子吹得那么圆,这些天我一闭起眼睛,就看到你的两条腿……”   星靥狠狠朝他胸前捶一拳,北遥国君握住她的手哈哈大笑,在笑声里一把将她横抱起,快步走回卧房,抵在关拢的门上便低头亲吻住。明明是昨天晚上喝的酒,齿颊里现在还留着余香,星靥尝着,很快便醺然欲醉。   冬天是个好季节,让女人有更充分的理由躲进更温暖的怀抱里。星靥学着海枭獍,把手也从他的衣襟里伸进去在胸膛上抚摸。一道道伤疤象是丝弦,十指交错间琴音泠泠如水,一波一波地直荡到天涯,她和他以涟漪为枕并头躺着,身如浮叶心似归鸿,迢递飞过了一万里,终于可以暂时歇一歇翅膀,做一场不再疲惫的梦。   海枭獍急切得让星靥几乎觉得有点好笑,她背倚着冰冷的门,一边喘息一边低叹着,看着他俯下头,又亲昵又不厌其烦地吻着她的胸口。先用双手揉搓推移,再含住顶端轻轻牵拉,在她快要出声呼痛的时候松开双唇,让它们轻盈地弹动着,软腻温香。   手指在腿间只拨弄了一小会儿,星靥就被海枭獍抱回到床上。丝缎质地的床单刚一贴上去的时候冰凉,星靥缩起身子,正好海枭獍很方便地把她的裙子褪了去,湖蓝色床褥上,她乌发四散身躯洁白,和那一天在天坑底下的湖水里有点象,同样赤 裸着,同样无依无靠地惹人怜爱。   海枭獍有些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每一处都那么美,那么让他流连。眼睛变得不堪重负,唇掌之下,每到一处,都美丽得仿佛是百花深处。床帘在不知不觉间被拂下,星靥咬牙忍住呻吟,用鼻子粗重地喘息着,在海枭獍的摆弄下轻颤不息。他总是有那么多的花样,一招一式是那么让人羞涩难当,可星靥不敢躲,一躲,他就有更淫 靡的花样使出来。于是不得不尽情畅开着,从心到身体,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狭小的空间里,甘心情愿地被占据,继而又有点想把他也据为已有。   海枭獍象是能看懂星靥的眼神,他抽出在她双腿间深浅抽动的手指,翻跪起,把身上最后一件蔽体的衣服扯开,牵住她的手,握住他下腹间的最坚硬最昂扬。   他没有出声催促,只是向前挺一挺腰,让坚硬在星靥掌中滑动了一下,蓦然逸出的快 感让海枭獍咬住牙,鼻翼动了动,喉间剧烈吞咽。星靥分明感觉到掌心里一次明显的跳动,她睁大眼睛抬头看着他,唇边的笑意让北遥国君全身的血恨不得在同一时刻全部冲进脑子里。   双腿间还留着他刚才亲吻时的温度,湿湿热热地,那种快乐星靥并不想独吞,她试着用同样的方法与他分享。朱唇轻启,舌尖刚刚探出来,海枭獍的眸色就立刻变深,急不可耐地连连唤她:“星靥,星靥,快含住……   星靥的眼睛一直看着他,她不知道自己在此刻的模样有多撩人。赤身散发的娇媚女子半侧躺着,张开嘴唇一点一点地把他含进口中,直至抵住咽喉,再缓缓地用舌尖把它推出来。海枭獍握住星靥的双肩,原本双腿跪立的姿势不知不觉变成单膝跪地,捞住她的身体,让她跪伏在自己面前,沉下细瘦的腰肢,抬高丰盈的臀,以更省力的姿势吮吻舔弄。   “小丫头……”海枭獍绷紧身体,在星靥湿热温暖的口腔里一点一点积聚着快 感,“多一点……再多一点……星靥……”   可是要怎么样才能更多?星靥笨拙地加快频率,牙齿不可避免地就刮了上去,海枭獍微震,握住她发丝的手指忍不住收紧了些。星靥有点疼,眨了眨眼睛,飞快地松开口向一边避让。海枭獍正快活着,怎么舍得离开,急切地握住她发丝不让她走,星靥慌乱间从床上随便摸起一件衣服包按在海枭獍下 体上,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这才讪讪地松开手:“你不是要……我还以为你是……你是要那,那,那什么了……”   海枭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我要哪什么了?”   星靥红着脸,又抓起衣服挡在自己身前:“就那,那什么……   海枭獍扬起眉,俯下身去追问:“到底是哪什么了,嗯?”   星靥别开脸:“你自己知道,还来问我!”   “我不知道!”   星靥被他无赖的追问逗笑了:“不知道就算了,我也不知道!”   海枭獍扯走星靥挡在身上的衣服,手掌覆住她一侧胸口温柔抚摸。星靥翻身想躲,被他压住。北遥国君皱了皱眉,手掌向下滑到星靥双腿间,轻轻揉按着说道:“让我那什么吧!”   星靥笑软在他怀里,海枭獍用下腹在她柔软的身体上蹭着,手扳住她的双腿向两边分开,轻柔地埋身而入。星靥拱起身体应和着他的动作,饱胀的充实感牵动着全身上下敏锐的感官,让她低叹着闭起了眼睛。   皎皎独往心   第七十六章   吟秋的死状极惨,遗体被运回田庄后,海白凤只看了一眼就痛哭昏倒,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才擦干眼泪爬起来,咬牙发誓要为母亲报仇。   吟秋的灵柩没有象别的后妃一样停放在固山陵,等待着将来有一天被埋葬在皇上的身边。海白凤向父亲请求将生母的灵柩送回到北方旧都玄武,把她埋葬在养育海白凤长大的母妃身边,两位母亲的恩情都难以割舍,只有一同来回报了。   海枭獍答应了海白凤的请求,在一场不算太大的法事之后,父女两人站在田庄外,目送着盛放吟秋灵柩的马车缓缓远去,车上的白色灵幡隔了很远还在他们的眼前飘动。   这之后海枭獍一直安安静静地住在田庄里,每天只是写写字吹吹笛子,再就和星靥说一会儿话,象是在等待着什么。星靥知道眼前这一切平静都只不过是一场骗局,说不准哪一天就要被揭穿。她心里总是记挂着阴檀木牌上刻着的谱字,有时候连梦里都是琴上的七根弦,她的两只手在琴弦上舞动着,不管怎么使劲也弹不出一丁点声音。   海白凤的田庄里仆役众多,海枭獍这么大鸣大放地住进来,消息自然不可能不传出去。最早赶来的正是海苍狼,他带着苍狼卫的精干手下,征衣未解尘霜未洗,跳下马背大步跑进海枭獍休息的院落里,看见父皇,激动地愣怔住,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星靥正站在海枭獍身边为他斟茶,看见突然闯进来的海苍狼情不自禁手一抖,茶壶嘴对得偏了些,几滴热茶滴落在海枭獍的手背上。她慌乱地放下茶壶用袖子去擦,他却象是没事一样,轻轻推开她的手,笑着把脸转向自己的长子。   父子两个一句话都还没说,一名宫女跌跌撞撞地跑进来,面色颇为惊惶地跪地说道:“皇上,公主把庄里的男丁全带出去了,都拿着武器!”   “哦?”海枭獍站起来,“她去哪儿了?做什么去了?”   宫女满头满脸都是汗水:“公主说……是去报仇……”   “报仇?”海枭獍明白过来,赶紧快步走出去,海苍狼看了星靥一眼,也跟了出去。   玉城公主海白凤虽然从小长在深宫里,在父皇与母妃的宠爱之下养成了娇憨的个性,但她毕竟也姓海,骨血里也留着几分祖先留下来的刚猛。她不知道从宫女太监那里听到什么消息,带着田庄里几十名壮年男丁浩浩荡荡奔向离得不远的另一处皇庄,那里正是舒贵妃奉旨休养的地方。   海枭獍急令海苍狼带着苍狼卫赶过去拦住海白凤,可一来因为两处皇庄距离很近,二来因为宫女报信不及时,等海苍狼带领苍狼卫出发的时候,她那一边已经闯进了舒贵妃的皇庄。   落尽青丝身穿缁衣的玉城公主手里拈着一串佛珠,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身后是手执武器的一群乌合之众,可护卫舒贵妃的侍卫们却都慑于海白凤平静的视线之下,一时之间双方对恃起来。海白凤也不跟这些侍卫们多啰嗦,转身从一名庄丁手里夺过长刀,两只手握住刀把疯了一样向侍卫们的武器上砍去。武艺精湛的侍卫们不敢直面公主的锋芒,当当当几声响过,拦在队伍前面的刀剑硬是被海白凤砍出了一条路,她冷哼着把长刀又还给田庄,喘着粗气,大步走进庄内。   舒贵妃正在佛堂里念经,听见这个消息,带着宫女走出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海白凤不辨方向,偌大的皇庄里她是门就进,是院子就闯,每到一处大肆砸打,离舒贵妃的住处越来越近。皇庄里的下人们看苗头不对,护着舒贵妃赶紧找地方避让,又喊来更多的侍卫阻拦这些气焰嚣张的庄丁,两下里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海白凤理也不理,只带着庄丁们在皇庄里四处搜寻舒贵妃。   海苍狼赶到时,局面已经乱得不可收拾,原本平静肃穆的皇庄里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他皱着眉头纵身跃至海白凤面前,肃然沉声道:“闹够了没有?还不快住手!”   海白凤没想到大哥会出现在面前,她只怔了一下,就绕过海苍狼继续向前走,海苍狼气得咬紧牙关把手一伸握住她的手腕:“好大的胆子,我说的话你也不听了,嗯?”   海白凤知道两位兄长一向与舒贵妃亲近,她甩开他,把手伸到袖子里取一块细长的缎布迎风一展,冷笑地盯着海苍狼:“这件东西你应该认得吧!请你让开,大,皇,兄!”   海枭獍的父亲、北遥先帝海清风在一次战斗中中了埋伏险些丧命,在三位臣子的舍身相救下才保住了一条性命,为了报答这三个人的牺牲,海清风亲手从他的九斿白纛大旗上剪下了三根白色斿带赐给这三人的家人,斿带飘扬之处,如朕亲临。关云山的父亲就是这三人之一,只是海苍狼没想到,如果这根斿带却落在了海白凤的手里。   海白凤向着海苍狼逼近一步,扬起两道秀美的眉毛低声笑道:“大皇兄最是知礼守法,看到这根斿带,应该就不会再阻拦皇妹了吧!”   “白凤,你想做什么!”   海白凤大笑:“我想做什么?有斿带在手,我想做什么都可以!大皇兄,我并不想与你为敌,请你让开!”   海枭獍寸步不移,眼神炯炯地看着妹妹:“就算是有先帝的斿带,我也不能让你再继续发疯!父皇派我来带你回去,他还在你的庄子里等着。”   “父皇?”海白凤笑得都快要流下眼泪,“父皇不会责怪我的,当初他让我嫁给定培,不就是想让关家把这根保命的斿带拿出来当作聘礼,这根带子已经害死了数万关家军,今天再多一个舒贵妃又有什么!就算是父皇给我的一点补偿吧!”   “白凤!”   “海苍狼!”海白凤嘶声低吼,“我今天只要拿舒贵妃的人头,不想伤害任何无辜的人,你不要逼我!”   “白凤……”海苍狼咬着牙,白色斿带上不知什么年代的鲜血已经成了黑色,原本鲜亮光泽的带身也变得薄脆灰暗,在风里显得是那么柔弱陈旧。海白凤看着哥哥太阳穴上明显的跳动,把手举得更高些:“海苍狼,见此斿带如朕亲临,你该不会忘了先帝的圣谕吧!”   海苍狼双拳紧握,依稀觉得有点不对劲,可眼下容不得他仔细思索,他定定地看着妹妹,屈下大膝,跪倒在这根斿带之前。海白凤没有迟疑,立刻带领庄丁们越过海苍狼向前继续走。   斜刺里突然跃出一个人影,在空中利落的一个腾身,将白色斿带从海白凤手里一下子就夺了过去,躲过数名侍卫的追截,落在不远处一块高大的太湖石顶端,张开斿带沉声大笑:“原来海枭獍把你嫁进关家竟然是为了这根斿带,暴君恶妇,用这种下流手段残害忠良!简直无耻至极!”   海白凤认出太湖石上的这个人竟然是关定培的弟弟关定玺,关家未失势前,关定玺也是京城里颇富盛名的年少公子,家世显赫赫相貌堂堂,可如今穿着仆役的衣服,满脸都是怒意,恶狠狠地瞪着海白凤,再没有一点走马章台流连花丛的风流气度。可是关家的成年男丁早已经全数被海苍狼下令斩杀,他又是怎么逃出生天的?   “定,定玺……”海白凤怔忡失言,而关定玺冷笑着,远远朝海苍狼拱一拱手,最后恶毒地看了一眼海白凤,纵身跃远,拿着先帝御赐的斿带转眼之间从所有人的视线里消失。   海白凤只是愚猛,见到关定玺除了惊愕还是惊愕,可跪在地下的海苍狼迅速反应了过来,关定玺临走时那个意味深长的拱手,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似乎已经将他置于了某种无法翻身的困境里。他不由得露出一个苦笑,慢慢站起来,轻轻掸去膝上的浮土。   人群渐渐让出一条路,路的那一头是端正肃立着的舒贵妃,她看到了发生的一切,只是来不及出声阻止和提醒。海苍狼看着姨母,短短时间,她象是又老了一些,鬓角上已经有了些白发,脂粉不施钗环不戴地站在阳光下,悲悯地看着他。   海白凤的怒意被突然出现的关定玺冲淡了不少,看见舒贵妃,突然又有了些怯意。舒贵妃没有丝毫害怕的样子,她微笑地走向海白凤,停在她的面前,打量着她的光头和身上的缁衣,用衣袖拭拭眼角,低叹道:“傻孩子,看到你这副模样,吟秋不知该多么伤心。”   海白凤眉梢一跳,舒贵妃摇摇头,轻抚上她的脸颊,目光温柔地停留在她脸上:“说来说去,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你要杀我就杀吧,吟秋走得还不远,我小跑几步,或许还能追得上她。”   忠心耿耿的乌承瑛从羌州千里迢迢赶回来拜见皇上,痛哭一场之后,立刻带着赤霄营和巨阙营暂时缴了苍狼卫的械。北遥国君海枭獍突然现身京城太冲,玉城公主在舒贵妃休养的皇庄里大闹却无意中发现了关定玺的事传遍京城。关定玺出逃在外,当时办理关氏谋逆案的一系列人员都被严密筛查,从刑部到京城卫戍部队,数十名官员因为又被拉下马来,搜集到的证据条条都指向征南王海苍狼,而且罪名也从私纵死囚渐渐上升到与关氏父子勾结的可怕程度。朝堂上下都瞪着眼,想看看皇上要怎么处理他这个唯一的儿子。   就是这唯一两个字救了海苍狼的命,不久后圣旨颁布,海苍狼因身体不适暂时停止分管的一切政务,迁入皇宫中休养。   太冲城皇宫里住过无数位燕国太子的东宫被禁军层层把守起来,海苍狼默默地站在宫院里的梅花树下,看着天上开始飘落的雪花,伸手接住一朵,仔细端详着,果真是六片花瓣。天下草木花多五出,唯有雪花的花瓣是六出,阴极之后,或许就是阳生。   一行轻巧的脚步声停在他身后不远处,转头看过去,洪崖公主权琼玉手里拿着一只瓷碗,有点意外地看着他,止步不前。海苍狼笑着把手里的雪花吹开,低声问道:“拿着碗干什么?”   权琼玉换上了天朝服饰,头发也不再盘成累赘的发髻,只是利落地挽了个小髻,上头插一枝玉簪。她期期艾艾地,又有些怯懦地回答道:“他们说王爷爱茶,梅花上的雪煮茶有花香,我来收一些。”   海苍狼又看了一眼权琼玉白净的脸颊和红润的唇瓣,点点头,沉声说道:“来,我和你一起收。”   离山空寂恨   第七十七章   不用再跑到摄山顶上的天水离宫里也可以见到雪花了,星靥二楼窗口把手伸出去,不多会儿功夫就接了满满一掌雪,厚厚绒绒地铺在手心里。   回到皇宫里,依旧住在她的祥景宫中,外头是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铅灰色的天空下景物一片模糊,灵掖湖上结了一层冰,晚上睡觉的时候,时不时能听见冰炸裂的声音,细长尖厉,从近而远。   这么大雪的天,青蕤宫却在修缮,也许是想赶在春节前大概修出个模样来,以免荒败火焚的景象让经常来祥景宫的皇上看了不舒服。只要海枭獍一来,所有的修缮工作就停止,可白天在祥景宫里总能听见青蕤宫方向传来的叮当锤响,久了总有点烦闷。   星靥在屋里转了两圈,换上雪靴披上披风,带了一名宫女出去吹吹风。   这一趟跟着皇上出宫遇险之后,所有的人都看出来,皇上海枭獍对这位星太后更加宠爱,简直可以说是宠溺,十天里总有七八天在她的祥景宫留宿,不论政事再繁杂,也不论雨雪阴晴,每天晚上都要www.txtxz.com陪着星太后出去散一会儿步。死了一个缪妃,也许又会有一个星妃,大家的心里都这么想。   祥景宫里一直侍候星靥的宫女都发现,她变得比以前更加安静,脸上的笑容也更少,有时候在窗边一坐就是一整天,什么事也不做,就是呆呆地向外头望着,也不知道是在望什么。   星靥仗着有雪靴,专门往雪厚的地方走,走出几步,再回头看看自己的脚印,然后想去天水离宫天池边那个有雪有杜鹃花的夜,不由得更加黯然。   海苍狼名义上是在宫中休养,实际上就是被软禁了起来。海枭獍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根本不需要任何证据,只是因为他怀疑,所以海苍狼便有罪。帝王之心都是这么难以揣测么?   她摇摇头,不愿意再多想,继续慢慢地向前走。   因为青蕤宫之前败于火灾,里头又死过为数不少的宫女太监,所有重新修建之时不免有一些祭牲祀卜之事,星靥懒懒散散地逛着,觉得有点冷想回头的时候,突然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迎面往出宫方向走的一行人中间,星枫穿着官服走在最后一排。看见有宫中女眷,这些人立刻避到一边,垂首敛目。星靥闪进一条右拐的路上,并没有和他们相遇,但是从星枫一闪而过的视线里,她分明看出他的焦灼。费尽心机进宫来,一定是有什么大事要告诉她。   星靥偷眼看看跟在身边的这名宫女,很快就借口手冷,让她回祥景宫去拿手炉。宫女走远后不久,星枫果然很快就绕进了这片并不太大的树林里。有树枝和天上的雪花遮掩,他很大胆地走到她面前,沉声说道:“好不容易见到你了,这些日子怎么样?在西南没有受伤吧!”   星靥低头笑笑:“没有。你来见我有事吗?”   “有事!”星枫神情很严肃,“还记得竹丝缆中发现的那块阴檀木牌吗?这些天我们一直在想,总算是想出了一些眉目。”   星靥扬眉:“我也急着要见你们,那块木牌我在羌州见到了,上头的谱字是七弦五徽上左名指跪弦右指挑。七弦五徽,指跪,会不会就是藏东西的具体方位……”   星枫眼睛也一同亮起:“我们计算过了,昔日拭剑王爷在上朝时所立之处,正是御阶下左手第五行第七块的金砖上,跪,应该就指的是这里。”   “右手挑,是不是就是说挑开金砖!”   星枫点头:“正是,我们想的也是这样,看来叔父大人是把《握奇经》藏在了大殿里的金砖下,这个地方再也不会有人发现,奇思妙想,令人惊叹。”   “只是……”星靥皱一皱眉,“这个地方看守严密,要怎么才能去看看究竟有没有呢?”   “今天晚上,趁着雪大,我们准备夜探大殿。”   “夜探大殿?这可不行,太危险了!”   星枫轻笑:“没事,有内应。”   星靥眼睛眨了两下:“丰,丰博尔?”   星枫没有说是或者不是,他突然握住星靥的两只手,乌黑的眼睛里流露出几丝不甘的忿然和无奈的苍凉:“星靥,他……他待你好不好?”   “嗯?”星靥先是不解,继而微笑,“不用担心我,你们自己多保重。”   “要不了多久了,星靥!再坚持一些日子,等拿到《握奇经》,我们就离开京城。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坚持和等待。等着我来接你,好吗?”   星靥眼睛里慢慢凝聚起两滴泪水,可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她对星枫点点头,目送他飞快地离开。穿着蓝色官服的背影走出去十几步,停住,转过身来,象小时候在栖云岛时那样对她顽皮地做了个握拳鼓劲的手势,星靥笑着,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   海枭獍晚上回来得很迟,星靥却没有象以往那样上床先睡了。她坐在灯下,很久以来第一次又开始绣起了花,一针针一线线十分仔细,已经绣出了半朵花,花瓣颜色由深入浅,丝线上映着烛光,莹莹发亮。   海枭獍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静等她把这片花瓣绣完,才把针从她手里拿开,插在绣布上。星靥被他拉起来,轻轻地揽进怀里,淡淡的龙涎香味笼住周身,星靥伏在海枭獍的胸前,听着他心脏有力跳动的声音。   他一下一下轻柔地抚着她的长发,低低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疲累:“今天,苍狼上了个请罪折。折子最后,请立那个高丽公主为侧妃。”   星靥闭起眼睛,没有答声。   “小丫头,我在想,我是不是也要给你个名份,这样一来,万一哪一天我不在了,你也不至于流离失所。”   星靥环住海枭獍的腰:“你不在了,我就回栖云岛去,我不要名份,你多多给我些银子吧。”   海枭獍哈哈大笑:“好个贪财的丫头,也好,你回栖云岛去,我也能走得放心些。”   星靥很轻很轻地吞咽了一下:“你一定要放心,千万不要记挂我,也不要到栖云岛去看我。我……我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你。”   海枭獍的笑声变低,他低头吻了吻星靥的额头:“就这么绝情?我以为,你至少愿意给我上一柱香。”   星靥坚决地摇摇头:“我不愿意,如果可能,我但愿从来没有见过你。”   海枭獍用两只手捧起星靥的脸,看着她没什么表情的脸,用手指轻擦过她浓黑的睫毛,再看看指腹,上头干干涩涩,没有一丁点泪水的痕迹:“怎么回事,小丫头,你这样说,我反而觉得开始有一点喜欢你了,这可……这可不太好,不太好……”   星靥笑笑:“你的心又硬又冷酷,什么人都可以拿来利用牺牲,你亲生的儿女,同床共枕的女人,生死与共的部下。你不会喜欢上任何人的,不用担心。”   海枭獍的眼睛里有烛光在跳动,他笑着,又有点不象是在笑,脸上的表情有一点莫测有一点深沉:“你这么想我?”   星靥点头,抬起手抚上海枭獍的胸膛,轻按在他心脏的地方。她自嘲地笑着,眉眼里满是酸涩:“这么想着,我的心……仿佛能好过一些……”   海枭獍握住她的手,十指交握着送到唇边吻住:“那你就这么想着吧,你说的没错,本来我也就是一个心硬又冷酷的人,任何人,包括你,都可以拿来利用牺牲。”   他的话里似乎有话,星靥的脸上下意识般地浮现起警惕的神情,海枭獍看在眼里,摇头轻笑着又用手指从她睫毛上擦过:“这回看得仔细点,总是要我这么明显地提醒,你才能发现。”   星靥愣了愣,终于发现了点不对劲的地方,她抓住海枭獍的手仔细看,在他手指熟悉的地方,有些茧子似乎并不是握刀握剑磨出来的。她越看心越慌,越看心越凉,海枭獍笑道:“我的笛子吹得那么好,你就没有想过,或许我也学过别的乐器,例如抚琴,那块阴檀木牌上的谱字,说不定我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星靥撒开他的手当当当连退两步直退到绣架旁边:“你你,你什么意思?”   海枭獍向她走近:“天下英雄,我唯一敬佩的只有你的父亲星渊将军。我与星渊将军同样带兵打仗,同样喜欢乐器,同样读诗诵文,同样胸怀壮志。我应该可以算得上是他的知音,只可惜无缘相聚,只能神交而已。他的心思,我自问比你们都揣摩得透彻,这一个谱字而已,你们以为那一套易经八卦的说法,就能把我糊弄过去吗?”   他笑着,又走近一步:“今夜有雪,雪这种东西善于掩盖,大多数罪恶喜欢在它的掩护下发生。小丫头,不知道今天晚上,我们会不会有幸等到一只撞上树桩的逃兔?”   星垣第一个进入大殿,平时看起来有些笨重的身躯此时却十分灵活轻盈,覆在黑布外的两只眼睛里射出精光,脚刚沾地便发现了异常,他利落地一个后翻撤出丈许远,低声疾呼:“有埋伏,速撤!”七八名黑衣人紧跟着箭一般向后倒射出去,大殿里随即有十几名武士手执利器跟出来,与埋伏在殿外的人一起追了上去。   来之前所有行进的路线都已经烂熟于胸,七八个人表面上分散,实际上都向着同一个方向快速奔去,一路上厮杀连连,好几个人都受了伤。伤最重的就是星枫,他落在最后,星垣看着,纵身过去架起星枫,和他一起向宫外逃去。   负责把守皇宫东北角的丰博尔远远听见厮杀声,也带着数名手上迎上去,远远和星垣交换了一个眼神,出其不意地砍倒身边数名宫中禁卫,抢身到了星垣等人的近旁,把星枫从他肩上接了过去。星垣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在丰博尔的带领下且战且退,很快从留好的绳梯上越过宫墙,向外狂奔。   昏天黑地地跑出去不知多远,一阵战马蹄嘶声猛然响起,无数火把同时亮起,火光之中,不知有多少枝强弓被挽起,锋利的羽箭如林,根根都指向这些身穿黑衣的燕朝旧人。   星垣再回头看时,丰博尔和星枫都不知了去向,他暗叫一声不好,疾身向来时的方向退去,一匹战马从黑暗里奔来,马背上一员战将手执长刀怒目而视,凶狠地瞪住星垣。星垣的心象被人攥住,有一刻停止了跳动,马背上的丰博尔冷笑着,牙齿挫磨有声:“现在还想往哪里逃!”   星垣脸色惨白:“你……你是……”   丰博尔仰天长笑:“你们能用一个假的丰博尔骗过所有人,我又为什么不能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实话告诉你,我早已经被皇上派人解救出来,一直秘而不宣,就是为了今天将你们一网打尽。你们用诡计害得我家王爷惨死在沙场上,还有我母亲,身中剧毒痛苦而亡!今天你丰爷爷誓要杀尽贼虏,为王爷为母亲报仇雪恨!”   星垣咬牙:“好狠的计策!”   丰博尔舞动长刀:“再狠也比不过你,瞒天过海潜伏敌营数年,一手策划无数诡计,却仍能遥领西南部属数次对抗天朝大军,天下间想要找出你这样的人才殊也不异啊,尉王爷!”   日暮情何已   第七十八章   春节又快到了,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星靥遇见了海青狼。   三百多天,说起来并不算长的时间里,却能发生这样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难以回顾,缘由和结果都太离奇太莫测。或许这就是命运吧,总有那么多漩涡和岔道来让人不知所措。   星靥没敢问那天夜里夜探大殿的燕国人都有了怎样的下场,当他们面对的是海枭獍这样一个对手,任何失败任何惨痛都有可能发生。她现在能做的只有尽力减轻这种失败和惨痛,可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在海枭獍身边呆了这么久,手上居然连一张可以在此刻拿出来的筹码都没有得到。   唯一的一根阴檀木簪,还被她弄丢了!   如果星垣星枫他们还活着,那么现在能救他们的,也许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人……   星靥从绣架边站起来,推开窗,看着外头仍然在飘落着的漫天大雪,让冷风吹在自己脸上,心里的燠热急燥好象也能平静一些。只是她不敢再相信自己可以轻易地接近那个人,任何可能的机会都象是在海枭獍的授意下被制造出来的,都有可能成为他的手段和阴谋。   昨天晚上海枭獍说那番话时的笑容实在太深刻,星靥闭起眼睛也能看见他眼睛里果断沉稳的光芒,他一定是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并且也已经将一切都控制在了掌心里。星靥有点害怕,但更多的是急切,多耽误一刻,也许就要多死一个人。   她想着,决然地站了起来,也不穿披风,在宫女们的惊讶和呼唤声中快步走出祥景宫。在星宿海的几年里走惯了雪地,星靥灵巧地小跑着,跑过长堤之后很快就把跟出来的宫女们远远甩开,素色衣服在雪地的掩映下不易被察觉,她在重重宫院之间快步行走着,趁人不注意,拐进离东宫不远的一座太湖石假山里,依循着记忆摸索在假山内部的石壁上摸索着,从缓缓滑开的石缝中钻了进去。   北遥不是个喜欢享乐的民族,或者说海枭獍不是个喜欢享乐的皇帝,所以虽然夺取了天下,皇宫却没有经过很大的翻修改建,星靥在当皇后的那四十多天里跟着丈夫尉元庆在宫里玩过的几条秘道还都没有被发现。通往东宫的这条秘道是尉元庆当年走过次数最多的,他是个顽皮聪明的孩子,书读不进去,宫里的这些机关消息却很少有能难住他的,如果不是被后来突然去世,说不定也能成为一个好皇帝。星靥在黑暗中摸索前进,回忆着自己跟在元庆身后时候的情景,他手里提一盏小灯走在前面,带着她在一条条黑暗的秘道里四处游荡,急不可耐地把所有秘密向自己的妻子显摆,那时候他们两个人甚至还不明白夫妻是怎么回事。   鼻子里闻到的空气渐渐开始清新,走完这一条短短的秘道花费了星靥不小的力气,她站定,喘了几口气,小心翼翼地迈上最后几级台阶,前面突然有极细的一道亮光出现,那是在出口处供人窥探外面情况的气眼,曾经星靥就是通过一只这样的气眼,看到了被缪太后杀死的元熹。   秘道出口原来是元庆的卧房,星靥屏住呼吸凑到气眼边往外看去,床边的地下放着一只盛满了水的大木盆,盆里热气腾腾,象是有人正准备沐浴,再看地下四处是水,脱下的衣衫也堆在一边的几上,想必是已经洗完穿好新衣服离开了。仔细听了又听,没有任何动静,星靥咬紧嘴唇推动消息,一只檀木镶玉雕花的落地挂屏无声内陷,空出仅容一人出入的窄缝,星靥走出去,反手立刻把挂屏再合紧。   脚步刚刚站稳,木盆里突然一阵哗啦啦的水声,一个人从水底浮上来,冒着热气的清水从他仰起的脸颊两边流下去,披散着的长发带着水流,乌黑地披泄在他宽阔的双肩上。征南王爷海苍狼适意地靠着盆壁坐着,在水珠滑过眼睛的时候眨了眨睫毛,对星靥似笑非笑地曲了曲嘴角。   星靥吓得差一点坐倒,她看着水面上海苍狼精赤的胸膛,嘴唇哆嗦着:“你,你故意的!”   海苍狼笑笑:“以前你对我说过这条秘道,我估摸着你今天要过来找我,怎么来得这么晚?”   “你你你,”星靥怒道,“你在水里躲多久了!”   海苍狼耸耸肩:“你喘息的动静那么大,隔着墙都能听见,我没躲多久。”   星靥不想和他多理论:“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来了,请你想办法救救我的堂兄他们!”   海苍狼从水里摸出一块软巾,撩水在胸膛上擦拭:“我为什么要救他们,再说我现在被关在东宫里自身都难保,要怎么去救别人。”   “你有办法的!”星靥咬咬牙,“我都知道,董国舅告诉过我,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你不能在这个时候丢开他们不管!”   海苍狼抬起两只清亮的眼睛看向星靥:“董国舅?那种人说的话你也相信?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为了打消你的顾虑,所以编出一套我是幕后主使人的谎话来骗你。”   “董国舅不会骗我的!他们都不会骗我!我求求你,现在不是分辨这些的时候,我好不容易才能见你一面,救救星垣星枫他们,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们,他们去找《握奇经》也是为了实践对你的承诺啊!”   海苍狼笑意变冷:“好笨的孩子,到现在你还没有变聪明一些,我以为你在父皇身边,多少可以向他学到一点智谋。现在也只有你还记得你们燕国为对我的承诺,别的人恐怕都已经忘了!星靥,txtxz.com羌州那些想把你和父皇一起杀死的人,别告诉我你没怀疑过他们的用意。尉元膺星垣那些人,不仅把我当成了傻子,而且把你当成了弃子,现在你还在为他们说话,真是可笑!”   “我们燕国人不是背信弃义之辈!”星靥低吼,“你别把这种罪名栽给他们,看在他们帮你做了那么多事的份上,救救他们吧!”   海苍狼把两条结实的手臂抬出水面,搭在盆边上,仰仰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答应过尉元膺,只要他做到了我说的两件事,以澜沧江为界,我便与他分国而治。可你们燕国人得寸进尺,倚仗着我的扶持,竟然有了可笑的复国之念,不仅害了自身,也连累我被关在这东宫里。现在他们落在父皇手中正合我意,我不会救他们的,你不用多费口舌了。”   “元膺!”星靥一激动,唤出了这个名字,随即紧紧咬住嘴唇,无奈地摇摇头,“别这么冷酷,征南王爷……求你……求你了……”   门外响起一阵缓慢的脚步声,海苍狼眉梢一动,立刻从水里站起来,在星靥惊呼声逸出嘴边之前揽抱住她跃进一边的床上,抬手拂下床帘,湿湿的身体压在她身上,右手的食指按住她的嘴唇,无声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听声音是几名宫女走了进来,一见盆里没人都咦了一声,海苍狼紧紧盯着近在咫尺的星靥,突然把手摸按在了她的胸口上,星靥啊地低叫了一声,嘴唇随即被他的嘴唇堵上。宫女们一听动静都低笑着迅速退了出去。等她们走远了,海苍狼才松开口,敏捷地抓住星靥甩向他的巴掌。   星靥切齿低吼:“松开我!”   海苍狼身上的水沾湿了星靥的衣服,他握紧她的手,好半晌,低沉地说道:“还在恨我,是吗?恨我当年没有把你留在太冲,恨我这么多年都没有到星宿海去救你,是吗?”   一滴水从他发梢里落下,恰好落进了星靥的眼睛里,她猛地偏过头,喘息着,把那滴又从眼眶里流出去的水珠擦在枕上。海苍狼喉间吞咽着,握住星靥的手腕,把她的手掌贴在了自己的左肩上。   这此年轻的男性的身体如此结实修长,光洁的皮肤底下是有力的肌肉和骨骼,海苍狼牵着星靥的手,从左肩向下缓缓流连,极慢极慢地抚过整片背脊,滑过精瘦的腰身,向下一直停在了右臀侧。   星靥全身颤抖如筛糠,这样暧昧的动作底下,她的泪水却全都溢在了眼眶里,海苍狼看到她眸中的那个自己波光粼粼,似梦似幻。   从左肩一直到右臀侧,一路经过星靥手掌的,是起伏不平的皮肤,深深地,或低陷或隆起,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一道狰狞可怖的伤疤。   “太冲城破时我没能找到你,听说你被送去了星宿海,我立刻赶过去想把你带回来。我一个人骑了三天的马,在雪原上遇见狼群的时候已经筋疲力尽了……”   星靥一震,泪水滑下脸颊,海苍狼松开她的手,轻柔抚去她的泪珠:“我去找过你的,星靥,我没有忘记过你,从来没有。只是后来就再也没有机会和借口了,我不能贸然地把你要回来,你是前朝太后,又姓星,我宁愿你在星宿海悲苦地活着,也不愿你回到太冲来成为北遥和燕国双重攻讦伤害的对象。”   “从尉元膺让你参与到计划里来那一刻,我就发现了他的异心,他一定是知道了我和你的情谊,所以挑中了你,他想用你牵制我。可是偏偏青狼又喜欢上了你……星靥,我是真的想过要送你离开这一切……你相信我吗?”   星靥闭起眼睛抿紧嘴唇压抑地哭泣,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是环搭在海苍狼腰间的手臂情不自禁收紧,五指张开,握住他的身体。   “现在还来得及,星垣他们一死,所有的计划也就不得不停止,虽然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结果,不过剩下的路我自己可以走。现在我要做的只有最后一件事,你等着我,星靥,等我,好吗!”   意倦须还早   第七十九章   落下的雪花再回不去天空,星靥知道,她也再回不到那个与他相遇的夜晚。当星靥还可以蜷在他怀里哭泣的时候,那个夜晚风里有花香,花香里有温暖,温暖里有他的指尖……可此刻海苍狼痛惜着还能抚过的,除了岁月留下的仆仆尘沙,就只有未趁年华的一段遗憾了。   时间就象个窖,把流连难舍和有缘无份揉在一起,酿出一坛曲终人散的烈酒。只能喝一口,也只敢喝一口,那股辛辣割入喉中,直杀穿心底,蚀透灵魂。   海苍狼爱怜地拭着星靥的泪水,他低下头去,轻轻把脸颊贴在她的胸口。明明他赤着身体,明明她在哭泣,可他却只是想从她身上得到一点久违的温暖。星靥的手按在他背上的伤处,那么深重的伤疤,无法想象是怎样被狼爪抓出来的。她见过星宿海雪原上的狼,那样巨大的身躯凶狠的眼神,一眼就看得人魂不附体。   “元膺……”她一直闭着眼睛,仿佛这样,听她说话的就不再是北遥的征南王,而是记忆里那个从浓密柳荫里走出来的少年,他喜欢听她唱歌,会在月光明亮的夜晚,站在灵掖湖边远眺她的玉台宫,“元膺……那天,灵掖湖边,我被北遥兵从湖里捞出来,在死人堆里看到你,然后被撵出太冲迁到星宿海,我虽然恨你,但都没有绝望……我总在想,你是真的关心我,不是欺骗,总有一天你会去找我,象你以前说的那样永远保护我……可在见到真的尉元膺的时候,我才明白我有多傻,说不会离开我要永远保护我的那个人根本不存在,这么久了,我一直在依靠着一场梦活下去……”   “星靥!”   “元膺,你一直只在我的梦里,那些梦我早就和小婶婶她们一起埋在星宿海了,现在我醒着,我只想看到真实的人,不论善恶不论好坏,我害怕再陷进另一场梦里,我害怕这种自己欺骗自己的感觉。”   “不是梦,星靥,”海苍狼抬起头来,有些急切地看着她,“这一次是真的,我不离开你,我永远保护你!”   星靥缓缓睁开眼睛,泪光莹莹的双眸里带着无可奈何的笑意:“可我现在,已经不想要你的保护了……元膺,如果你真的曾经是我认识过的元膺,求你想办法救救星垣星枫他们,求求你!”   海苍狼把身体抬起来一些,定定地看着她:“星靥……”   星靥抬起手,抚上他俊美的脸颊:“云州九泉山上,你在悬崖上救了我的时候如果让我等你,我一定会等。元膺,现在迟了,我要回栖云岛,在那里,等另外一个人。”   海枭獍见到星靥的时候,她已经从秘道离开了东宫,漫无目的地在皇宫里转了一圈,被无数人惊讶侧目之后,回到了清静的灵掖湖边。一连下了两三天的雪,湖面早已经结成冰,更多的雪落在冰面上,象是铺了一条绒绒的毯子。   星靥站在湖边绿叶落尽的柳树下,风吹动干枯柳枝,象无数条小鞭子唰唰抽动。她叹息着,从湖边砌着的台阶走下去,轻轻地,踮着脚踩在了冰面上,一步一步向湖心走去。   脚上还是在温暖的祥景宫里穿的布鞋,踩着雪,鞋面很快就湿了,里头的脚趾冻得生疼。星靥向着湖面上风吹来的方向伸开手臂,衣袖裙角和头发一起被吹得凌乱不堪,这里寂旷的天地里,好象只有她一个人,自由的感觉让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北遥国君站在湖边,看到的正是远处那个瘦削的素色身影在湖面上笑着张开手臂转圈的模样。他纵身跃过去,足尖在冰上两次轻点,很快落在星靥身边一把拉住她:“湖心冰层薄,当心掉进湖里!”   星靥歪着头看向海枭獍:“有你来救我,我不怕!”   海枭獍挑一挑眉梢:“又发什么疯!”   星靥抬高头格格地笑了:“在栖云岛的时候,小婶婶整天都说我是小疯子。能自由自在发疯的感觉真好,我已经很久都不敢发疯了。今天再让我疯一次好不好?就今天,你陪着我!”   海枭獍的眉梢越挑越高:“你怎么了?”   “没有!”星靥拉着他的手,围着他转了个圈,再握住他的另一只手,“我就是,玩得太开心了,这里有冰有雪,象回到星宿海一样!”   海枭獍听着星靥清脆的笑声,情不自禁也露出一丝笑意:“小疯子?又疯又傻,你还有点太后样子吗!”   星靥象个孩子一样抓住他的衣袖摇晃:“那天,你在湖面上飞来飞去帮我捡花,还记得吗?带我也象那样飞一次吧!”她说着,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再看看海枭獍身上,把手伸进他袖子里摸出整齐叠着的丝帕来随手一展,顺着风使劲丢出去,指着被风吹远的丝帕大声说道:“就去捡那个,把它捡回来吧!”   话音刚落脚已腾空,海枭獍双手横抱起她,乘着风和她的笑声,在湖面上飞掠着。星靥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枕靠在他肩头,怕冷似地在他怀里蜷着身体。身穿黑衣的高大男人,怀里抱着个素裙少女,在漫天大雪里,在平镜似的冰面上,追逐着一块在风中翻飞的丝帕。   雪花落在海枭獍的眼睛里,象是想让他忘了身在何处,口鼻里呼吸出的热气再把它们吹化,执着顽固地让他看清眼前的平静只不过是一只华丽的泡影。   在一伸手就能抓住丝帕的时候,北遥国君突然停下脚步,站在宽阔的冰面中央低低喘息着,眯起眼睛,看着丝帕翻卷着,被吹出了视线。星靥在他脸边蹭蹭,低声道:“你没追上。”   海枭獍笑:“我老了,跑不动了。”   星靥张口咬住他耳朵,咬了一会儿才松开,咂咂嘴,很好吃似地笑道:“不老不嫩,火候刚刚好。”   海枭獍抱着她的双臂紧了一紧:“还没疯够么?”   星靥摇头,更加依恋地贴进他怀里:“在你决定杀我之前,都让我这么疯吧,我憋得太久了,快要真疯了。”   海枭獍沉默,转过身向岸边迈开步。   “不要回去!”星靥低声喊着收紧手臂,用力吸着他身上的清冽气味,“就在这里,再多抱我一会儿……”   “小丫头……”   星靥把冰冷的手伸进他的颈子里,偎贴着他温热的皮肤取暖。象冰块从领子里滑了进去,所到之处海枭獍的肌肉绷紧,吸着冷气笑道:“天底下敢把我当成手炉使的,你还是第一个。”   雪落在两个人身上,星靥轻轻吹着气,把海枭獍眉眼上的雪花吹开,呵气化雪,再凝成细小水珠,海枭獍不耐地眨眨眼睛,伸伸脖子,在星靥的脸上把这些水珠蹭掉。她笑着,把手往下又伸了伸:“天底下把我当手巾使的,你也是第一个。”   海枭獍笑出了声:“雪大,玩够了就回去吧。”   “还没够!”   海枭獍象哄孩子似地拍拍她:“丝帕已经飞没了,没东西追了。”   星靥的手在衣服底下来回轻轻摩挲:“那……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们就回去。”   北遥国君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眸色有些深沉地说道:“什么条件,说来听听。”   星靥的手停住,停了好一会儿。靠着他的手心被暖热了一些,可是手背还很凉很凉,她抽出手来,把手心的温热贴在自己的脸上,象是她的脸颊也贴在他的皮肤上一样。她眨动着眼睛,视线在风和雪好象也有点被冻住的感觉。她看着海枭獍,低声说道:“我要你,记住我。”   他皱眉:“这算什么条件,我当然记得住你。”   星靥笑着,慢慢地摇了摇头:“什么时候都要记住我,什么时候……我都是我……不是别人,不是乌兰……”   海枭獍身体一僵,表情迅速也变得僵硬:“你……”   星靥靠回他怀里,微笑着说道:“如果记不住,那就快一点忘了我,我不要在很多年以后,你怀里抱着另外一个女人,却对她唤我的名字。这样很残忍……不论那个女人喜不喜欢你,这样都很残忍,你对我一个人残忍就够了,千万不要再对别人也这样……”   “星靥!”   “怎么样?答应了,我们就回去。”星靥的笑声听起来一点没有悲哀的意思,海枭獍咬咬牙:“星靥,我……”   “我好看,还是她好看?”星靥把手又伸回他领子里,继续取暖,海枭獍怔住,她调皮地用指甲掐他一下,“谁啊?谁好看?”   海枭獍深深地看着她的脸,好半天才沉声说道:“你好看!”   星靥笑得开心极了,她凑过去在海枭獍脸上亲了一下,嘴唇在那里停留着,慢慢滑到耳边,吹在他耳朵里的呼吸又热又痒:“君无戏言,就算你是骗我的,我也相信了!”   温暖如春的祥景宫里,北遥国君看着星靥在他面前慢慢地褪尽衣衫,沾了雪的衣服滑下去,露出底下洁白的身体。她那么温柔的眼光让海枭獍觉得自己几乎被蛊惑了,他低叹着,目光忍不住在她周身流连。星靥低下头,任由他拔去她的发簪,披散一头长发。   发丝在海枭獍指间象河水一样穿行,揭衣欲渡,彼岸或许有阳光和青草香。他对这具身体已经很熟悉了,可今天却又象是从来没有触碰过一样,重又渴切地开始探索。星靥看着他的手指和嘴唇和眼神,毫不羞涩地回应他每个动作,喘息颤抖或是微笑,或甘或甜,这一次有了与共的愿望。   只有当他埋身而入的时候,她挣扎着抵抗住,咬住嘴唇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在海枭獍对她露出温柔如水的笑容后,星靥才放松身体,笑出了眼泪,被他彻底占有。   身体上的快感也许不是最强烈的一次,可是在海枭獍带着她攀上高峰时,星靥脑中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有了,星宿海栖云岛,燕国北遥,故去的人和未来的路。   只剩下海枭獍凝视着她的一双眼睛,那里头似乎可以看到流离尽头的一点希望,虽然很远,但只要望着,总可以把浮世望成眼睫上的一点尘埃(注)。   流年成虚度   第八十章   海苍狼并没能救回星家的那些人,夜探大殿的那一天晚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死在了禁军的刀箭之下,检验尸体时,好几个人身上还残留着当初海枭獍逼迫星靥进食时抽出的鞭痕。星枫受伤被擒,而星垣,也就是真正的尉元膺,在所有同伴的拼死救护下,居然神奇地逃脱了,至今仍然没有抓获。   星靥没有机会知道这些,她困在祥景宫里,焦灼地等待着海苍狼那边或许会传来的消息,就在这样复杂的心情里,春节到了。   春节原本并不是北遥的民族节日,只是入主中原后入乡随俗才开始过这个节,过节的规矩自然也就不象以前的燕国那么复杂隆重,要简朴了很多。星靥在祥景宫里吃完一个人的年夜饭,站在窗口看了看外头放的烟花,就被海枭獍差人叫到了他那几间简居里去。   皇上还在和后宫嫔妃以及皇亲国戚们宴乐过节,星靥闲得没事,蜷在炕上翻看一本海枭獍放在枕边的草药图谱。这本书不知海枭獍是从什么地方搜罗来的,书上既有汉字也有北遥文字,草药图样画得十分精致仔细,有好些药草花都很漂亮,星靥看了十分喜欢,跳下炕趿着鞋走到书案边,铺上白纸,随手研了几下墨,就到笔筒里去拿笔,想把它描下来做绣花的样子。   海枭獍闲时爱写字,一只漆成乌色的竹根大笔筒里插满了各式各样的毛笔,粗的细的长的短的都有,描花样要找一枝最细小的笔,星靥翻了几下,笔插得太多不便利,她索性把笔筒里的笔全倒在了桌上,一枝一枝地扒拉。   血色一下子从她的脸上消失,星靥几乎傻了,她看着这一堆毛笔里头的那根乌色发簪,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丢了那么久的阴檀木发簪,居然一直就在这只笔筒里!想来那天海枭獍捡到以后,随手就和笔插在了一起,而她在屋里翻来找去,根本没想到发簪就在她眼皮底下这么显眼的地方放着。   星靥一把抓起发簪,就听见外屋里海枭獍走进来的脚步声,还没来得及藏起来,他已经笑着走进里屋,看见了书案上的一片狼籍,和她手里拿着发簪的慌乱模样。星靥下意识把握着发簪的手背到身后,睁大两只乌黑的眼睛盯着海枭獍。他愣了愣,笑着走到她面前:“这根簪子是你的?它……怎么会落在我的房里,嗯?”   “我,我我我……我不知道……”   海枭獍朝星靥俯下身子,唇畔有淡淡酒香:“我想起来了……那天这间屋里……”   “那天我什么也没听见!”星靥低声嚷着,海枭獍哈哈大笑:“你没听见什么?”   星靥知道瞒不了他,她咬咬嘴唇,低声说道:“我没听见……你让金王妃回去准备后事……”   海枭獍点点头,绕过书案坐进椅子里,抱住星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把阴檀木簪拿过来插进她的头发里,自嘲地笑道:“你是不是又想说,我真是个可怕的人。”   星靥抿唇不语,海枭獍看见书案上有星靥放着的那本草药图谱,他拿起来翻看两页,清清嗓子,朗声读出其中一段:“枫斗,又名铁皮石斛。甘淡微咸,性属清润,清中有补,补中有清,补内绝不足,平胃气,长肌肉,益智除惊,轻身延年,民间俗称‘救命仙草’。”   星靥看看书页,上面画着几朵简单的小花。海枭獍的神情不知怎么地变得有些凝重,好一会儿才轻声笑了笑,把书合起,放回书案上。   “我年轻的时候练功贪图进益,气息不小心走岔,受了很重的内伤,幸亏遇见个神医给了一张验方。药方里有一味铁皮石斛,这味药十分名贵稀少,我当时虽然身为皇子却没什么权势,更没有多余的银钱,手下人想尽办法也弄不到。我那时候已经快要病死了,乌兰却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铁皮石斛,救了我一命。”   星靥眼波流转着,静静倚在海枭獍身上。   “后来我才知道,这药是乌兰父亲的珍藏。她的父亲禀承祖训胸怀大志,用这味药逼迫乌兰答应嫁给了我的三皇兄。同为皇子,地位却天差地别,三皇兄的母妃家世显赫又极受先帝宠爱,他的权势前途绝非我可以比拟。就这样,等我病稍好一点能走动了,才发现乌兰已经成了我的皇嫂。”   星靥把手搭在海枭獍的手臂上,轻轻握住:“后来呢?”   “后来?”海枭獍的眼睛微微眯起,眉头皱着,眉心现出一道深纹,“后来我急痛攻心,伤未痊愈便又复发,这一生再也不能根治。”   “再然后呢?乌兰……是不是就是征南王的母亲,舒皇后?”   海枭獍笑了,喉间一个明显的吞咽,薄唇也跟着抿了一下:“再然后……在我有能力夺回乌兰之前,她就去世了……”   星靥情不自禁吸了一口凉气,海枭獍拍拍她:“其实有时候回头想想,也许死对乌兰来说、对我来说都不是坏事,至少她可以不用看着我变得有多么利欲熏心、多么不择手段,我也不用在看着她的时候自惭形秽无颜以对。”   “皇上!”   “苍狼和青狼的母亲是乌兰的妹妹,舒贵妃也是。在乌兰嫁给我的皇兄以后,舒家在北遥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我这个没人理会的皇子想要踏上夺权的道路,找一门可靠的姻亲支持是唯一的选择。”海枭獍看见星靥听得入神,摇头笑道,“不说了,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   “我想听!为什么不说!”   海枭獍抚着星靥的脸颊,指尖下的皮肤细嫩光滑,象是还没有经过风吹雨打霜侵雪蚀的样子:“小丫头,你爱听的都是我的旧疮疤,今天是你们汉人的除夕,非要在这个时候让我再自揭一次伤口吗?”   星靥垂下眼帘,看着海枭獍的胸口,崭新的龙袍上用金线绣出了一只张牙舞爪的金龙,周围有云纹簇拥:“你的伤,真的就再也不能治好吗?”   “怎么,舍不得我死?”   星靥猛地抬起眼睛,带着些让海枭獍觉得好笑的郑重神色十分严肃地说道:“大过年的,童言无忌!”   海枭獍被逗乐了,他刮刮她的鼻子,笑道:“大过年的,来,说声好听的,朕给你压岁钱!”他说着,当真从腰间取出一只喜气洋洋的红色荷包,荷包里装着几只金银锞子,一晃就在里头哗啦哗啦响。星靥打起精神来,对他微笑道:“那我就祝你……心想事成,长命,百岁……”   “借你吉言。”海枭獍亲手把这只荷包系在了星靥的腰带上,拉她站起来,“今天晚上喝多了,陪我出去舒散舒散。”   皇宫即使在除夕夜也是这么安静,两个小太监提着灯笼远远走在身后,借着清澈天空上明亮的月光和还未化的雪光,路上除了海枭獍和星靥的脚步声,就只有空寂的回声。   星靥跟在海枭獍身后一两步远的地方,专心地看着他负手行走的背影。海枭獍走得也很专心,昂首挺胸,散步的时候也带着种卓然的气质,如果不知道的人从背后看,一定会以为他还是个且整鞍马待踏征尘的年青人。   也许只有到了海枭獍的年纪,还要有过和他一样波澜壮阔的经历,才能够自夸一句已然识破了浮生虚妄。可是星靥在发现海枭獍肩上的月光是如此落寞如此离索之后,能做的只是停下脚步,逼迫自己把视线转开。   海枭獍听着星靥的脚步声远了,便也停住,回过头来看看她:“走不动了?”   星靥突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继续,死亡曾经是恐惧,而现在变成了诱惑。可仿佛还有个更大的诱惑,就在离她数步以外的地方,就在如水的月光下,转过脸来,正静静地等着她。她捂着脸慢慢地蹲下去,宽大的披风披在身后,展成一个柔软的半圆。   “为什么是我?”   这个问题星靥不是第一次问,可每次都是在心里问自己,这次说出口来,却是在问她最大的敌人。   海枭獍抬首看天,已过凌晨便是新年,初一伊始,新月已经躲得不见了身影,只留下满天群星。星,她的姓。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以星为姓,那么遥不可及而且只能出现在夜晚里的一点微光,苍凉得让人心寒。   为什么是我?   北遥国君听着星靥的这句问话,忍不住笑了。孩子就是孩子,什么都要问个究竟,她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人这一辈子,并不是凡事都可以述清前因、理顺后果,剩下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只好通通归给命运。他轻叹着,又轻叹了一声,笑道:“也许是你的运气不好,或者是运气太好……”   星靥没听懂海枭獍这句话的意思,也没有容她仔细想明白,海枭獍就过来拉起了她,握着她的手继续慢慢向前走。没走多远遇见一队军容整齐的禁军,他们看见海枭獍,立刻下跪行礼,星靥往他们身后看过去,不远处正是东宫的宫门。   海枭獍怎么……把她带到了这里……   仍悲别酒残   第八十一章   海枭獍没有走进关着自己儿子的东宫,他只是站在宫外园子里的假山石边,夜风渐渐变大,吹动他的衣角和四周的树木,枝叶刮擦着,发出低微但持续的噪声。   海苍狼现在是待罪之身,当然不可能参加除夕夜宴,一听说皇上在宫外等着召见他,他立刻恭肃地跟着太监走出宫门。   “父皇!”看见海枭獍站立在假山石边的身影,海苍狼低唤一声快走几步,屈膝跪在了青条石铺成的路上,“不知父皇驾到,儿臣……儿臣……恭祝父皇龙体安康!”   海枭獍看着垂首跪在地下的海苍狼,这是他的长子,海苍狼的出生曾经带给他无比的喜悦,他还记得以前带着小苍哥儿骑马打猎时的情景,也记得把苍狼送到燕国去做质子时,当时那个十四岁少年故做镇定勇敢的笑容,更记得终于可以回归故国后海苍狼站在舒皇后灵前看向他的眼神。   此刻父子两个人一站一跪,各自都怀着不一样的心思,说不清谁更感伤些谁更无奈些。海枭獍收回视线,抿抿嘴唇沉声说道:“起来说话。”   海苍狼依言站起来,气度如常地对着父皇微笑道:“夜深了,父皇怎么还没有安歇?”   “睡不着,出来走走。”海枭獍也微笑,“有没有扰了你的美梦?”   “父皇折杀儿臣了,今夜除夕,儿臣在守岁,还没有睡。”   “除夕,除夕……”海枭獍沉吟着,点了点头,“这个名字起得好,一夕之间摒除所有过去,天亮了再重新开始,是非对错、责怪怨恨,今天晚上可以全部都忘记了。”   海苍狼看着父皇,咬咬牙说道:“儿臣……儿臣不敢怨恨父皇……”   海枭獍笑了:“呵呵,我并不是说你。苍哥儿,你在东宫里,住得怎么样?”   “住得很好。”   “哦?怎么个好法?”   “东宫里清静恬淡,在这儿住久了,人似乎也可以变得无欲无求一些。”   海枭獍摇头:“无欲无求不是件好事,男人活在世上,必须有自己的目标,我海枭獍的儿子,可不能变成一个胸无大志的庸碌之辈。”   “父皇……”   父子二人对视着,彼此眼中都有深意,海枭獍眉头微皱,肃然地沉声说道:“苍哥儿,父皇今夜来见你,只是为了问一句话,你一定要说实话。”   海苍狼点头:“父皇请问,儿臣一定知无不言!”   “那好!”海枭獍沉默了好一会儿,声音变得更加低沉,“你老实告诉我,青哥儿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海苍狼没想到父皇会问出这样一句话,一时之间他有些愣住了,他迟疑的神情让海枭獍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冷,终于不可扼制地冷哼一声,转身欲走。海苍狼跨前几步拦在他的面前,异常坚定,却也异常痛悔地说道:“父皇,你相信我,我宁可舍弃自己的性命,也绝不愿意伤害青狼一分一毫!”   海枭獍眯起眼睛:“我只想知道,青哥儿是不是你杀的!”   海苍狼一撩衣摆跪在了父亲面前:“不是!可是……”   “可是什么?”   海苍狼挺直背脊跪在地下,仰起头颅却紧紧闭起一双眼睛:“如果不是我,青狼不会死·……父皇,你杀了我吧,我……我罪孽深重!”   往事一幕一幕重现眼前,征南王海苍狼不敢睁开眼睛,生怕此刻正在对着他微笑混闹的那张笑脸顷刻之间就会消失。他静静地跪着,听见父亲渐渐走远的脚步声,也听见了另一个渐渐向他走近的声音。   还带着体温的一件披风轻柔地搭在了他的肩头,征南王眼睫一跳,就听见耳边响起一个更加温暖的声音:“皇上已经走远了,王爷请起来吧!”   他不动,只是抬起手,握住了权琼玉搭在他肩上的手,紧紧握住。权琼玉有点震动地看着自己的手被一只有力的大掌包围住,海苍狼掌心的茧子很硬,他的手很冷。   “王爷……”   海苍狼深吸一口气,在寒风中呼出长长的一道白烟:“父皇已经答应立你为我的侧妃了。”   权琼玉眉梢一抬,似笑非笑地说道:“是吗……”   海苍狼抿唇想笑,终于只是干涩地又变成了凝重无奈,他站起身来,把权琼玉拉到自己面前,低头看着她美艳的脸宠,第一次用指尖抚了上去。却在将及触到她的皮肤时停下动作,手臂僵硬了一刻,果断地又抽了回来。在洪崖公主越来越清冽的视线里,征南王海苍狼身着单衣,顶着呼啸的寒风向夜最深处大步走去,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到开始在寂静无人的皇宫里狂奔。衣摆被风吹得扬起,他不辨方向地使出全身力气,也不知跑了多久,停在了一间不大的宫殿前。   久违的泪水冲出征南王的眼眶,他看着这间摆放着母后灵位的宫殿,扑跪在地,号啕痛哭。   星靥就在灵掖湖边等海枭獍,她很庆幸,皇上并没有和她一起去见海苍狼。以为要等很久,可海枭獍回来得很快,星靥有些惊诧地看着他,把手递进他伸出来的手心里。   现在这个地方,正是当初元膺远眺玉台宫的柳树下。星靥长出一口气,背倚着海枭獍的胸膛,抬手指向自己卧房的方向:“我站在窗口,看见过一个穿黑衣服的人站在这里。那个人是不是你?”   海枭獍微笑:“也许是。”   “那你站在这儿能看见我吗?”   海枭獍用下巴蹭蹭她的头:“我站在这儿并不是为了看你。”   “那你在看什么?”   海枭獍想了想:“不知道,我忘了。”   星靥转过身,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那你想看见些什么?”   海枭獍笑得十分深沉,他低下头吻住星靥冰冷的嘴唇:“也许……就是想看见你……”   这一整个晚上海枭獍都很疯狂,他不停地折腾着,弄得星靥疲累不堪,可是也十分满足愉悦。天明时分在他怀里睡着以后,睡得连一个梦也没做,一直睡到大年初一的下午,才慵懒地醒过来。   海枭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宫女们也已经收拾好了东西,说是皇上吩咐过,等星姑娘一醒就送她出宫,回拭剑王府去。   星靥坐在床边足足愣了有一盏茶功夫,突然醒悟过来一般扑到窗边推开紧闭的两扇窗户。遥远的灵掖湖对岸,昨天晚上相拥亲吻过的那个地方,果然还站着一个黑色的高大身影,他动也不动地望向对岸的方向,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不知道有没有看见她。   星靥捂住嘴,只是流着眼泪,连一声也没有哭出来,乖巧地任由宫女们侍候着给她换好衣服,再扶下二楼,走出祥景宫,坐上停在宫外的小轿。轿帘放下,便隔断视线。星靥晃晃悠悠地坐着,出宫的这一条路仿佛长得可怕,怎么走也走不完,她用尽全身力气克制着,才能不从轿子里跳下去,奔到灵掖湖畔那个黑色的人影身边。   她大概明白海枭獍的用意,到最后他还是放了她一条生路。昨夜去见海苍狼,也许就是他想了解这一切的开始。也许因为他真的命不长久了……也许他不想让她看见他死去时的样子……更也许,是他猜透了她的心,赶在她之前放手,逼她继续活下去……   星靥不敢再想,那个男人的心思她永远也捉摸不清。她只是知道说不定就再也看不见他了,就象一别之后就再也不能和青狼重逢。为什么人活着就是不停地离别?为什么她的离别要比别人多这么多!痛这么多!   在拭剑王府只停留了半天,星靥也不愿意久留在没有了青狼和段嬷嬷的这里,她连一口水也没有喝,就继续踏上征程。几名赤霄营的忠诚卫士护着她乘坐马车从太冲城南门离开,快马向前疾行。他们告诉星靥,行程的尽头是栖云岛。   这样也好,星靥告诉自己,终于可以回到那个魂萦梦牵的地方了!从此就再也不会有悲伤痛苦,就静静地在那个孤寂的小岛上死去吧,这是她梦想了很久的未来。   可是还有些难以割舍的东西,星靥恳求这些侍卫带着她去了一趟固山陵。在停放青狼灵柩的那间侧殿里,她焚上三柱香后,踮起脚尖把摆放在祭台上的灵牌拿了下来。海青狼的丧事还没有正式办,谥号也还没有颁布,灵牌上就只简单地写着他的爵位和名讳。星靥用袖子小心地把灵牌擦干净,用一块白布包好,捧在怀里走出侧殿。   侧殿里阴暗,走出来迎面就是刺眼的阳光,星靥眼前一阵发黑,她站了一会儿,等到恢复了视线以后才继续向前走,一言不发地回到马车里。车轮滚滚,往离太冲城越来越远的方向驶去,当中一刻不歇,一直跑到了日暮西山才停住。星靥根本也忘了要吃午饭的事,车门被打开时,她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迷迷糊糊地看向车门外的那个人,笑意突然隐去。   缪太后仍然穿着缁衣,头上戴了顶尼帽,手拈佛珠点头微笑,她对星靥摇了摇头,用略略有些不满的口气说道:“好一个星太后,好一个星氏后人,把一切都搅乱了之后,居然抛下这个烂摊子,想一个人溜走了!” 望断乡关路   第八十二章 望断乡关路      星靥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看样子这里是个荒僻的田庄,不大,庄子里的田丁也不多,星靥在这里见到了侥幸从围追中逃脱的尉元膺。   此刻相见,彼此都不用再掩饰,尉元膺穿着朴素的衣服,气宇轩昂地向着星靥拱手:“太后!”   星靥垂垂头,苦笑着说道:“你们到现在难道还没有死心吗?海苍狼已经被软禁了,我们是斗不过海枭獍的。”   “在没有拿到《握奇经》之前,一切结论都不要下得太早!”缪太后冷冷地说道。星靥看看她:“我以前就跟你们说过,一本经书而已,不要对它抱太大的幻想,连昔年的司马千里最终也不过落得个兵败身亡的下场,单凭他写的一本战策,不可能让你们实现复国的愿望。至于所谓的宝藏,更有可能是个骗局。”   “星太后!”尉元膺向前走两步,气定神闲地对着星靥说道,“或许我们的愿望实现不了,但你当真就此撒手不管,连你堂兄的性命也不顾了么?”   “我……我……”   “星垣还没有死,内应传出消息说,或许他的真实身份也还没有败露,北遥人还以为他只是星家的远枝族亲,现在要想救他还有机会。太后!”   星靥脸色有点发白,她定定地看着尉元膺,明白自己现在还回不了栖云岛了。或许她可以放下所谓的复国大业,但是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亲人去死而不伸手搭救。星枫……她的垣堂兄……从一开始她就觉得奇怪,为什么没有人能认出那个唯唯诺诺的星枫,其实就是坚毅果敢的星垣。他长着那么俊美的脸庞,还能弹奏那么优美的乐曲,他的身体里流动着星氏骄傲潢贵的鲜血,怎么会有人认不出他?   星靥垂下头去,看着地下湿湿的青砖:“要怎么样才能救他?”   缪太后抬高声音:“要你去杀了海枭獍,你舍得吗?”   “缪太后!”尉元膺立刻出声喝阻,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僵冷,星靥的头垂得更低,她苦笑着在袖子里握紧双手:“我杀不了他,你不用激我,我知道自己没这个本事……”   “星太后,”尉元膺轻叹一声说道,“或许你说的对,单凭一本《握奇经》不足以实现复国的愿望,但是对北遥人来说,《握奇经》的价值远远胜过一个星氏的远枝族人,如果能找到《握奇经》,以此为交换,一定可以救星垣出来!”   星靥慢慢地抬起眼睛看着眼前这张坚定的脸。以前她也许不知道,现在才深深明白,说他顽固也好说他狂热也好,一个男人能为了自己的梦想做出如此巨大的努力和牺牲,本事就是件值得钦佩的事。不论最终尉元膺能不能成功,他都无愧于自己的姓氏,他都是大燕最值得自豪的子孙。   星靥现在的心很乱,无暇,也无心去分辨自己是不是又一次被利用被牺牲。她没有多加思索,立刻点了点头,声音不大,但是很坚定地说道:“我只是为了垣堂兄……我答应你,我一定把他救回来!”   尉元膺审视般地看着星靥的眼睛,良久,缓缓点头:“好!我这就安排人送你回京城……星太后,成败,全在你这一举了!”   星靥看着尉元膺,却又象是看着他身前的虚空里:“说吧,你们要我怎么做?”      在星靥的执意要求下,她连夜离开田庄回返京城。   马车当然又是停在了固山陵外,星靥把海青狼的灵牌放回祭台,仔仔细细地摆放好,然后站在台前凝视着缭缭香烟里的‘青狼’两个字,耳边突兀地又响起一句顽皮的笑语,‘叫我什么?情郎?再叫一个听听!’   “青狼!”星靥应和似地唤了他一声,微笑着说道,“再等我一会儿,就一会儿,我就带你去栖云岛看海,我们再也不回来。”      海枭獍又是一直忙到深夜才回到他那几间小屋里就寝,推开门,寂静寥落,除了从门口和窗口透进屋里的月光,剩下的只有一片黑暗。他反手关上门,握手成拳捂在嘴边,压抑地咳嗽了两声,缓步向东厢房走去,疲累地摸索到书案边,往案后的椅子里一坐,好一会儿连动也不想动。   小屋穿外栽着竹子,风吹过,竹影全映在窗纸上,摇曳婆娑,象一副画。海枭獍闭目凝神,迷迷登登地有了一丝睡意,又被突然袭来的一阵咳嗽惊醒。这回一直咳到面红耳赤,才用力把喉间的腥意压下去,用手背轻轻擦着嘴角,北遥国君想也没想便下意识地唤道:“小丫头,倒茶来……”   回答他的是一室静默。海枭獍自嘲地笑着,合起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屋角的五更鸡旁边突然响起轻轻的火镰敲击声,随即有一点火光亮起,暖黄色的光晕中是一张美丽的侧脸。星靥用手中的火拈点着油灯,平静地拎起壶,先温杯再放茶叶,泡出一杯香浓依旧的茶,用两只手捧着,一步步走到书案边,递给海枭獍。   海枭獍慢慢坐直身子,没有伸手去接茶杯,而是定定地看着星靥,眉头越皱越紧:“你……”   星靥微笑着:“茶来了。”   “你怎么……在这里……”   “再不喝茶就凉了。”星靥又把杯子往前递一递,海枭獍一下子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不小心撞翻了星靥手里的瓷杯,当啷一声摔碎在地下,茶汁瓷屑四散飞开,她后退一步,他则抢过去握住她的手检视。   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光,星靥看着海枭獍垂下的眼睫在脸颊上投出的暗影,心里莫名酸楚。   “烫着你没有……”   “没有!”星靥吞咽着,摇头微笑,“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海枭獍收紧五指,握得星靥有点疼:“星靥,你,你怎么……你怎么不听我话!”   星靥眼波流转,笑得妩媚而又温柔:“你的话?你说什么了?”   “我不是让你离开太冲,回栖云岛去!”   “是吗?”星靥调皮地眨眨眼睛,学着他的样子把眉头紧紧地皱起来,“可我怎么听着,你说的不是这句?”   “嗯?”北遥国君牙关紧咬,听着这个小丫头缓缓笑语道:“我怎么听着你说的是不要离开,留下来……”   “星靥!”   “你在灵掖湖边看着我的时候,是不是想说这个?”星靥抬起海枭獍的手,打开他的手掌,握在自己的脸颊上,“是不是……”   柔肠只有一寸,偏偏拿来百折,曲结盘桓,羁情难挽。只有这个夜里,所有逝去的错过的芳华全都重又回到生命里蹉跎一遍,在旧痕残伤上踏出一行新脚印,每一步都深深陷下去,每一步都走出了再也无法弥合覆盖的痕迹。   星靥看着海枭獍的眼睛,温柔但又不讲理地质问他:“明明让我离开了,为什么还要对我说这些?你是皇上,你不该对我口是心非。我想回栖云岛的……我不想回来……一点也不想……”   “那就不要回来!”海枭獍用拇指轻轻地从她的眼角一直抚到脸庞,这张清瘦的脸上蕴含着让人不忍移开视线的光华,一点一滴,直射入心扉。   星靥摇头:“下一次,我一定不回来……我一定走得让你再也找不到我,再也看不见我!”   北遥国君深深叹息,一边亲吻住她,一边低语:“但愿如此,但愿我,再也看不见你……”   罗帐不及低垂,衣衫就已尽褪。一盏孤灯掌在案头,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全数被扫落在地,星靥全身赤 裸坐在书案上,长长的头发解散开来,一半拂在纸上,一半披在肩头。在灯光从她背后照过来,腰肢处明亮低凹,胸前凝聚丰盈,让她的身姿显得更加玲珑。她坦然地看着站在书案前的海枭獍,随着他视线的移动把最美的身体绽放出来,让他目不暇给。   两条长长的玉腿蜷起,北遥国君的手掌落在她圆润的膝头,然后向里滑去,一直到贴按在住了她双腿间的濡湿。星靥全身一震,两腿夹得更紧些,抬起水汪汪的眼睛,嗔怪地看着他:“你那天……弄疼我了……”   海枭獍的上衣也全部从身上落了下去,露出精壮宽阔的胸膛,向下是劲瘦腰身。他笑着扬扬眉:“是么?哪儿疼?我看看……”   他说着,两只手扳住她的膝盖向两边分开,星靥阻止不及,羞怯地干脆一回头用力把灯吹熄,四下里顿时变得漆黑。窗上竹影更加摇曳,星靥的叹息也颤动不定。海枭獍笑斥她一句,就势扳过她的身体,让她趴在书案上,一手从腋下探进去抚握住她的胸口,另一只手则顺着腰肢的曲线一直游走到了股间,在那儿长长的缝隙里来回流动,不放过每个可以让她喘息的地方。   星靥已经到了崩溃边缘,等到海枭獍的舌尖取代了手指,那种甜蜜的折磨就更加难以忍受,哪里轻哪里重,哪里快哪里慢,海枭獍都了如指掌,熟稔而又有耐心地品尝着星靥身体里的秘密,直到她变得彻底苍白空虚。   这个过程又象是种危险的游戏,快 感被当成砖石,一块一块地向上堆砌,没有根基没有粘合,只是纯粹地贪图高度,直到危如累卵,直到一触即溃。崩塌时,星靥难以控制地蜷缩起身体,紧紧攀附着海枭獍,象哭泣似地呼喊着:“对不起……对,不起……” 宕宕当何依   第八十三章 宕宕当何依      深夜的东宫外,值守的禁军看着路上走近的那个身影,不由得彼此对视一眼,握紧手里的兵器低声喝叱:“什么人在那里?”   一个女人身穿宫女服饰,手里提只灯笼,摇摇晃晃的光影里看不清脸。她沉稳地把一张笺纸展开:“奉皇上手谕,召见征南王爷。”   禁军接过笺纸看时,上头确实有一行龙飞凤舞的字,最后盖着皇上常用的一枚章钤,只是皇上怎么突然在这个时间召见征南王?还特特地写了封手谕来。禁军不敢置疑,立刻有人进宫去唤醒已经上床安寝的征南王。   海苍狼穿衣梳洗后立刻走出来,一见那名垂首肃立的女子就认出是星靥,他把一肚子疑惑压下去,随着星靥走离东宫,向着皇上寝宫的方向走去。拐过一道弯,看看四下里无人,海苍狼快走两步握住星靥的手:“星靥,这是怎么回事?父皇没有召见我,对不对!”   星靥抿唇点头:“是我要找你。”   “你找我?”海苍狼不解地问道,“从密道进来不好么?你这样如果被父皇知道了……不太好!”   星靥轻笑:“他……今夜会有个好梦的。我找你出来是有话要说。”   “什么话?”   星靥抬眸看着他:“你费尽心机想要找的东西,我可以给你,只要你答应我几件事。”   海苍狼浓眉紧皱:“你……你什么意思?”   星靥平静地说道:“元膺,你心里在想些什么我都知道。放了星枫,也放了尉元膺他们吧,也放了你自己。还有……再多给你父皇一点时间,一年,最多也许只要两年,不用等待多久你就可以实现所有心愿……不管你有多恨他,他毕竟是你的父亲!”   “你说的,我不懂。”   星靥苦笑:“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懂!皇上虽然软禁了你,但他是把你关在东宫里。东宫是什么地方你不会不知道。你所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也都没有怪你……他对你的苦心,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星靥!”   星靥收敛起笑意,肃然地看着海苍狼,双眼里神采炯然:“只要你答应我,我现在就可以让你得到《握奇经》。相信我,普天之下,只有我知道《握奇经》在什么地方,你要是不答应,就永远得不到它!”   “为什么这么做?”海苍狼咬紧牙关。   星靥脸上的表情有一刻变得梦幻迷离,她缓缓地想着,说着:“因为……他放给我一条生路,而我只是想让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不再因为被亲人背叛而痛苦……”   “你这么做,尉元膺他们不会放过你!”   “他们从来也没有放过我,”星靥苦笑,“这一辈子,只有两个人真心真意地放过我,可他们都是我的敌人,一个死在战场上,另一个……也活不了多久了。”   “星靥……”海苍狼喉间莫名酸涩,星靥垂眸看着灯笼里的光:“我没有过家,也没有过国,现在也没有了亲人,我并不能理解你们所做的一切,也没有帮你们成就大业的本事。有些话我很想说出来,但是不行,我只能说你们之间彼此利用背叛,太多太多的阴谋暗算却只换来些无谓的流血牺牲……我太累了,元膺,说我胆怯也好,说我是叛徒也好,他们放过我也好,不放过我也好,我什么也顾不得了,我只要不再有遗憾,我只要接下来的生命能活得自由一些。”   海苍狼握紧她的手:“相信我星靥,我会让你接下来的生命里全是自由全是快乐,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们一起重生,星靥!”   星靥笑着摇头:“可是我不想重生,我只活这一次就够了。”   “别这么说,星靥!求你别这么说!”   星靥凝视着海苍狼的眼睛,象以前那样满怀依赖地偎进了他的怀抱里,从他身上汲取热量:“我不要重生,我要永远记得我的元膺,他会一直在灵掖湖边听我唱歌……”   海苍狼收紧双臂,死死抱住怀里这具因为寒冷而轻轻颤抖着的身体,也象以前那样轻轻在她头顶上爱怜地亲吻着:“星靥,我一生不怕辜负任何人,却只自愧亏欠你……不要记恨我星靥……”   星靥的他怀里失声笑了出来:“我不记恨你,其实我还想谢谢你,因为你我才能遇见青狼。”   怀抱里温暖如春,外面则是冬夜从北方刮来的寒风,静静地拥抱了一会儿,星靥先勇敢地推开海苍狼,在他隐隐约约的叹息声里拭去眼角的湿意,昂起头,沉着地说道:“走吧,时间不多了,我带你去取《握奇经》。”      海苍狼没想到,星靥带着他去取《握奇经》的地方,就是海枭獍找到阴檀木牌的钟亭。三层楼那么高的亭子里,一只巨钟用头发和紫竹做成的竹丝缆挂着,悬在比两人合抱还粗大的铁梁上,铜制钟身变得黝黑,顶端则隐隐布着一层绿色铜锈。这只钟是燕国开国皇帝用缴获的武器熔铸的,代表了燕国的胜利。   星靥站在钟身下,抬起手臂,把手贴在钟上,掌心冰凉。她对海苍狼说道:“想不到吧,其实你们要找的《握奇经》,就在这钟身的铭文里。”   “钟身铭文?”海苍狼一惊,但很快不解地问道,“可这钟铸造的时间远早于司马千里著书的时代,这怎么可能!”   “司马千里!”星靥手抚着钟面,一边抚摸一边沿着钟身走动,手掌下就是千年前铸钟时起伏不平的铭文,燕国皇帝把他所有的骄傲和荣光全都写进了这数千字里,每一笔每一划,都是战胜者的欢笑和战败者的血泪。“世人现在只知道司马千里,可是就连你们北遥人,只怕也都忘了他的北遥名字是什么吧。”   “司马千里的北遥名字?是什么?”   星靥舔舔嘴唇,用她并不熟悉的语言轻轻念道:“舒日敖都(注)。”   海苍狼脸上猛地一拧:“舒日敖都!这……这……”   “舒日敖都,用汉话说,就是天上的华盖星。华盖者,喻如宝盖,天有此星其形如盖,多主孤寡。司马千里孤死异乡,临终时叮嘱他的子孙隐姓埋名躲避迫害,以图有朝一日倚靠《握奇经》里记载的宝藏实现他称霸天下的野心。他的子孙共有两枝,一枝回到北遥,用司马千里北遥名的头一个字‘舒’为姓。另有一枝则留在了他去世时的异国他乡,以舒日敖都的汉意为姓,从此就有了星氏一族。”   海苍狼不敢置信:“这么说,你们星氏,其实就是司马千里的后代……其实也是我们北遥人!”   “只是我们星氏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过北遥人,司马千里就死在北遥皇帝的手里,北遥当然也就是我们的敌人。”星靥继续讲下去,“我们星氏的先人得到燕国皇帝的信任宠爱之后,就开始想办法把手里的《握奇经》永远而且安全地保留下去。”   “也不知是哪一位天纵英才,想到了这口巨钟。《握奇经》虽然神奇,当中的字也不过平时常用的几百个,每个字都能在这口钟身的铭文里找到。他就用记载乐谱的方法把这些字的位置记下来,串成一首乐曲,跳振铎舞时伴奏的就是这首曲子的前半阙。”   海苍狼深深叹服:“当年我和你一起看到振铎舞时,我就猜到这首曲子里有蹊跷,没想到居然如此深奥。”   “学习乐理也就成了我们星家的家规。《握奇经》对于我们星家来说从来不是个秘密,唯一的秘密,就是经书里藏着的那个宝藏。大殿金砖下埋着的应该就是曲子的全套乐谱,拿来按图索骥,就可以凑出整本《握奇经》。”星靥说着,低声地笑了,“你的母亲姓舒,贵妃娘娘也姓舒,我猜,她们应该也就是司马千里在北遥的后代。这么算起来,我和你还是远房的亲戚。答应我,放了星枫,也不要再利用为难尉元膺他们了,好吗?”   海苍狼仿佛手握千钧:“星靥,星靥……”   星靥久久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元膺,有好多话,我到了今天才能说出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和那些燕国义士以为机关算尽、利用了彼此,其实不过是虚有声势的螳螂,真正的黄雀,你们都不知道是谁。放弃吧,一切就都在今夜结束吧,所有的人都累了,再继续下去只会让更多的人无辜死去!”   海苍狼深邃的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你是说我父皇?”   星靥无奈地摇头微笑:“不是他,他为人虽狠辣,行事却比我和你们坦荡很多,他是不屑于用这种阴谋手段的。我所说的另有其人,看吧,到现在你还不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怎样的局中。元膺,你斗不过他的,现在放手,还能给所有人留条生路。听我的,好吗!”   海苍狼紧紧皱起眉头:“你说的究竟是谁?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问了,元膺……”   “是星家的人?星垣还是星枫?你们……难道最后操纵摆布这一切的,是你们?”   “元膺……”星靥苦笑着,怔忡之时,就听见一个桀桀的笑声从钟亭外走了进来,黑暗中只能看清一个逆着月光的背影,来人大笑着说道:“原来如此,真想不到当中有如此之多的隐密!苍天有眼,竟然让我听到这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新坑,欢迎光临: 回梦旧鸳机   第八十四章 回梦旧鸳机      等到看清来人的长相,海苍狼立刻横走一步挡在星靥面前,冷下脸来沉肃说道:“丰博尔,三更半夜,你怎么闯到这里来了!”   青狼营中郎将丰博尔将军身披赤麾,一步一步走进钟亭里,根本不理会海苍狼的责问,只把两只眼睛盯在海苍狼身后的星靥身上。星靥被他看得垂下头,往海苍狼的影子里躲得更深。   海苍狼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样子的丰博尔,他冷哼一声,更加肃然地说道:“丰博尔,你的胆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见到本王,为什么不拜见!”   丰博尔停下脚步,突然冷笑起来:“你说是不是苍天有眼,如果我没有听到你说的话,那我们费尽心机筹划的这一切,我们做出的所有努力,岂不是都付诸东流了?星靥,曾经我对你抱有多大的期望!可是你……你都忘了么?你吃过的苦、发过的誓,你都忘了?”   星靥紧贴在海苍狼身后,他清楚地感觉到了她的颤抖。眼前这个丰博尔既熟悉又陌生,虽然被软禁在东宫里,但是海苍狼也知道他被燕国人假冒,在脱困后继续以假身份跟敌人周旋,最终成功揭露出真正的尉元膺,并将潜伏的燕国人一举擒获的壮举。   只是今晚看来,丰博尔身上似乎还有更多的秘密,海苍狼拉住星靥的手,用力握了握,对上丰博尔的视线:“你费尽心机策划了什么?你想利用星靥做些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你会知道的!星靥,过来,趁你还没有铸成大错,现在清醒还来得及!”   星靥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手指变得冰冷,她沙哑着声音说道:“我……我一直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错的不是我,是你!”   “我?”丰博尔朗声一笑,“呵呵呵,看来缪太后的顾虑是对的,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不容易敌过海家的这几个男人。你迷上海青狼也就算了,怎么,现在又迷上海枭獍了?为了两个仇敌你就忘了祖宗忘了大业,星靥,你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   “我知道!”星靥喘息着,握紧双手,“你太疯狂了!我知道你心里有仇恨,可是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你还不解恨,我太害怕了,我不知道你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   丰博尔又向前走两步,一边走一边摇头:“战神星渊是何等的英雄人物,怎么他的女儿却这么没骨气没胆量?死了区区几个人算什么?和我们星家、和我受过的苦痛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我们星家!”星靥的声音也已经不再平稳,“你也知道我们星家!可你为什么连星家的亲人也不放过?你为什么要连他们都杀死!”   海苍狼猛然醒悟过来,长臂一伸手指直指丰博尔:“你……你是星垣!”   丰博尔的笑声一瞬间变得苍凉无比,他摇着头,眼睛里却射出凶狠的光芒:“世上早就没有星垣这个人了,在星家无辜获罪的时候,在父兄屈死刑场的时候,星垣早就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一具一心想要报仇的行尸走肉!”   星靥泪流满面:“垣堂兄,不要再折磨你自己了,现在天下已定,你以一已之力根本无力回天,不要再执迷了,求你!”   “执迷?哈哈哈,我来告诉你什么叫执迷!”丰博尔一把拉开大麾,右手往脸上一抺,撕下一张象是人皮面具似的东西,底下赫然竟是一张英俊苍白的脸。到了这里,海苍狼才算是彻底明白过来,忠勇祠里和善胆小的星垣其实是燕国亡国王爷尉元膺,而星枫,才是星氏子孙星垣。   星垣冷冷地看着海苍狼,脸上再也没有以往那样懦弱的神情:“因为一本《握奇经》,残忍地杀死护国忠臣,几乎戮尽我们星氏全族!因为野心,蛮夷之族侵占我汉家天下,杀害百姓掠夺财富!燕国,北遥,尉氏,海氏!他们才是真正的执迷!老天让他们彼此争斗,谁都以为利用了对方,可他们都不知道,真正把他们玩弄于股掌间的人是谁!这是我们星氏子孙替自己和天下人雪耻报仇的大好时机,星渊叔父,我的父亲,还有小叔叔!那么多星家人的血,可以染红整片星宿海,星靥,别告诉我那四年里你只看到一片白,别告诉我你没有听见过孤魂野鬼的哀哀痛哭!”   星靥用力摇头,海苍狼揽着她的肩头怒目看向星垣:“雪耻报仇?天下人?只怕你心里想的不止这些吧!”   星垣扬眉冷笑:“你刚才也听到了,我星氏原本就是司…马千里的后代!遵从祖训夺取天下,本来就是我们星氏儿孙的使命!天下者,有德者居之,尉氏海氏无德残暴,为什么不能由我星氏来执掌天下!”   “你不是这么跟我说的!”星靥用力吞咽下泪水,勇敢地走到星垣面前,仰起脸直面他的视线,“你说你只想解救剩下的星氏亲人,你只是想拿回《握奇经》给星家报仇……你从一开始就骗我,你让我跟你一起害死了那么多人……”   “人活着总有一死,死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忘了仇恨敌我不分地活着!星靥堂妹,你放心,堂兄宁可让你死,也不会眼看着你沦为星氏的罪人!”   海苍狼一直盯着星垣的举动,在他抬手的同时向前跃出,伸出双臂把星靥牢牢挡在身后。星垣笑笑,轻飘飘地挥了挥手,十数条黑影出现在他身后,训练有素地走进钟亭,挡住每一条可以通向亭外的方向。   “海枭獍和你对海青狼还真是恩宠有加,我在青狼营中郎将的职位上不过呆了短短数月,就有机会安插众多手下在身边。征南王,我知道你和星靥颇有旧交,今天晚上,以这口巨钟的钟声为凭,我就送你们到黄泉路上走一程吧!”   他说着,眼神渐渐变得狰狞,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星靥突然从海苍狼平伸的手臂下钻出,站在离星垣只有几步远的地方沉声说道:“杀了我,《握奇经》里的宝藏,你永远也得不到!”   星垣眉梢一跳:“你什么意思?”   星靥沉稳地微笑:“你放征南王离开,我把所有知道的都告诉你。”   “所有?”星垣疑窦丛生。   “《握奇经》在家里流传了几百年,宝藏的秘密至今只有一个人勘破过,我的父亲把这个秘密留了下来,留在那根阴檀木簪上。一直以来我都告诉你我不知道秘密是什么……”   “原来你知道!”   星靥点头:“是,我知道,小婶婶告诉我的。她还说这个秘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向你吐露,现在看来,她一早已经看穿了你最初的用意。”   “我又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你可以不信,只要你不后悔。”   星垣久久地审视着星靥,不敢置信地摇头道:“你到底是为了海苍狼,还是为了海枭獍?星靥,你明明知道海家的这些男人都是些什么角色,你不该是个会为情所困的女人!”   “我不是为了他们……”星靥苦笑,“如果你没有害死青狼,或许我到现在还是会和你站在一起……垣堂兄,青狼,我宁可自己死也不忍心伤害他,可你却让我也成了害死他的帮凶……他死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我送他的绣帕……”   “星靥!”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垣堂兄,相信我,现在收手还为时不晚,不要等到最后追悔莫及众叛亲离!”   若有所思的表情在星垣俊美的脸颊上停驻了一会儿,可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疯狂的平静。他用怜悯的眼神看向星靥,又象是自嘲又象是同情般地说道:“如果现在收手我才会后悔,星靥,你年纪太小,有些仇恨也许你不能理解……”   “垣堂兄!”   “星靥,看在我们都姓星的份上,不要逼我把事做绝。交出阴檀木簪,说出你知道的秘密!”   星靥用力摇头:“你放了征南王!”   “不可能,今天晚上,他绝不可能活着走出这间钟亭!”   象是回答他这句话,空气里猛地多出了股炽热的味道,随即有一道暗金色的光芒破空而来,带来极其迅速的风,吹在脸上有一刻几乎不能呼吸。星垣在这股劲风的催逼之下腾身跃起,横向掠开足有丈余,才喘息不定地站稳。   星靥低呼一声循光看去,遥远的尽头站着个高大的黑衣男人,他象是来得匆忙,长发不及梳理,就在风里披散飞扬,端正的赤红色长弓上还搭着一枚羽箭,箭尖正指向星靥的方向。   一步踏在黎明里,另一步已经伸进黄昏。北遥国君稳稳地踏着这比爱恨更加分明更加不能同时拥有的两种情绪,目光灼热强烈,笔直地看着无法言语的星靥。   比苍白还寂寞的眼神里,汹涌而来的,却比暗夜还深沉。   星靥眨也不眨地看着海枭獍,第一次无话可说,第一次无法说服自己。   海枭獍却缓缓放下手里的霞明朱弓,从腰间拔出一样东西,用手指拈着举在眼前。星垣转过脸来狠狠看着星靥:“你把阴檀木簪给了他!你居然!”   海枭獍脸上浮现出森冷的笑意:“我说过,这北遥江山是凭着真刀真枪和无数牺牲打下来的,我不相信这世上有谁能凭着一笔虚无缥缈的宝藏就把它从朕的手里夺走!我更不需要用这些东西来保护自己!”   众人的惊呼声里,北遥国君傲岸地抬高手臂,指尖用力,竟然把这根蕴藏着巨大宝藏秘密的阴檀木簪碾成了粉末。    作者有话要说:新坑,欢迎光临: 尾声:长相思,空长叹   第八十五章 尾声:长相思,空长叹      星垣痛呼一声向着海枭獍的方向疾掠过去,可是沉重的阴檀木变成的粉末却是那么轻,被风一吹就四下里消散开来,纷纷扬扬地扑到了星垣的脸上,跟着星垣同来的那些手下们也都拿出武器,海枭獍身后跟着的乌承瑛等一众侍卫和他们厮杀在了一起。   海苍狼紧咬牙关,双足用力点地想去助父皇退敌,海枭獍在躲闪星垣扑击的同时还有余暇狠狠看了儿子一眼,沉声嘱咐道:“别过来,护住星靥!”   不知道星垣的手下们燃点起什么东西,霎时之间,钟亭外偌大的空场里冒起了滚滚白烟。白烟无味却很浓厚,居然有点象星靥和海青狼在星宿海上遇到的白毛风一样遮人双眼,一臂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星靥和海苍狼同时张大双眼,看着海枭獍和侍卫们,以及十几名黑衣人同时裹进了浓烟里,随后响起的一声声刀剑磕击声,再随后,就是振铎舞的金铃。   “不好!”星靥大叫着向钟亭外跑,白烟也已经涌进了亭内,随着烟一起进来的还有数名黑衣人,海苍狼一把把她拉到身后,赤手空拳和他们博斗起来,星靥听着铃声和不时发出的惨叫,步伐错乱地躲在海苍狼身后,大声叫嚷着:“铃声指引方向,前前,蹲后,蹲前,前后……”   海枭獍何等人物,无数次厮杀开会已经积累了无数对敌经验,星靥不过喊了三五声,他就已经完全摸出了门道,紧随着她的喊声挥动手里的霞明朱弓,紧绷的弓弦仿佛刀刃,残忍地割裂着骨头和血肉。   黑衣人中响起一声呼哨,海枭獍身边的压力顿时减轻,更多的人向着钟亭内涌去,星垣冰冷的喊声扬起:“先解决了叛徒!”   海枭獍哪里能放他们进钟亭,他长啸着拔地而起,象只巨大的黑鹰般越过众人头顶,凭空又落进了那团浓浓的白烟里,扬起手中霞明朱弓,弓身狠狠地磕开一柄厚背砍刀。   混乱中,赤霄营侍卫已经杀进了钟亭,海苍狼接过乌承瑛递来的佩剑,冲他点点头。乌承瑛看了一眼跟在海苍狼身后狼狈不堪的星靥,手里的武器挥击几下:“我来护着星姑娘,王爷快去助皇上!”   海苍狼根本不疑有他,点点头便抢身冲进战阵里,右劈右杀,很快与海枭獍会合,父子二人背靠着背共同驭敌。   在乌承瑛发出告急的信号后,越来越多的内庭侍卫赶到了钟亭外,虽然黑衣人们有浓烟为障,但夜风太疾把烟雾吹薄,赤霄营侍卫们又个个以一当十,局势很快被扳转,星垣不得不嘶声命令手下们快撤。浓烟还未散尽,活着的黑衣人已经全数退走,只丢下一地狼籍。   横七竖八的尸体和血污遍布在钟亭之前,白色的烟快要完全消失之前变成了薄纱似的轻雾,一枝枝还在滴血的刀尖剑刃林立,一双双圆睁的虎目都看向了钟亭前的台阶上。   赤霄营统领乌承瑛一手执刀,另一手挟住星靥的脖子,刀尖正比在她的喉间,脸上挂着平静的笑容,看向阶下浓眉微蹙的海枭獍。   北遥国君把眉头皱得更紧些,犹疑着,沉声唤道:“色勒莫,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乌承瑛面沉如水:“皇上,孛日帖赤那大哥,做兄弟的今天对不住你了!”   “色勒莫,为什么?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海枭獍向前走出一步,乌承瑛跟随他多年,自然警惕地后撤着,摇头微笑:“不要过来,大哥,不然这个小丫头就要身首异处了。”   “乌承瑛!放开星靥!”海苍狼大吼着想奔过去,海枭獍伸臂拦住儿子。他审视地看看乌承瑛,点头道:“色勒莫,你是为了《握奇经》,还是为了宝藏?”   乌承瑛咬牙冷笑:“孛日帖赤那大哥,我们相交几十年,你眼中的色勒莫是那等嗜财如命的小人么?我不为《握奇经》也不是宝藏,我只是为了要替一个人报仇!”   “报仇?你要为谁报仇?我们兄弟难道不是同仇共恨的么!”海枭獍的声音抬高,双眼炯炯,痛楚地看着乌承瑛。乌承瑛却仰天长笑:“同仇共恨!好一个同仇共恨!你为了一已私欲害死乌兰,这个仇,我今天终于可以替她报了!”   “乌兰!”   星靥听见这个名字,情不自禁怔忡地看向阶下十几步外的海枭獍。乌承瑛收紧手臂,冷声说道:“她为了救你不惜委身于三皇子,你却引诱她,玷污了她的清白,为了她来了杀身之祸!海枭獍,你一向自栩深情,其实你是你天底下最冷血的人!你从来不知道为别人考虑,你明知道乌兰已经嫁给了别人还非要夺回她!你明知道三皇子残暴嫉妒还非要让他知道你的私情!你明知道我有多爱乌兰,还非要让我去替她送葬,让我去看她死时的惨状!”   “色勒莫……”   “我对你早已经没有了兄弟情谊,若不是为了替乌兰报仇,这几十年我一天也不想留在你的身边!海枭獍,先帝没有说错,你就是个枭獍之徒,你这一生活该众叛亲离,活该为世人所厌弃!”   海枭獍定定地听着生死弟兄对自己的指控,俊美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星靥被锢得有些不能呼吸,她眨也不眨,大大的眼睛只盯在海枭獍脸上,牙齿咬住嘴唇,口中满是腥意。   “色勒莫,你居然……把我想成这样一个人……”海枭獍苦笑着,垂下两只胳臂,手一松,霞明朱弓当啷一声掉在地下,“连你都要背叛我,我无话可说!”   乌承瑛喉间剧烈地吞咽着,声音颤抖嘶哑:“为了这么一个小丫头,你就把为你牺牲生命的乌兰给忘了!海枭獍,你无情至此,休怪我也不顾念昔日的情义!”   海枭獍沉稳地看着他:“你要怎么样!”   乌承瑛咬咬牙:“交出《握奇经》,传位给征南王!”   “乌承瑛!”海苍狼厉喝着,海枭獍却已经明白过来,他轻笑两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原来你和舒家的人早就已经勾结在了一起,怪不得你对乌兰的妹妹们那么维护,我还以为你是念在旧日和她相识的情份上才照顾她们。”   “现在说这个都没用了,海枭獍,我知道你很看重这个小丫头,也知道你内伤极重,今晚一场厮杀之后,恐怕你已经没有余力从我手里救出她了!反正你看不上《握奇经》,不如把它交出来,交还到舒家人手上,征南王是你的儿子,让位给他也算顺理成章!”   海枭獍笑得无奈又无奈:“色勒莫,你既然说我是个冷血无情的人,连乌兰都可以拿来陷害,又怎么能指望我为了一个小丫头就心甘情愿地交出皇位?我知道,你这不过是缓兵之计,舒仪是不是这就要到了?”   他话音刚落不久,果然不远处响起了环佩叮当,风里多出了花香,正妆的舒贵妃端坐在辇上,由四名太监抬着缓缓走近,停在海枭獍面前。舒贵妃从辇上下来,搀着个宫女,仪态万方地跪倒在皇上脚下,行大礼叩拜,然后再站起来,动作流畅优美,华丽的衣裙和首饰上闪着夺目光彩。   舒贵妃站定后先朝着海枭獍笑笑,再温柔地朝海苍狼摆手:“苍哥儿,到姨母这里来。”   海苍狼看着舒贵妃脸上的微笑,咬牙斗争了好一会儿,扔下剑,缓步走了过去。星靥急得一声痛呼:“元膺,不要!”   “闭嘴!”乌承瑛狠狠一收小臂,星靥的喊声被从中掐断,跟着他的动作向后仰起头颈,脖子里剧烈地一痛,伤口火辣辣地顿时有血流了出来。   海苍狼站住脚步,扭头看了看星靥,继续坚定地向舒贵妃走去,在她面前站定,和舒皇后有几分相象的英俊脸庞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姨母!”征南王屈下高大的身躯,缓缓跪倒在了冰冷的青条石地面上。   “苍狼,你!”舒贵妃先是不解,继而有些明白,忍不住握紧双手,深深看着自己的侄子,“苍狼……”   海苍狼闭起眼睛:“姨母,原谅我……”   “苍,苍哥儿……”   “姨母,我知道你对我寄望很深。可是……星靥说得对,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不要等到最后追悔莫及众叛亲离。我们这样算计策谋,却生生断送了青狼的性命!姨母,其实你心里也有些后悔吧!”   “傻孩子,你,你怎么……”精致的妆容遮不住舒贵妃深刻的痛楚,她脸上抽动了两下,终于长叹,“苍哥儿,我和你母亲这么多年的寄望全都在你身上,你难道就要从此放弃么!”   海苍狼挺直身体,回头望向星靥:“青狼是我的兄弟,我宁可自己死也不忍心伤害他,姨母,我现在……悔不当初!”      一同停在星靥身上的视线还有另外两道,她只敢看着海苍狼,根本不敢眨一眨眼,生怕下一刻就会看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一切变幻得太快,从那么多血泪中开始,却也是从血泪中结束。或许也不算结束,星垣他们肯定还不会死心,舒贵妃虽然离开,应该也还没有对海苍狼绝望,再想远一点,关云山那个逃走的二儿子,是不是总有一天会挟怨归来?   星靥垂眸苦笑,只是属于她的一段路已经无法再走了,就到此为止吧,远方的栖云岛还在等着她。如果青狼知道,是因为他的死才让她和海苍狼先后醒悟,他是不是会含笑九泉?   从乌承瑛放开她,再到海苍狼把她送出宫。这一路上星靥始终没有试着再看海枭獍最后一眼。她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记着那个黑衣乌发、手执朱弓的高大身影。   她说过,下一次她一定走得让他再也找不到。       作者有话要说:1、前两章有个注忘了解释,汗汗。 舒日敖都:蒙语中‘华盖星’正确的汉文读法应该是西呼日敖都,我给快读成了舒日敖都,这样姓舒听起来更好听一点。 2、还有两章就结束,一章正文一章番外,今天之内搞定。万众期盼的青狼在番外里出现,敬请期待。 总算总算,阿米豆腐。 尾声:长相思,摧心肝   第八十六章 尾声:长相思,摧心肝      从京城坐马车到栖云岛,一路走得无风无雨,半个月后,星靥就闻到了空气里海水的咸腥气息。她忍不住拉开车窗,把头伸出去,贪婪地深吸一口,再把肺里聚积的过去全呼出去。   栖云岛是个很穷很远的小岛,多年来一年是朝廷流放犯人的去处,寻常根本不会有什么客人要过去,所以并不容易找到船只。侍卫们带着星靥找间客栈住下,再到港口打听,两天之后才找到一艘定于次日出发到栖云岛上收货的货船。   岛上除了流放的人犯、家属以及守军以外,还有极少的当地渔民,渔民为了生计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到海底采收海绵。栖云岛一带海水清澈温暖,海绵品质很好,货船半个月往岛上跑一趟,低价从渔民手里收了海绵,再转手以几倍几十倍的价格卖出去,赚取暴利。   大伙儿都想不明白,为什么皇上会把星太后送到栖云岛上去。流放么?不象,他明明对得太后爱如珍宝。可是如果不是流放,让她到这种苦刑之地来做什么?岛上吃喝都很简陋,住处更是不能和皇宫里相比,穷得叮当作响。   星靥这一路都很沉默,在客栈里住了两天,拎着简单的包袱登上货船。   从大陆到栖云岛船行需要一天一夜,侍卫们摆出官府的派头,要了船上最好的几间客舱。星靥站在码头上,看着这艘货船,这些天以来脸上第一次有了笑容。   侍卫扶着她走过长长的踏板登上货船。船不大,甲板也小,收拾得还挺干净,船主一见客人来了,赶紧对身边的船长吩咐道:“几位官爷都来了!还不快叫人去把船舱收拾干净!”   船长应着,沿着甲板边缘快步走到船后头去,大声喝叱着:“好了没有!一帮懒骨头!赶紧的!客人都来了!收拾好了就滚到底下去!”   星靥往他喊叫的方向看过去,有些不满地垂下头。船主可能作威作福惯了,呵呵笑着和几名侍卫打招呼:“几位官爷到栖云岛上去是公干呢还是私务?哈哈哈,看我这话问的,那岛上一穷二白,肯定是公干,公干!”   他看看几名侍卫围着的那个女人,面貌看不太清,不过身段很美,想来长得应该不错。船主清清嗓子,殷勤地过来带路:“舱里应该收拾好了,几位跟我来吧。呵呵呵,小船简陋,凑合一天吧!”   星靥跟着众人向后头的船舱走去,船长和船主走在前面,恭恭敬敬地把星靥让进舱里。星靥微笑道谢,清丽面孔让两名在海上跑惯了的粗野汉子酥了半边。   客人已经来了,立刻准备开船。星靥坐在舱里的窗边,向外看着波平浪静的大海,长叹一声闭起双眼,把脸埋进趴在窗口的双臂中。   两行从窗口边经过的脚步声没有惊动她,星靥静静地趴着,就听见有个孩子似的声音响起:“快看快看,岸上有马在跑!啊啊!是朝我们船跑来的,快看哪!”   星靥也听见了急促的马蹄,她还没有抬头,岸边的方向已经传来了海苍狼迫切的呼喊:“星靥,星靥!”   她全身一震,立刻站起来走一舱外向岸上看去,征南王海苍狼满脸尘霜,正站在已经抽走了跳板的岸边向她招手:“星靥,这里,星靥!”   和侍卫们一起快步走到离岸最近的船舷边,星靥大声问道:“元膺,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海苍狼皱眉痛道:“星靥快跟我回去,父皇……快不好了!”   侍卫们张口惊呼,一边看热闹的有听出意思来的都跟着白了脸,这岸上的小哥儿和船上的女人什么来头?父皇?这这这……   星靥两只手心里满是汗水,她傻傻地看着海苍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父皇不让我来,还好我来得及时……星靥,他……我没想到他的伤那么重!求你跟我回去看看他,再看他一眼!”   星靥迅速地扭过身子,苍惶地捏住衣角绞扭着,使的劲太大,左手两根长长的指甲咔吧一声断裂,痛得她立刻流出眼泪。   “我,我……”   “星靥!”   “他不让我回去的……我回去,他会生气的……”   “别说傻话星靥,他是不愿意让你看着他……看见他的最后……”   “我……我……”星靥求助地抬起头来,可到哪里也看不到一张能再让她定下心来的眼睛。海风海浪一刻不停,有些感情也一样,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了。   “星靥,再不回去,你一辈子都会后悔!”海苍狼的声音颤抖着,他咬紧牙关,看着船上那个白色的背影。“别让自己后悔,栖云岛永远会在海对面等你,可父皇……他的时间不多了!”      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赶回京城太冲,冲进皇宫里,海枭獍已经离开了。   皇上不顾太医和大臣们的阻拦,执意坐上马车离开太冲,向北去了滑县摄山顶上的天水离宫,他甚至也没带什么人,就只有两名侍卫陪着,孤孤单单,离开得毫不留恋。   海苍狼再带着星靥马不停蹄赶往滑县,半道上下起了雨,等到攀上摄山,雨又和上回一样变成了雪。   纷纷扬扬雪花下得极密,离宫里已经是苍茫一片,老太监蔡富哆嗦着把皇上的去向指给了星姑娘。      星靥喘息着,吐出的白烟又粗又长,一路小跑到了这里,鞋子已经全湿了,头发上身上也沾满雪片,手和脸冻得生疼。   眼前这条古柏小道两旁的树木苍翠依然,上头覆了层雪,白绿相交,这冬日景致里看起来美不胜收。星靥没有心思驻足欣赏,她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和踩在雪上的脚步声,拎起裙子快步向前走去。   小道尽头依旧是那片美仑美奂的天池,碧蓝池水上是纷纷飘落的雪花,一团团一簇簇,柔软轻盈。   天池畔的杜鹃已经完全凋落了,被雪盖着,看不见下头枯蔽的枝干。远山渺渺,近水依依,天与地之间,那块亘古不动的青石上,端坐着个更加巍然的身影。   雪很冷,泪还没有流出眼眶就已经冻结在了心底。有风有雪,为什么和他的记忆里总是这样冷酷无情的天气?如果在风雪里相遇还可以靠在一起取暖,那么www.txtxz.com,在风雪里分离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在以后的岁月里更冷?为了永远记住此刻残留的最后温暖,再用一生来追忆追悔?   海枭獍穿着件黑色的衣服,不过上头全是落雪,他仿佛听见了星靥的脚步声,很轻地侧了一下头,有雪簌簌地从他肩头落下。   星靥鼓足勇气,才能面对从现在开始的未来。她把酸涩全咽进肚子里,一步一步轻盈地走到青石边,走进海枭獍的视线里,再攀上青石,象以前那样坐在了他身边。   北遥国君的脸庞还是俊美得让人感叹天地造化神奇,他轻扬起修长的眉毛,对着星靥笑语:“不是说让我再也看不见你?”   “我输了,回来向你领罚。”   “输?”   星靥坐的地方低凹一些,她微笑着把头偎在海枭獍屈起的膝盖上:“你说打赌会让我心里的恨意消弥。”   海枭獍朗声笑了:“那现在,消弥了么?”   星靥拂去他衣襟下摆上沾的雪花,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海枭獍长叹着,抬起手抚住她的头,温柔摩挲她乌黑的发丝。   “冷不冷?”北遥国君低语着,手停了一下,才继续抚摸摩挲。星靥笑着摇摇头:“不冷。”   “小丫头。”   “嗯?”   “我要回故乡去了,你……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去吗?”   星靥微笑着,但是很坚决地又摇了摇头。海枭獍眉梢微抬,笑道:“不愿么?”   “你的故乡太冷,而且……那里已经有人在等着你了……她等了那么久,一定很着急。”   “是啊!她等得太久了。”海枭獍握住星靥的长发,把手指梳理进去,“那我就不等你了,我们,就在这里永别吧,从今而后,天上地下,再也不相见了……”   星靥乖巧地点点头:“那你……那你可要走快一点,从这里到阳歧的路很远,等你回到那里,说不定就是春暖花开了,你可以和乌兰一起骑马,青狼说过,你们家乡的草原是世上最美的草原。”   “可惜你没有去看过,我们家乡的……草原……”海枭獍身体一个剧烈地震动,星靥下意识想回头看,可他收紧五指,轻轻把她的头又按回膝上,让她静静地靠在那里,“……是世上……最美的草原……”   星靥闭起眼睛,冰冷的雪花里多了血的腥气,她仿佛能听见浓稠腥红的液体从海枭獍嘴里涌出,再深深地沁进他胸前的衣物里。   “星靥,愿赌服输……就罚你替我守孝吧。”   “守孝?”   海枭獍顽惫、又有些疲倦地说道:“替我守四十年的孝,一天也不许少……女人易老,活六十岁就够了,再老……就不好看了……”   星靥在他膝上咬了一下,逼回满眼的泪水:“我不,我偏要活到八十岁!”   北遥国君笑笑:“再活八十岁……你也是我的……小丫头……”   星靥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常平静:“哪有八十岁的小丫头?到那个年纪就成老太婆了!”   雪越下越大,仿佛整片天空都被搓碎了,再抛洒下来,想要掩埋住人世间的一切。   可是等了很久,海枭獍也没有再对她说一个字,星靥不着急,就这么偎在他膝头,等着他或许还会醒过来,再对她说上一句什么。   等待的滋味太难熬,星靥清清嗓子,低声唱起他听过的歌。   “晚风轻轻吹,月光如流水,伴着明月清风,木呷想阿妹。   晚风轻轻吹,月光如流水,我问明月清风,真心托付谁?”   清清楚楚的一声叹息吹拂在耳边,星靥一下子睁开眼睛,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竖起耳朵。   除了雪落,天地间再没有了别的声音,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她突然想起海枭獍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说,我不问你是谁,你也不要问我。只要记得天池边杜鹃盛开的日子里,我们曾经相遇过就行了,好吗?   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番外,本章有配乐,不喜请按ESC。 番外:烟涛微茫信难求   第八十七章 番外:烟涛微茫信难求      栖云岛一带海水清澈温暖,海绵品质很好,货船有时候会往岛上跑一趟,低价从渔民手里收了海绵,再转手以几倍几十倍的价格卖出去,赚取暴利。   这艘货船不大,甲板也小,收拾得还挺干净,船主一见客人来了,赶紧对身边的船长吩咐道:“几位官爷都来了!还不快叫人去把船舱收拾干净!”   船长应着,沿着甲板边缘快步走到船后头去,大声喝叱着:“好了没有!一帮懒骨头!赶紧的!客人都来了!收拾好了就滚到底下去!”   船东又小气又恶毒,船上只有七八名水手,除了船长和两个有经验的老人以及一个哑巴以外,剩下都是些只管吃饭不管工钱的半大小子。今天船上来了有来头的客人,要搭船到流放犯人的栖云岛去,这可是件有趣的事,平时那栖云岛上根本没有外人,这些象是官差一样的人到那里究竟是要做什么?那帮小子们一个个来了劲,纷纷从底舱里冒出头去看热闹。   有个小叫螃蟹的男孩走到底舱里肮脏的铺板跟前,对躺在上头一动不动的那个人说道:“宝七哥,你不去看看吗?船上来了位姑娘,说是象花儿一样漂亮!”   正说着,上头听见有人喊:“快看快看,岸上有马在跑!啊啊!是朝我们船跑来的,快看哪!”   小螃蟹急不可耐,也不管那个人了,一溜烟爬上梯子去,可立刻又和别的伙伴们一起被船东用鞋底打了回来。他悻悻地缩回铺板上,对还躺着的那个人说道:“宝七哥,你怎么回事?从昨天开始就不对劲了,不舒服吗?生病了?”   旁边一颗小螺蛳笑着踢了小螃蟹一脚:“问问问,他一个哑巴,你叫他说什么?”   “哑巴不会说话,还不会比划么?我认得手语!”   “就你!笑死人了!”   小螃蟹犟红了脸:“是真的!不过……不过他好象不会手语,比划得都乱七八糟的!”   小螺蛳过来敲敲小螃蟹的头:“是啊是啊,他乱七八糟的,并不是你不懂手语。”   “本来就是吗!他是宝六哥在澜沧江里捡回来的,说不定是西南大山里的苗夷,讲的话和我们汉话根本不通,手语当然也就不通!”   几个人说说笑笑之际,趴在舱口望风的小伙伴回头叫道:“嘿嘿嘿,那些客人又下船去了!快来看快来看,漂亮姑娘也走了!”   小螃蟹不管哑巴乐不乐意,和小螺蛳一起把他拉起来,推着他爬到舱外去,正看见船主乐呵呵地把银子收进荷包里,而刚才上船的那些客人都已经回到了岸上,骑着马走远了。那个漂亮姑娘坐在一位年轻男子的身前,伙伴们只来得及看见她飞扬的乌黑长发。   船长看见小水手们从底舱里冒出来,两只眼睛一下子瞪圆:“看看看,知道刚才那是什么人吗?征南王爷!我们北遥未来的皇上!老天爷啊,征南王爷到我的船上来了,说不定那位姑娘就是未来的王妃,啊不,皇后娘娘!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船长说着,和船主一起去给海神娘娘上香去了,几个小伙伴七嘴八舌地交谈着,个个都惊叹不已。   他们当中身材最高的那个年轻男子抿了抿嘴唇,一直看着岸上那些远去的人们,似乎觉得那些背影有些熟悉,听在耳朵里的名称也似曾相识。征南王……皇上……   不经意间,又听见了‘栖云岛’这三个字,他收回视线,走到船头上站定,笔直看向大海那一边。   身上虽然穿着破旧补丁的衣服,可他的身材实在高大挺拔,抿唇不语的时候隐隐有些昂然的气质。不过很可惜,从江里捞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半死不活了,身上中了好多箭,不仅脸上留下伤疤,喉间也有伤口,再也不能说话。更重的伤在头部,辗转病榻一个多月总算病好后,往事都忘了个干干净净,只好跟着宝六在这条船上做工,挣口饭吃,捎带着认了宝六当哥哥,顺下去就叫了个宝七。   宝七干活从不惜力,他力气也特别大,船上最苦最累的活都归他。只是前两天船主突然让船长把船开到这个港口来,说是见别人贬海绵挣钱多,他也要往栖云岛上去跑一趟。   栖云岛。   这三个字怎么那么耳熟?好象有人跟他说过!宝七眯起眼睛看向远方,心里十分确定,一定是有人提起过这个岛,而且是一个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栖云岛,栖云岛……   “知道栖云岛是什么地方吗!当年前朝赫赫有名的战神星渊,知道吗?星家倒了以后,没死的孤儿寡妇就都流放到这个岛上!这都是流重刑犯人的地方!”小螃蟹向众人显摆他知道的秘辛。   宝七扭过头去看看他。星家……   他突然笑了,年轻的脸上朝气蓬勃,比常人瞳色稍淡的双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期待。   也许到了岛上他就能想起来了,想起那个对他提起这里的人是谁,想起他已经遗忘了的往事。或许……或许还有个人会有岛上等他!   船长一声令下,货船启锚升帆,宝七听见船长的吩咐,微笑着回过头来,握紧身边的缆绳,双膂用力向下顿身,沉闷的一声低喝里,沉重船帆向上升高。他年轻精壮的身体上肌肉贲起,紧握住缆绳的左手手背上,有一道清晰陈旧的鞭痕。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就到这里了。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